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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是想回京城,只想离开艰苦的边镇,换到内地生活舒适的地方去镇守。正好最近张公公搭上了皇上和万贵妃身边的红人太监梁芳这条线,但梁芳为人贪财,他需要一笔银子去运作。
听到彭指挥再次前来诉苦,张公公无奈道:“功名这种事本来就是读书人的事情,你我身份都算外道人,即便硬性插手,又如何能拧得过他们?那巡抚手握王命旗牌和敕书,也不是吃素的。”
彭指挥很执拗地请求道:“无论如何,也要再试试看,不能让好处都让方应物得了。”
张公公叹口气,“也罢,我再修书一封,问问杨巡抚的态度。”
这封信送到杨巡抚手里时,恰好方应物也在,正向杨巡抚禀报自己的行为和对未来考试的一些设想。
见到张公公这封信,方应物对送信杂役傲然道:“你去对彭指挥使传几句话,能叫他主持修建学宫,就已经是他几辈子烧了高香,还想怎的?
区区一介武夫,不思练兵报国,也想处处插手文学之事么?简直像个恬不知耻的小丑,可笑之极!彭指挥自己也说过,这世道实力为尊,他在文事上面有一丁半点的实力么?”
张太监也是从小在宫中内书堂读过书的文化太监,面对正牌读书人有点自卑,也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了。
他便又将彭指挥叫来,嘱咐道:“其实那方应物说的没有错,即便我向陛下告状,还能怎么说理?教化和功名,本就是文人专属,我们非要从文人手里抢这些,只怕要被天下人所嘲笑,嘲笑我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连最后的指望都靠不住了,又平白被方应物羞辱了几句,回到家中彭指挥仍然怒气难抑,一口气连砸了两只青花罐。按照二十一世纪价格计算,他的后代估计损失上亿人民币。
第一百四十九章 学霸型先驱者
彭指挥本就不是气量宽宏的人,之后几乎整整一个月称病不出。虽然不知道他是真病假病,但榆林卫卫学的建设确实因此被拖了进度。
面对彭指挥撂挑子式的懈怠,杨巡抚只得将方应物找来商议。“地方和人力都好说,已经开了头,不需要那姓彭的也能继续下去,但就是银子问题不好解决。”
方应物大包大揽道:“银子暂时由晚生来出,至少维持到今年年内不成问题。”
他又继续解释道:“晚生办的那所社学,有本地名流捐资助学,约莫筹集了几百两。但区区一所社学用不到那许多,剩余的都用来修建卫学,倒也恰当。”
杨巡抚有些意外,“居然有如此之多?那暂时用不到彭指挥了,就叫他养病罢,榆林卫卫学继续由你主持筹办。”
“遵命!”方应物倒是真心实意地要把钱花出去,这一夜暴富得来的银子有点烫手,太过于招摇了。他正想着怎么处理掉,结果这彭指挥装病倒是给了他机会。
如此方应物的心思就暂时全部投入了卫学和社学上面。
卫学这边,正处于热火朝天的建设阶段,方应物懒得当工头。借着巡抚权势,将广有库孙大使调了出来充当监工。并且向孙大使承诺,卫学建成后,让他充当学校训导——反正都是不入流官。
在社学这边,也不是什么人都招的。方应物的社学等于是为了明年院试,办的进修性质的预备学堂,并不是启蒙学堂。
方应物本人也没有什么兴趣当启蒙先生,劳心费力地去从头教别人一遍“人之初性本善”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所以在招生时,只招收具备了一定基础的人,最起码是会识字能通读的,年纪还不能超过二十五岁。
在这个前提下,方应物出了若干道四书题,能当面答出来的人可以无条件免费入学,结果整个延绥镇只有十个人能答题。
其他人想入学就要送束脩,而且还是心服口服地花钱,谁叫自己答不出题,所以怪不得人。
此外还有几个根本连字都认不全的人,本来方应物不想收。但他们家里肯掏巨款,方应物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收下了,美其名曰:有教无类——几百两收入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这几个人。
前前后后,共收了六十个人。其中榆林营兵官军子弟三分之一,卫所军户子弟三分之一,延绥镇其余营堡子弟和民户匠户子弟占三分之一。
所以说方应物为招生也是煞费苦心的,毕竟这批人将是延绥镇第一批士子,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让人无话可说。
但只有一点,出自榆林卫卫所衙署的官吏子弟,一个也不收。对此方应物的态度很强硬,说什么也绝对不收。
就连指挥使家的公子也要拒之门外,甚至有个没眼色的社学学生因为与彭二公子喝酒,便被方应物找借口开除了,换了别人补上名额。
不是方老师憎恨彭指挥抢自己的差事;不是方老师记仇彭二公子曾经栽赃自己,并两次将自己抓进镇抚司;也不是方老师还记着刚到榆林城时,被卫所衙署拒绝接收导致险些无处容身,以至于屈居仓库当个书办……
有对比才有突出,有比较才知道好坏。不打压敌人,怎么展示出学霸风采?不制造一批被踩对象,怎么当文化权威?不搞得别人追悔莫及,怎么让众人认识到社学学生身份的珍贵?
