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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GP一惯推崇持久、保值的现代建筑风格。我们的设计忠实于结构的合理与多样化,并与当地特色鲜明地结合在一起。不在装饰性的部位表现短寿的后现代口味,亦不靠营造激情来打动观众。在设计理念中我们融入了道家返朴归真的思想,并在山水诗的意境中寻求中华古典精神的再现。……”
沥川把我写的中文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相信在座的人都被他抑扬顿挫的声调、声情并茂的解说给打动了。我坐在台上,一直注意观察田小刚的表情。实际上,外行如我的人都听出了田小刚设计的主要问题。他在剧院的外观效果上下了太多功夫,使剧院在日光下看上去灿烂而惊艳。可是沥川却把主要的用心放在灯光上。剧院的活动毕竟是夜间的。沥川一面讲解,一面调暗室内灯光。René的模型在几十个小型射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恍如仙境。充分地体现了沥川想要的夜间效果。
接下来,是答疑时间。开始的几个问题很简单。我几乎用不着翻译,沥川用简洁的中文一一解释。紧接着,有一位评委问道:“王先生,请问,你的C城剧院,也就是这个鹅卵形的建筑,究竟体现了怎样的道家思想和山水精神?”
这个评委在建筑界人称“杀手”。他在本行业有很高的声望,却一向以刻薄尖锐闻名。他曾给第一个陈述人——也就是佳园集团的田小刚——出了一个大难题,弄得他当场沉默两分钟,两分钟后才开始回应。答案还不尽如人意。
我听见沥川说道:“评委先生,这个鹅卵形的方案是我在细读东晋山水诗人谢灵运的诗歌中找到的灵感。”
他的表情完全镇定,可我却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了一线忧虑。他显然担心这个人会在这个问题上作过多纠缠。毕竟沥川长在国外。毕竟,谁都知道,他不大可能懂太多的中国古诗。尤其是以坚奥、隐晦、用典和词藻著称的谢诗。
“那么,请问王先生,究竟是哪一首谢灵运的诗给你带来了灵感呢?”那个“杀手”半笑不笑地看着他,追问。
只听见沥川答道:“诸位不要见笑。我是外邦人,虽然我努力学习中文,我的中文水平还没有达到足够的深度,可以全部领会中国古典诗歌的精妙。所以,为了更好地完成这次设计,我请我的翻译谢小姐将谢灵远的诗歌译成了英文。相信我,谢灵运的诗,即使是用英文来读,也很优美。我记得我是在这样两句诗中得到的灵感:
Cliffs are steep; mountain ridges
crowded together;
Islands wind around; sandbars are
joined one after another。
White clouds embrace the secluded rocks;
Green bamboos charm the clear ripples。
我觉得,前面两句的描述很适合C城区在温州的地理实况,而后一句则直接启发了我的设计。”说罢,他转身向我,说:“谢小姐对中国古诗造诣很深,我请她来告诉大家中文的原文。”
奶奶的,一块烫手的热山芋,就这样扔到了我的手上!
我站起来,鼓着两个核桃眼,向众人微微一笑:“王先生朗诵的这首诗,出自谢灵运的《过始宁墅》。原句是:“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雲抱幽石,绿筱媚清涟。”
沥川接过我的话头,继续说:“谢谢谢小姐。我所设计的正是一块这样的幽石,灰色光滑的表面,可以倒影天空的云彩,既体现了‘白云抱幽石’的诗境,又与‘清涟’山庄的名称相呼应。同时也是对谢灵运这位在温州写出了‘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样绝世名句的山水诗人表示敬意。”
他话音刚落,众人居然鼓起掌来!我看见田小刚的脸变成了黑色。
所有陈述人全部讲完之后,大家都退到偏厅等待最后结果。
过了十五分钟,评审团的主席谢鹤阳市长从大门中走出来,径直握住沥川的手:“王先生,评委一致投票同意了CGP的设计方案。祝贺你们。”
结果在大家的预料之中。
沥川笑着和他握手。我一直紧紧地跟着沥川,生怕那个谢市长说的普通话沥川听不懂。
寒暄了一阵,谢鹤阳将沥川一路送出大门。在大门口他忽然说:“王先生,你去过楠溪吗?”
