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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涵章暗想他这个主意倒是不错,但嘴里却只是说:“就此一别,可能就要天各一方,再难有见面的机会了。弟兄们,各自珍重!”说完,冲周春生和袁庚抱了抱拳,算是送客。
周春生和袁庚离开房间不久,李涵章就听到原本遥远的枪炮声竟越来越近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原本有些着急,可看了看江辉琦,却发现这个副官一副神情自若的样子。他想了想,暗自笑了:也许在江辉琦的眼里,自己也是一副神情自若的样子呢。
过了一会儿,周云刚打探消息回来,报告李涵章说:“主任,第五兵团司令以下官兵五万余人被共军包了饺子,全部当了俘虏。第十五、第二十、第七、第十八兵团,近两三天先后在什邡、彭县、德阳,和本市东南防区临阵倒戈。成都城破之日,怕是就在今夜了……”
这个消息让李涵章半信半疑。
三人休息了一会儿,李涵章实在放心不下,对周云刚说:“你留在房间里,我和辉琦出去转转。”然后,两人换上便装,出了客栈。结果,没等他们走远,就在悦来客栈附近的街道上,他们便看到了全副武装、为数众多的解放军士兵,他们有的在街头警戒,有的在街边休息,整个部队既不嘈杂也不混乱。
这一切,完全证实了周云刚所言不虚。
两人随即退回悦来客栈,却发现原来扎堆躲在这里的中统特务正陆续换上客栈老板准备的便装,分散着从后门和侧门离开了。
一直等候在房间里的周云刚看到李涵章他们进了门,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李涵章的胳膊说:“主任,那些龟儿子都溜完了,我们咋办?”
5
李涵章在解放军进驻成都的当夜,就带着江辉琦和周云刚离开悦来客栈,转移到了锦江河边的一处宅子里。
正所谓狡兔三窟,对外,这处宅子是一个姓周的买卖人的私家房产,他往来成渝两地做生意,要在这里落脚;实际上,这里却是李涵章往来于川渝各个调查处和青帮码头的秘密落脚点。为了安全起见,这个地方李涵章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江辉琦和周云刚都不知道。但现在,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对他俩隐瞒了。
李涵章当年在成都置办这套宅子,既是往来联络的需要,也是他为家人留的一条后路。最初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多个藏身的地点。毕竟干他们这一行的,欠下的血债多,得罪的人更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人给卖了。后来随着局势的发展,华北丢了,华东丢了,政府东搬西迁,只有西南还抓在手里,李涵章更是觉得成都要比其他城市都牢靠得多。毕竟辛亥革命始于四川的保路运动,二次革命、护国、护法战争之后,四川军阀多如牛毛,抗日战争时期政府入川,在这里苦心经营多年……所以,在他眼里,对于整个大西南来说,除了重庆,成都的政治、经济、军事核心地位是最牢固的。即使不出现“三分天下”的局势,成都也可能成为党国最后的根据地。
李涵章置办的这处宅子隔壁,住着一户姓于的人家,老两口、三个儿子、四个孙子、三个孙女,一家十一口。平常李涵章不来成都的时候,一直委托于老爹来帮他看房子。于老爹因为家里孩子多,住得挤,也乐于帮忙,就把自家的房子留给儿子们住,他和老伴儿搬来李涵章的宅子里住。更重要的是,于老爹也是袍哥人家,为人仗义,在外面比较吃得开,李涵章还能通过他搞到情报。于老爹是老江湖了,阅人无数,眼里揉不下沙子,自然早就看出这位“周先生”不是一般的生意人,但他却从不多问,乐得从周先生手上落几个小钱。
这天,于老爹正在街沿上喝茶,看到周先生带着两个伙计走进来,有些意外,忙站起来,冲着里屋喊:“老婆子,快去烧水,周先生回来了。”
李涵章从兜里掏出四块银元递给于老爹,说:“老爹,兵荒马乱的,生意不好做,这几个钱你先拿着。等我这几天把账收回来了,再多给你些。”
“要得!要得!”于老爹在围腰要翻来覆去地把手擦干净了,接过钱,捏在手里,不住地点着头说,“你们先上楼去坐一会儿,我这就去泡茶。”
