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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涵章听到这里,赶紧表态:“还好,还好,我手心里汗水都捏出来了,生怕那些特务开黑枪。”
“张同志,一看你就是个支持革命的积极分子。不要担心,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李大勇扬扬手,慷慨激昂地说。
“那些抓到的特务后来咋处理的呢?有没有被枪毙?”李涵章仰着脸问,一副老实憨厚的乡下人模样。
“有没有枪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可以肯定他们没有好下场。这件事情在《川西日报》上登了,报上说‘坚决镇压敌特分子,保卫新生政权,成都市一夜抓捕潜伏敌特及其它反革命分子1687人,彻底消灭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残余势力。同时,我们郑重告诫一切潜藏下来的反革命分子,只有向人民政府坦白自首才是唯一的出路,否则将遭到严厉的打击……’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成都的特务抓完了吗?你现在要去哪里?”李涵章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
“我现在要去涪陵。张同志,哥老会在涪陵、丰都、万县这一片地方势力大,尽管解放快半年了,哥老会还在开展秘密活动。于是我就直接找到专管肃反镇反的张振中张副处长,主动请缨,要求到涪陵去,因为那里更需要我!呵呵……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张副处长还真答应了,亲自给我开了派遣证明……”
李涵章心里一激灵:反正现在自己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为什么不可以去涪陵?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个年轻人正好可以利用。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缉捕我的人必然认定我已经远走高飞,逃到了边远地方,而我偏偏就和他们的人在一起走路,偏偏就躲在距离重庆不到四百里的涪陵,偏偏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况且,要是待在涪陵,有了什么风吹草动,我还可以由乌江经过秀山、黔江,去湘西、鄂西的山里藏起来。
于是,他对李大勇说:“李同志,认识你真是缘分,我也要从南川去涪陵卖这些桂圆呢。”他指着自己的担子说。
李大勇拍着床铺说:“好啊好啊,张同志,等我们把涪陵的特务和哥老会铲除了,你们就更能放心大胆地做生意,为新中国的建设作更大的贡献了。”
“那就仰仗李同志了……”
李涵章话没说完,隔壁传来一阵吼声:“半夜三更的,你们睡不睡?要说到外头大街上去说。”
李大勇对李涵章笑笑,轻声说:“我们睡,我们睡,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2
到了涪陵,李涵章不敢贸然进城,还是住在城郊的一家小客栈里。
客栈是一对老夫妻开的。老头儿木雕一样的脸上没有表情,高瘦,穿一件阴丹士林长衫,因为驼背,前摆掉在地上,后摆齐腿杆弯弯。老太婆一脸的笑,矮胖,背挺得笔直。虽然听那个姓李的年轻人说涪陵这边“哥老会还在开展秘密活动”,但李涵章想,既然要在这里住些日子,还是谨慎地好,所以,装成“空子”(没入帮的人)的样子,站在柜台前面规规矩矩地说:“老板娘,我住店。”
老太婆就把手伸了出来,还在笑。拿了钱,也不看,直接划进柜台的抽屉里,对老头儿说:“反正没人住,随便开哪间都要得。”
老头于是就带李涵章往客房走。老头走得慢,李涵章跟在后面,半天走一步,半天又才走一步。走到最里面一间,开了门,也不说话,转身又鸡啄米一样地回到前面去了。