“没去过。”
“我出生于楠溪的鹤阳古镇。是谢灵运的后人,所以对你的方案倍感亲切。当然,我个人的意见不能左右评委的投票。不过,你的陈述让我们重新体会到了中华文明永恒的魅力。”
“谢市长,我也是中华的后人,我对祖先的文化倍感骄傲。”
接下来的话,我们更想不到了。
谢鹤阳说:“那天的元旦晚宴,谢谢你照顾我的母亲。她到现在还念叨着你。”
“您……的母亲?”
“家母姓花,是浙江美院的退休教授。”
那个带假牙的老太太!
沥川在车上接受了众人的祝贺,谦逊地说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回到宾馆的时候,他又特地来谢我,说我的翻译帮了他的大忙。要给我发特别的奖金。
我想了想,忽然问:“我译了那么多首谢诗,怎么你偏偏对这一首印象深刻?”
他微微一怔,说:“因为你很少有拼写错误,只有这一首,有个单词你拼错了。”
我是用word来自动进行拼写检查的。没有红线了才会把文档发给他。
因此,我不服气,抱着胳膊,鼓着眼睛,说:“是吗?不大可能吧。哪个词拼错了?”
“‘Ripples(波纹)’你写成了‘Nipples(奶头)’。害我琢磨半天,那个竹子和Nipple是什么关系。”
窘。我大窘:“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岂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怎么不可能,”他说,“你一向心术不正。”
31
我是南方人,不习惯干冷的北方。因为认识沥川,我喜欢上了北京。毕业时候有去上海的机会——其实上海是我真正的老家——我都放弃了。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整个北京都弥漫着沥川的气息。一别多年,每当我路过一个星巴克,或者每当闻到熟悉的咖啡味,都会心头忽乱,莫名紧张,以为会再次遇到沥川。
现在,我即将离开温州。因为看见了沥川,我对温州依依不舍。
René说,在瑞士小镇的街头散步,会有老人上来和你说话,听不懂的语言,请人翻译了才明白,老人只是想和你握握手,并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过十字路口,为让一个不识路标的行人,汽车会猛然刹车,停在离你十尺的距离。在美国,同样的情况,司机早就破口大骂了,而瑞士人却会好脾气地向你笑一笑,挥挥手,给你让路。“Swiss people are freaky nice!”
除了沥川,我唯一认得的瑞士人,就是网球名星罗杰·费德勒。我觉得沥川的笑容和费德勒非常相似:很温和,很善意,很谦逊,没有狂喜的姿态,有一点点保留,有一点点羞涩。
中标当天的晚上,大家去了这个城市最豪华的酒楼庆贺。很多人都喝高了,René喝了半瓶五粮液,喝趴下的有包括张总在内的五六个。只有沥川,在霁川的严格监督下,滴酒没沾。
除了服务员,我是这群男人当中唯一的女人,大家动不动就把我当秘书用。据说以前的朱碧瑄也是这样。我得提前到场安排菜单,和经理谈酒水的价格,包包里揣着公司的支票。所以,虽然我也爱酒,在这种场合下发酒疯是不合适的。我只喝了一杯干红,非常节制。
吃完饭,喝趴下的人全被出租车送回了宾馆。没喝叭下的,留在KTV包房K歌。我可不想挤在一大群半醉的男人当中,给他们当免费三陪。于是说我有点犯困,担心明天会晕机,想早点休息,和江总打了个招呼,溜之大吉。
我从洗手间出来,在门口碰见了沥川。
“你回宾馆吗?”他问。
“……不回。”
“要不要叫辆出租车送你?”