在宅子里把身上带的东西藏好以后,三个人喝过于老爹泡的茶,就各自选了一个方向,分散出去找理发店、买日用品。李涵章另外买了一瓶酒、一刀肉和一些蔬菜带回家,就着当天中午和于家父子在一起吃饭之机,又打听了一些成都时下的情况。
午饭后,三个人就分头出门去“收账”去了。
李涵章并没有对周春生和袁庚撒谎,他真的要去见一位远亲。这位远亲叫王世奇,是他一位远房姑婆的儿子,住在成都比较繁华的八宝街,在川军里当师长。这样的时候,上门找王世奇做什么呢?看看他是不是会拉着队伍去山里继续打仗?看看他能不能想办法帮自己去台湾或者香港?看看他能不能想办法把自己改名换姓安插在他的部队里?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李涵章一路上翻来覆去揉搓着这些问题。问题越想越多,却找不出来一个清爽的答案。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此时,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见机行事。
成都地处川西坝子,整座城市的地势西北高,东南低。西面有龙门山脉、邛崃山脉为屏障,东边则是低矮的龙泉山和一些坡缓土肥、草丰树茂的大大小小的丘陵,丰饶的物产,滋养着这座“天府”中的所有生命。不说青城山、都江堰,就是武侯祠、杜甫草堂,也足以让人感受到这座城市背后长长的历史背影。平时来成都时,李涵章有了闲心,总爱换上便服,戴上墨镜,甚至连随从也不带,一个人在大街小巷里溜达,尝尝小吃,看看把戏,但现在,他揣着那一大串问题,急着赶去八宝街,再也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
成都的12月底,并不太冷。李涵章出门时,在蓝色夹袄外罩了一件旧外套,换上一条黑色大裆夹裤,光脚穿了一双毛了边口的黑布鞋——这种打扮,是成都此时最常见、最普通的市民衣着。
路上,时不时就会遇到一队队共军的士兵在盘查上街的人。多年的历练,已经使李涵章练就了“随境而化”的本事。这种“化”,不仅仅是神态衣着,更重要的是心态和精神的“化”。也许是基于这些原因吧,尽管李涵章一路上不时遇到巡城的解放军士兵,但还是很顺利地来到了八宝街。
此时,按照事先的约定,分开绕道而来的江辉琦和周云刚,也先后到了八宝街口。他们先转了一圈儿,借着看街道两边商铺的机会,勘察了地形,然后进了十字路口的一个古玩店。乘着江辉琦和周云刚跟老板讨价还价,李涵章随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在八宝街上又转了一圈儿。这里是居民比较密集的街区,李涵章置身其中才真的相信“共军不扰民”的传言。在这条街上,根本没有这座城市即将全面改变颜色的任何迹象,也没有看到一名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士兵,人们像往常一样买进卖出,过着安闲的小日子。路过一个糕点铺子时,李涵章看里面客人不少,也拐进去买了几盒高级点心,这才朝王府走去。
王府是一座川西常见的院子,大门进来有照壁,前后各有一个宽大的天井。以往李涵章来时,门口都有卫兵,但今天,不仅门口没有卫兵把守,前院居然也是空荡荡的。李涵章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异样,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继续往里走。却没想进了后院,他居然迎面看到王世奇的母亲掀开帘子从堂屋出来。
抬眼看到李涵章,老太太并没有吃惊,而是满脸堆笑地高声打招呼:“是涵章啊?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今天咋有空来看姑婆呢?快,快,快,屋里请。”
李涵章进了屋,双手把点心轻轻放在八仙桌上,然后退回来,在右排的第一把椅子上坐下。老太太坐在主人位置上,看了看手边的点心,笑着说:“你每次来都要买些东西,好见外哟。”
“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做小辈的,孝敬您老人家,是应该的。”李涵章一边应答着,一边四下里看。
“小翠,上茶。”老太太面朝门外喊了一声,又对李涵章说,“你爸爸妈妈最近有信回来没有?在香港那边还安生吧?”
“还好!”李涵章收回目光,看着老太太,问,“姑婆,我表叔呢?”