招完生就开始上课,方应物定下的社学规矩是逢单日讲书作文,他毕竟还兼着巡抚幕僚,不可能天天上课。
授业以讲解四书为主,间或夹杂几句春秋。方大秀才的水平高低不知,但在榆林城当老师也足够用了,或者说他的水平高低不重要,能领着社学学生明年进学当秀才就可以了。
此外方应物还组建了榆林城第一个文社,并告诉学生参加社团组织是很时髦的行为,江浙那边早就开始风行了。
年轻人对于喝酒聚会当然是乐此不疲的,但吟诗作词水平仍需要慢慢提高,急不得。
这段时间方应物时常感慨,真是一张白纸好作画。若放在内地特别是江浙一代,怎么可能让他区区一个秀才如此为所欲为、近乎垄断性的把持住了读书行业上升渠道?
也只有在榆林这新设的边镇地方才有此可能性,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有开创性的。第一个儒学,第一个社学,第一批生员,第一个文社……
后人若编纂榆林卫志或者延绥镇志之类的志书时,谈到教育文化,少不得要把他浓墨重彩一笔,若有一句“本地养士自巡抚杨浩、生员方应物始”这也算名垂志书了罢。
这日,方应物正在社学中院子里对着六十学生讲论语时,忽然看到巡抚长随出现门口,对着他用力挥了挥手。
方应物便停了讲课,放下书本,问道:“有何事?”那抚台长随小跑到方应物身边,低声道:“有紧急事情,我家老爷让方相公立刻去行辕。”
方应物便对学生吩咐道:“今日到此为止。”然后起身走人了。
到了巡抚都察院,方应物没有被领进公堂,而是直接被带到了内院书房。杨巡抚和崔师爷都在座,除此之外没有别人。看这样子,是要密商事情。
见到方应物进来,杨巡抚没有寒暄,直接告知道:“方才收到红石峡守军急报,虏酋满都鲁要遣使朝贡。”
方应物恍然,原来是这种事,这些年北边派人来朝贡不是稀奇事,双边关系主题就是入寇和朝贡,很奇怪的状态。
但其中未尝没有可利用之机……方应物没有答话,转而问崔师爷:“崔先生有何高见?”
崔师爷抚须笑道:“方小哥儿在米脂时就说过,内有骄兵悍将,外有达贼复起。所以这达贼的事情还是你来说,我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杨巡抚也笑了笑,催促道:“不必故作谦虚了,你自称天下人中,论起对北虏了解无出你之右者,有什么想法就尽管说。”
第一百五十章 对北方略
方应物在第一次见到杨巡抚时,为了摆脱困境投靠上去,确实也极力表现过自己。自信的文人向雇主自我推荐时,难免会用上一些夸张修辞。
不过方应物不认为那是夸张,这时遇到了验证场合,他倒也不怯场。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开口道:“国朝初年,洪武、永乐时候,往往以攻代守,对北虏持主动态势,几代先皇皆积极经略北方。
但自从英宗皇帝北狩之后,形势又是一变,朝廷以边墙为藩篱,奉行隔离与守边之策。这种隔离也导致中原对北虏内部消息不通,无法及时应对,被动应付往往坐失良机。”
杨抚台很期待地问道:“那你就深知内情了?”