“不用,我散步回去。”我穿着件羊毛短裙,裹着件很厚的披肩。温州的冬天其实并不太冷。
我的眼睛依然是两个核桃,一副一触即发的样子。
他没有坚持。
酒店的门是那种金色的不绣钢十字大转门,推起来非常沉重。我悄悄地想,沥川的腿不方便,走这种转门会很吃力。
所以,走到门口时,我突然说:“等等,还有别的门吗?——我不喜欢走这种门。”
“Claustrophobia (幽闭恐惧症)?”他转身问我。
“不是……”
目光一个来回,他就猜到了我的用意,策杖径直地走进门去。我尾随而至,将转门轻轻拉住,不让它转得太快。
他的行动在转门中果然有些迟缓。不过,他很快就出来了,我也很快跟了出来。
走到露天的台阶,他对我说:“以后,像这种情况,让我走在前面,行吗?我是男士,门很重,理当由我来推门。”
郁闷啊。
“不说是,女士优先吗?”我反问一句。
“如果门已经转动了,你可以先走。我来殿后。”
“不会吧,这都是哪个年代的规矩啊?”看他一本正经地嘱咐我,我只想笑。
“不是什么规矩,只是让你更加方便,如此而已。”
“说到方便,我倒觉得,应当是行动方便的人照顾行动不方便的人。”顶嘴,翻白眼。
“谢谢提醒,我行动很方便。”不示弱,一句话塞死你。
说罢,他挥手叫出租。看见他坐进去,我也钻了进去。
“不是说,要散步回去吗?”他问。
“前面有个关庙,一直想去看看。今天正好顺路,你陪我去吧。”
他冷冷地坐着那儿,弄不懂我的意思,干脆一路都不说话。
我对司机说:“劳驾,司机先生,关公庙前停一下。”
车开了不到十分钟,关庙就到了。我和沥川一起下车。
很小的庙,却有很好的香火。门前一排大红灯笼。当中立一丈许木人,手拿一杆大刀。面如重枣,长髯飘拂,气概威武,头顶有四个大字:“义炳乾坤”。
齐膝高的门槛,沥川进去的时候,很有些麻烦。他不得不用手将是假肢的那条腿抬起来,才能越过去。我们一起来到关公面前。
我点了三柱香,对空摇拜,念念有词,然后说:“沥川,听说过《三国演义》吗?”
“听说过。”
“知道刘关张结拜的事吧?”
“知道。”
“沥川,我要和你结拜。”
“什么?”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谢小秋,要和你,王沥川,结拜成兄弟。”
目光转向迷惑:“为什么?”
“你知道,以我们现在的情况,兄弟关系要好过同事关系。”
他摇头:“不明白。”
“道理很简单。如果是同事关系,同事可以在任何时候发展成恋人。你肯定不希望我们的关系朝这个方向发展,对不对?”
他点头:“对。”
“所以同事关系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我看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移开目光,“可是,兄弟就不同了。兄弟是不能发展成恋人的。如果那样的话,就成了乱伦。乱伦的事,你我肯定不会做,对不对?”
他冷眼看我,不吭声,不接话,猜想我在耍滑头。
我不理他,继续说,声情并茂:“想当年,刘关张三人义结桃园,以乌牛白马为祭,发誓此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每次看到这一段,我都特别激动。”
沥川皱眉,好像我是个外星人。
不管那些,三柱香塞到他手上,我对着木人朗声发誓:
“苍天在上,黄土在下,我谢小秋与王沥川,于今日此时,关帝面前,结成兄弟。从此之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是的,诸位看官,我在重复某个武侠小说的情节。武侠小说我看得太多,究竟本出何处,一时想不出来。我觉得,我和沥川的问题,现代方法解决不了,只能更换成古代情境。所以我选择了这个地方:古庙、古像、古老的线香、古老的香炉。在充满古意的蜡光中,短暂地穿越一把。从古到今,多少人是演着戏来谈爱,而我却是为爱而演戏。想想看吧,我有多累。
我慷慨激昂地念完誓词,却发现沥川侧着身子,在一边看我,连连冷笑。
“我是男的,你是女的,请问,我们怎么会是兄弟?”他说。
说罢,将手头的线香掐了,扔进香炉。掏出手绢来擦手,打算要走。
沥川这人,外表温和,内心倔强,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休想回头。
“等等!”我拉住他,“这正是今天要你来的目的。只要你和我结拜了。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在你面前,只是男人,不是女人。我跟你,是雄性之间的关系。”
面前人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大大的V字:“雄性?”
“你当然知道,人与人之间,有很多种关系,恋爱只是其中的一种。对我们来说,它可以变得重要,也可以变得不重要。如果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