李涵章把罗蔸往墙角一放,倒头就躺上床,把一双手放在后脑勺,睁大眼睛想心事。他昨天晚上在南川没睡好,一来怕自己说梦话,在那个姓李的年轻人面前露出破绽;二来想和那个姓李的年轻人一起来涪陵。可早上听到李同志窸窸窣窣穿衣裳的时候,又不想跟他一起走了,怕自己一路上言多必失。结果,硬是等人家走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才起身。一路上他算了算,自己从重庆到成都,从川西到川南,又从黔西回到川南,再迂回到川东、向西潜伏到涪陵,经历了那么多的危险,简直是在刀尖枪口下闯过来的,绕了这么些弯路来到涪陵,但愿平安无事才好……
正想着,有人敲门。李涵章喊了一声:“门没有锁,你推嘛。”
对方于是推门进来。李涵章一看,是解放军,忙一跟头从床上翻起来,站在床边上。又仔细看了一下,才发现对方没有领章帽徽。那人上上下下看了看李涵章,仰着下巴说:“我是公安局的,查证件。”
李涵章“哦”一声,从内衣口袋里把身份证明拿出来。来人看了看,问:“大竹?还不近哦。”
“是,坐船过来也方便。”李涵章边说边点头,腰杆弯得快赶上给他开门的老头儿了。
“要是发现可疑分子,要立即报告,听到没有?”那人把证件还给李涵章。
“要得,要得。”李涵章双手接过身份证,点头哈腰地答应着把来人送了出去。
才到涪陵,就遭了一场虚惊,李涵章的心情说不出有多凄惶。他点燃一支烟,躺在床上,拿出周云刚遗留下来的皮袋子,抚摸着里边的好兄弟留下来的两身衣服,想那些和周云刚、江辉琦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第二天,李涵章和当地的商贩搭上伙,先去赶清溪、白家、韩家沱、焦溪、南沱等乡场,借赶场子做生意,既观察了哪些地方解放军、公安的盘查严密,也熟悉了市场行情。最后,找到一家药号,卖掉了十斤龙眼,赚了些小钱,去做两身夏天穿的衣服。
到了布店正在选布,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他的肩膀,喊他:“张大哥,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好巧啊。”李涵章回头一看,居然是在南川客栈里同住过的那个年轻人李大勇,连忙跟他打招呼:“哎呀,是李同志,有缘分哦,又碰到了。那天我还想和你一起走的,醒了看你的床上已经没人了。”
“我走得早,怕把你吵醒。咋样,你的那些大红伞、梳子、桂圆卖出去没有?”李大勇热情地问。
“卖了卖了,你看,我有钱了,才敢进布店嘛。身上穿得像叫花子一样,再不换,不敢见人了。”
“张同志,你现在有啥打算?”
李涵章想也没想,自然而然地说:“现在还没得打算,先添置两身换洗衣服,看看还剩多少钱,再做点儿小生意。”
“你要是暂时没有生意做,就去双江口榨菜厂上班,不比你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好?再说,还能为革命作贡献嘛。”
“去榨菜厂,和为革命作贡献有啥关系呢?”
“你等一下,我也要买布做件夏天的衣裳。等我把东西买了,边走边说。”
两人买好东西,出了布店,正要说事情,迎面走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大高个子男人,看着他们俩喊:“李主任!”
李涵章心里一紧,手自然而然地往怀里摸去。感觉到怀里空荡荡的,才想起自己早就把枪丢埋在那个山神庙的黄杉树下了。好多天没有人叫他“李主任”了,谁会在这种场合这样叫他呢?
李涵章看看这个人:的确不认识。
这个人笑着走过来,伸出手。李涵章愣了一下,却看见那双手被身边的年轻人握住了:“不要叫我李主任,叫我小李,或者李同志就可以了。”
李涵章蓦然明白了怎么回事,站到一边,假装咳嗽。
“谢谢你啊,李主任,你看,前几天政府没有人上班,我老婆开不出来介绍信,回不了宜昌,人都急死了。多亏你来了,一上班就给我们办事情,我咋能不感谢你哦。”来人说。
“黄师傅,是我们的交接工作没有做好,你多原谅。以后不会这样了。哦,对了,你老婆走了吗?”
“拿到介绍信当天就走了,我老丈人已经病了半年了,这次怕是好不了,所以我们两个才那么着急……我走了,娃娃一个人在家,我又要忙厂里又要回去煮饭。呵呵,李主任,我走了哈。”
“你慢慢走,有事情再来找我就是。”
等那人走远了,李涵章问:“李同志,你当官了呀?”
“当啥官哦,就是给外出的人开证明。你晓得,现在到处都有土匪,查得严,要走哪里去,还是带个证明要方便些。”李大勇不好意思地说。
“哦,是当官了呢,怪不得那个人把你叫李主任。”
“不说这些,还是说你去双江口榨菜厂上班的事情。最近,我们要给部队赶做一批榨菜,这个双江口榨菜厂是定点厂。因为要的多,厂里人手不够,正在招临时工,你去不去?”