方应物笑道:“在下确实略知一二。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杨巡抚和崔师爷脸色古怪,仿佛有听评书的感觉。若非方应物最近这段时间表现出色,取得了杨巡抚的信任,说不定此刻就要被打断赶走了。
只听得方应物继续说:“自从也先之后,北虏就是合久必分了,二十年来四分五裂互相攻杀,内讧尤为酷烈。至今北虏汗主满都鲁名为大汗,其实号令不行,不过本部一酋长而已,势力甚至不如几个太师。”
杨巡抚对北虏状况也不是一无所知,但崔师爷就比较外道了,忍不住问道:“什么太师?”
方应物耐心答道:“北虏还用着一些当初前朝元的官号,一些强盛部落之主便为太师、少师、知院,沐猴而冠而已!”
谈完北虏大势,方应物又说起河套:“以上是着眼大处,而我延绥镇所面临的仅有河套方向。当前盘踞在河套的北虏有两支,其一就是北虏酋首满都鲁本部,其二是北虏太师癿(qié,姓)加思兰部,这两部才是我延绥镇经略防备的对象。
其中癿加思兰号称部属十个万户,虽然是自张声势,但势力在北虏各部中确实是数一数二。酋首满都鲁空有大汗名头,可实力比癿加思兰差得远,平素受欺压也是常有的。”
杨巡抚叹道:“想不到北虏之中,也有权臣欺主的事情,难道这满都鲁遣使叩关,也与此有关么?”
方应物语气肯定地说:“眼下满都鲁突然想遣使朝贡,在下可以肯定只有两点缘故。一是满都鲁受癿加思兰压迫太甚,所以想与我大明求和,避免背腹受敌,如此他便可以专心应对癿加思兰。
二是这几年来,满都鲁难以翻越边墙,抢掠所得甚少,但中原产物又是他所急需的,是以想求一些赏赐满足所需。”
谈话到此,杨巡抚是真相信方应物胸中有料,绝非夸夸其谈。虽然不明白方应物小小年纪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但这不是目前的关键,杨巡抚很不耻下问地咨询道:“朝廷必定要询问本院,你看如何应付此事才好?”
“不知往年遇到此类事情,朝廷是如何应对的?”方应物反问道。
“七年前,北虏孛罗也曾遣使。朝廷只许寥寥数人赴京,其余人皆留在大同镇不许入内地,其后也未有任何动作。”
方应物摇头道:“以北虏的不开化秉性,狼子野心从来是不会断绝的。但凡是有主动遣使来朝的现象,那肯定其内部必有什么变故,这其实都是经略北边的良机。
自英宗景泰年间起,朝廷大体上奉行封闭自守之策。近几年有了王余二公,难得连有捷报,一攻一守皆立下盖世功勋。
故而这几年河套情势对我方有利,如今抚台镇守边陲,满都鲁望风求和,正当趁此机会进行经略,或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方应物的语气并不激烈,但在平淡之下仿佛具有魔力,寥寥几句,将杨巡抚说得心潮澎湃。
然而杨巡抚又心存疑虑,“多年之前,就有大臣提议大规模用兵搜套,以收永绝后患之效,但劳师靡饷的可能更大,所以一直未成决议。你说经略北边,哪有如此容易。”
“不见得一定要大举用兵,至多关键时候出师奇袭就可,甚至有可能兵不血刃。以晚生的想法,既然满都鲁主动遣使朝贡,我们可以趁机开边市,想必北虏那边也是非常乐见其成,他们对中原物事需求更甚,不然也不会频频冒死南下抢掠。”
崔师爷在一旁大惊道:“那岂不是通敌?”
方应物淡淡道:“若开边市,当然不是没有条件,那就是这次我方只与北虏一部互市。若满都鲁部来互市,癿加思兰部则不许。”
杨巡抚顿时明白了,恍然大悟道:“这是二桃杀三士之计,挑动北虏内斗?”
“癿加思兰部与满都鲁本部本来就矛盾尖锐,稍有风吹草动,也许就要厮杀。北虏那边以下弑上的事情概不罕见,时常有之,利用好这些,事半功倍。”
杨巡抚皱眉不语,他也不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