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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指挥还着急回内衙与张太监细谈,没有心思与方应物在这里扯淡,也不理睬方应物的寒暄,径自开口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既然想在本卫查案,那请抚台移文到本官处,然后经本官准许才是,哪有你擅作威福的道理!”
见彭指挥指责自己非法行事,方应物也收齐了笑容,表情很严肃地说:“鞑子使者失踪一人,事关重大!本案实在不知会牵涉到什么人,所以不能以常规视之。”
只要不傻,都能听出方应物话里的意思——谁知道你彭大人是不是牵连到此案?
不过看在彭指挥眼里,方应物这是装模作样。这事重大个屁,就是方应物心胸狭窄故意借此机会跑过来找茬。说的倒是冠冕堂皇,可是和栽赃污蔑也差不多,太下作了!
他嘿然道:“你敢怀疑本官也牵涉其中么,可笑之极!你就是借题发挥,行捕风捉影、罗钳吉网之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个是卫所指挥使,一个是巡抚派来的差使,两边互不相让,针锋相对,言辞十分激烈,情势陡然变得极为紧张。其余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方应物好像不想与彭指挥在这里做口舌之争,便重新面向阶下人群,随意指了一个,吩咐自己带来的巡抚标营军士道:“既然不肯招供,就从他开始行刑!”
形势发展到这个地步,彭指挥使怎么能让方应物动手?
方应物明明白白就是想仗势欺人,真要让方应物这个没什么正经职务的人当着自己面,打了几十个自己人板子,那他这个卫所指挥使那就真真正正的脸面无光,抬不起头了。
招来懦夫、软蛋这种骂声都是轻的,卫所从根本上说还是军事组织,没有威信何以治军?所以彭指挥不能退缩,半步也不能。
“谁敢动手!”彭指挥是大喝一声,离他很近的方应物感受到了什么叫震耳欲聋。
彭指挥可顾不得方应物感受,他感到自己刚才太好说话了,便又霸气十足地继续高声道:“若谁想在这里不开眼,那就休怪本官下狠手!”
最后彭指挥转头吩咐薛镇抚,“召集衙中军士,听候本官命令!”
方应物死死盯着彭指挥使,咬牙切齿道:“彭大人一定要阻止在下查问此案了?”
彭指挥不屑道:“你算什么身份,明白说了,当然不许……”
方应物不等彭指挥使说完,便沉声道:“若是彭大人不许查案,那么在下告辞!”
说罢,方应物也不交待场面话,痛痛快快地直接走下台阶向卫所衙署大门方向而去。
彭指挥使望着方应物的背影,有点小小的疑惑。
他很清楚,方应物今天就是要借题发挥,想打自己的脸,但怎么被自己责问了几句,就灰溜溜地走人了?
彭指挥知道这方应物言辞口才很不错,原以为要在此纠缠半天,说不定还要动武才能将他赶走。没想到他走得如此痛快,自己刚亮了亮肌肉,他就二话不说滚蛋了,这倒是让人很意外。
但彭指挥使没时间多想,张太监还在后面等着自己,他要抓紧时间与张太监仔细谈谈汪直的事情。
从卫所衙署出来的方应物神色很平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直接回到了巡抚都察院,在大门口却碰见了崔师爷。
看起来这崔师爷也是刚从外面回来,方应物笑着拱拱手问道:“崔先生去了哪里?”
崔师爷苦笑几声,“朝廷不是有了批复么,所以可以与鞑子使者接触了,方才我便代表东家去了公馆,想先去见见那些使者。谁知道到了那里,把守公馆的官军却不放我进去,说是奉了上头命令,在钦差抵达之前,谁也不许接见鞑子使者。”
这钦差大概指的就是汪芷了,方应物叹道:“看来汪太监已经提前有所布局了,把守公馆的可都是卫所军士,这里面很有内情。”
崔师爷点头称是,这太显然了。方应物昨晚猜测汪太监会招揽彭指挥,当时没有多想,还心有怀疑,没想到立刻就成了现实。若没有太监们撑腰,把守公馆的军士会敢拒绝巡抚的人么?