“我倒是想去,不过我不会做榨菜啊。再说,未免我想去人家就要我呀?”
“你只要想去,我帮你说啊。”
“那我咋感谢你呢?”
李大勇笑笑,看着李涵章说:“只要你进去表现好,工作积极,人家夸我介绍去的人能干,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不过,你不要感谢我,要随时想到,你做的榨菜是要送给剿匪的解放军吃的,把菜做好,就对头了。”
“要得,要得!”李涵章连连点头。
3
因为李大勇帮忙,李涵章凭着吴哥给他伪造的那张“大竹县小商贩张子强”的外出证明,在涪陵落了户,办理了户籍手续,进了榨菜厂就被安排到黄师傅手下当徒弟。黄师傅的老婆是湖北宜昌人,但他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涪陵人,小时候吃榨菜长大,长大了又靠做榨菜养家糊口,平常自己在家做,前店后家,日子过得还安稳。这次虽说也是来当临时工的,但人家是熟手,来了就是师傅。
李涵章给黄师傅当下手,为了表现得积极些,他一边手脚麻利地做榨菜,一边跟黄师傅摆龙门阵学习“业务”。
“黄师傅啊,涪陵榨菜名声这么大,连解放军都要来买,怕是有些年头了哦?”
“那当然,百多年了。”黄师傅说,光绪年间,城西开酱园的邱家雇了一个叫邓炳成的资中人。有一年,涪陵的青菜头丰收,邓炳成就和邱家商量,用他老家腌制大头菜的方法来腌制青菜头。原计划当年邱家人自己吃,但拿出来招待客的时候,客人都说好吃,还要买。于是第二年,邱家就开始大规模地腌制青菜头了。
“黄师傅啊,你说,这个菜为啥就叫榨菜呢?”
“做这个菜,要用风晾脱水、初腌后,还要用压豆腐的木箱榨除盐水,这样‘榨’出来的菜,当然就叫‘榨菜’啊。”
“黄师傅啊,你说哪样的青菜头最好呢?”
“选这个啊,其实就像选婆娘一样,旺势的、嫩的、脆的,就是好的,空心的、麻秆一样的、皮老的、筋多的,就是不好的。”
黄师傅这样一说,在腌菜池做活的人全都笑了,应和道:“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哦!”
“黄师傅,这个花椒有没有啥讲究呢?”李涵章又问。
“我自己也做榨菜,虽说做得少,道理是一样的。我们这里民国二十四年以前一般多用万县、石柱椒,成本低,但外色不鲜艳;以后,购成都椒,外色鲜红,放多久都不变。”
李涵章提醒他:“不要说民国二十四年哦,要说……要说……”
“1935年!”旁边有年轻人笑着帮他算。
干活、摆龙门阵两不误,而且还不用住客栈,天天呆在厂里不出去,要多安全有多安全,那一阵子,李涵章心里真是太踏实了。
二十多天后,黄师傅接到他婆娘的信,说是老丈人去世,把娘家的产业分了一部分给他们,要他赶快带着娃儿去宜昌办榨菜厂。这当然是好事情啊,黄师傅高高兴兴去厂里结算了工资,又去李大勇主任那里开了介绍信,把家门一锁,就去了宜昌。临走给李涵章说:“娘家的饭菜吃不到老,我也就是去看看,要是不合适,再回来。”
李涵章安慰他:“现在是新社会,男女都一样了,你莫要多心。”
黄师傅走后,李涵章就自然而然地满师了,天天上班,人家做啥他做啥,活得优哉游哉。可惜好景不长,三个月后的一天,李涵章一进厂区,突然看见到处站的都是解放军。他也不敢多问,装得和往天一样,继续去腌菜。
过了两天,陆陆续续有工友打听到消息,说是解放军已经围剿了涪陵、丰都、武隆、赤水等地暴乱的土匪,不过还是有一些漏网之鱼躲进了山里,动不动就跑出来搞“武装暴动”。因为怕他们来抢这些给部队腌的榨菜,党中央和毛主席亲自下了批示,要中国人民解放军涪陵军分区支持地方经济的发展。军区接到党中央和毛主席的亲笔指示,当然会高度重视,就分别各派了一个排驻扎在给部队生产榨菜的工厂里,以确保能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