“他啊,去宝光寺学习了。哎呀,涵章,你起义没有?起义了好啊,成都就太平了,不得到处去逃难了。”老太太说话的时候红光满面。
李涵章一听这话,就知道王世奇已经投共了。他心里一下子空了,不想再坐下去,寒暄了几句后,站起来对老太太说:“我也是来学习的,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姑婆。您老人家多保重,我就不等表叔了。”
“茶都没喝一口,就走吗?”老太太站起来,还想挽留。
“下次来喝。”
李涵章说着,转身出了王府,左右看看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疾步经过了十字路口的古玩店。江辉琦和周云刚随即跟了出来,一声不吭地走出了这条繁华的街道。
第四章 兄弟
1
三人在外面的小饭馆里吃了饭,回到锦江河边的老宅子时,天已经黑了,于大爷老夫妻俩还在偏房里掌着灯等他们吃饭。李涵章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掏出几块银元放在桌子上,说:“还好,收了一些老账。我们在外面吃了,这就上去休息。你们也吃了早点儿睡。”
白天过于紧张,三人上了楼,没有多说什么,就安排好放哨时段,各就各位了。江辉琦半夜起来换周云刚的哨,听到李涵章不住翻身的声音,悄声问:“主任,睡不着啊?”
李涵章翻身坐起来,低声说:“王世奇居然已经投共了,我有些接受不了。”
周云刚从楼梯口的哨位上走过来,坐在李涵章身边,说:“主任,老实话,我是你的卫士,你走哪里我就跟哪里,你投共我就投共,你进山打游击,我就进山打游击。”
“你自己没有主意吗?”
“主任,我们啥时候能有自己的主意?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江辉琦坐在楼梯口,把手放在大鼻子上,叹口气说,“现在,大家都不过是丧家犬。”
江辉琦的话,让李涵章想起了他的杜宾犬黑伯。他看了看跟在身边的副官和卫士,命令说:“你们休息吧,我来放哨。明天还有任务。”
李涵章所谓的“任务”,就是带着江辉琦和周云刚去找中统在成都的联络点。
李涵章知道,川调室的情报网包括党网和通讯员,党网的全称是“中国国民党党员调查网工作人员”,通讯员也是同步从1940年川调室成立那天起就开始发展的。根据他离开重庆前的最后一次统计数据,四川的党网是六千多人,通讯员有四千多人。这些人当中的大多数,都像在新津机场遇到的那些人一样,成了无头苍蝇,但还有一些,却接受命令潜伏了下来。李涵章非常清楚地知道,川西办事处的刘情怀就没有离开成都,因为四川省党部书记漆中权临去台湾之前,已经任命他为省党部留守处主任。
这些被安排留守的特务,都是经过培训的骨干,李涵章相信他们和全国其他的留守特务是有联系的,而且,整个留守特务就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可以随时收拢、随时放开。
满街红红绿绿的标语,让一向沉稳的李涵章,从一个崭新的角度领教了共军政治宣传的厉害。他带着江辉琦和周云刚从一个联络点赶到另一个联络点,期间,不时遇到荷枪实弹的共军士兵从他们身边跑过,要么急行军一般处于战备状态,要么押着被抓获的身着国军军装的官兵或身着各式普通衣裳的特务游街而过。李涵章每看到一张他熟悉的面孔,心里就会抽搐一下,然后,别过脸去,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把扣在脑袋上的礼帽拉一拉。
忐忑不安中,李涵章一行三人来到了纯化街。这条街上有个关帝庙,川调处的中统特务之间要是有什么公私纠葛,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跑来这里焚香磕头。刘情怀接受命令要留下来之后,就曾带着几十个特务来这里歃血为盟,发誓要反抗到底。但是,也不知道李涵章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正是在他们赶来的时候,这个特务窝子被解放军捣毁了:沿街两边每隔几步就是一个端着枪的解放军战士,潜伏在这里的中统人员被反绑着双手,一路押了过来。他们中间有的穿着青布长衫,有的一身短打,但都把头埋在胸前,眼睛看着路,被推推搡搡着往前走。
李涵章今天是一身阔商人的装束:咖啡色的铜腿儿水晶石眼镜,藏青色的夹层长衫,黑色的呢子礼帽,黑色的皮鞋。跟在他身后的周云刚装扮成李涵章的随从,一身短打;江辉琦则装扮成李涵章的账房先生,一袭布衣长衫。但他们每个人的腰间,都揣着一把相对小巧、易于隐藏的六发左轮手枪,以防不测。
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