方应物又道:“关于北虏的事务,延绥镇已然有杨抚台主持大局,朝廷还派个钦差太监,真是多此一举。”
对此崔师爷也很无奈,“朝廷向来如此的,无论是哪里,从来都要讲究一个制衡,绝不肯轻易放任一家独大。”
方应物知道崔师爷说得没错,大明体制就是这种思路。例如一开始每个省分为布、按、指三司,就是为了互相牵制。
但由于遇事太扯皮又加了巡抚,可又担心巡抚独大,便设了镇守中官,此外旁边还有巡按御史进行牵制。就是在军中,卫所都司、营兵、监军又未尝不是互相掣肘。
具体到当前这件事务上,是十分敏感的问题。某些人担心杨巡抚把握不好,搞出什么丧权辱国或者好大喜功的事情,非要另派一个太监作为钦差,其实并不奇怪。当然也有汪芷本人醉心边功,想要过来摘桃子的因素。
方应物与崔师爷边走边说,一起进了堂上去见杨巡抚,却看到杨大人手持公文,皱眉不语。
两人进去行过礼后,杨巡抚将手里公文放在案上,“从驿站传来的消息,这汪太监快到了,距榆林只有数日路程了。”
方应物和崔师爷都很惊讶,这汪太监来得真快,说不定还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路,看来她真是立功心切,唯恐落在后面。
第一百五十六章 口才太好的下场
声名响亮、炙手可热的大太监汪直要来了,延绥镇守太监和榆林卫疯狂地忙碌起来。张遐张太监和彭清彭指挥为了出城二十里还是十里迎接展开热烈的讨论……
名利场中,迎来送往不是最重要也是相当重要的一件事,不同的尺度代表不同的规格,也代表不同的立场。
比如杨巡抚刚上任时,总兵镇、榆林卫、布政分司等衙门中有头有脸的人都要倾城出动迎接,但镇守太监就不用。
因为镇守太监和巡抚是不同体系里的,权力来源也不同,巡抚的威权在镇守太监面前没什么用。
而这次,汪太监巡边到榆林,本地镇守太监必须出迎,榆林卫彭指挥为了巴结汪太监也想出迎,但巡抚理论上就不用了。
当然,实际操作中应该如何,那又是另一回事。关键是看权力大小和自我定位了,比如从二品布政使出城迎接七品巡按御史的例子也是很多。
巡抚都察院中,杨巡抚也为了是否出城迎接汪直而苦恼。这绝对不是简单问题,只要他出城迎接,那就象征着他自居汪直之下,可是他又有些不甘心。
杨巡抚与两个幕僚商议,崔师爷的态度模棱两可,没有什么准确意见,但方应物则是坚决反对杨巡抚自降身份出城迎接。
方应物心里的道理很简单,他现在是彻底投靠杨巡抚了。狐假虎威之下,杨巡抚的高度就是他的高度,杨巡抚若矮了别人一头,那岂不连带他也矮化了?
矮人一头的感觉是多么难受,他再也不想品尝了,至少在榆林边镇是不想品尝了,当仓库书办时已经当够了。
再说向谁低头不好,怎么能向扫过他脸面的汪芷低头?低头了也没好处,几年后汪芷就垮台了,对她巴结得越好越被连累。
面对方应物的坚决,杨巡抚犹疑道:“汪太监声威赫赫,听说一路上宣府、大同、山西巡抚都出城迎接,甚至鞍前马后的侍奉……”
方应物鼓动道:“正因为别人都如此趋炎附势,而抚台保持傲骨霜节,岂不显得与众不同,卓尔不群?
这也是养望机会!如今汪直在天下士人心中是个什么名声,抚台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抚台有所表现,必然为天下士林所瞩目赞颂!
可以说,如果抚台保持住气节,那汪直的名气有多大,抚台的声望就有多高!到手的名声,抚台不想要么?”
文人哪有不好名的,只是大部分人的好名之心压不住现实利益。杨巡抚听到名望两字,心里动了动,不过仍未作出决断。
方应物又劝道:“汪直这次巡边到榆林,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显是奔着边功而来。
在榆林城中别人都没甚关系,上司是巡抚也好,还是巡边太监也好,有什么区别?都是听赏立功,马前效命。
但是只有抚台所受到的损害最大,一山不容二虎,本来抚台你必然是主功,如果自甘屈居人下,大功就会落到汪太监手里!
晚生知道,这种功劳一辈子也可能只有一次,错过这次就不会再有。所以抚台与别人不同,不能委屈了自己,也值得奋发一次。”
杨巡抚闻言苦笑道:“你说的本院又何尝不懂?只是那汪直气焰滔天,很多时候怎么想都没用,只怕由不得人。”
方应物无语,汪芷这一年多时间里,在历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给文官造成的心理创伤和阴影太大了。
想想也是,一个十几岁太监刚刚出头,几个月功夫就连首辅带尚书干掉了一大片,让内廷外朝天翻地覆般的大洗牌。这样的气势,谁人不惊,谁人不怕?见了就先怵三分。
你们都是看不清大势的局中人呐,方应物暗暗感慨,便道:“晚生家乡有个无赖,无人敢惹,抚台可知为何?”
杨巡抚不清楚方应物怎么忽然讲起故事,又听到方应物说:“因为传言他杀过人,所以就无人敢惹,结果越是无人敢惹,越是被人害怕,他的气焰就越大。
如今的汪太监就类似于是这种状况,其实汪太监不能说没有势力,他依旧是天子宠爱的亲信。可是与传言中的权势相比,汪太监说是纸老虎也不为过。
汪太监做过的大事,那都是天子要做的。汪太监为什么想要边功?那是因为他发现天子可能用不上他了,害怕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如果汪太监真有自信,他会担心这个么?”
杨巡抚和崔师爷齐齐瞠目结舌,看方应物仿佛像看妖怪。自从接触方应物以来,他们感觉方应物胸中包罗万象,杂学比经义更出彩。
今天他居然连天子和汪太监之间关系这种私密事情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这到底是胡编的还是有所依据?
换句话说,一个人如果连天子心态都能了如指掌,那这个人有不飞黄腾达的可能性么?
方应物没有在意杨巡抚和崔师爷的神情,一直侃侃而谈:“当然如果本身位卑职小,或者是内监势力盘踞的京城,还是对汪太监恭敬一些比较好。
但抚台位居封疆大吏,此处又是天高皇帝远的边镇,又因为办学事情掌握军心,为何不能有所作为?
倘若比喻成两军交兵,那汪太监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抚台坐拥主场之利,算是以逸待劳,为何要不战而降?”
崔师爷插嘴道:“方老弟不要轻忽了,那汪太监似与彭指挥有所勾连,这也是你事先料到过的,如此就不能算没有根基。”
“此何足虑哉,我来想法子釜底抽薪,让彭指挥靠边站着去!”方应物果断答道,又继续说:“而且未料胜先料败,即便抚台对汪太监不恭敬些,有什么损失?最严重的局面就是汪太监雷霆大怒,上奏天子罢免抚台官职!
刚不能久,水满则溢。左传云,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汪太监正是如此。总揽古往今来史书,像他这样的人,岂能长久?兴得有多快,败亡就会有多快。
依我预料,汪太监气运不过几年之数,抚台即便被罢免但忍上几年后,想复起轻而易举。可到了那时候,抚台就是天下人所敬仰的不畏权阉的名臣了!”
杨巡抚本来是倾向于效仿前面几路巡抚,随大流自降身份出城迎接汪太监。这也是官场上的普遍心态,办事随大流无论对错总是最稳妥的选择。
但是听了方应物一番话,杨巡抚又感到拿起架子好像收益更大,风险也在可控范围内。与众不同的独家生意,总是有可能比别人赚得多。
杨巡抚不禁对崔师爷长叹道:“吾尝闻三寸不烂之舌之语,今日见到方秀才才知其意。若放在东周,不知管乐当不当得,至少当个张仪苏秦之辈问题不大。”
这算是夸奖?方应物识趣闭上了口,只当是上司褒扬自己。
崔师爷揣摩一番,向杨巡抚提议道:“如果东家难以决断,我倒是有个主意。”
“说!”杨巡抚听了半天方应物滔滔不绝,也真是想再听听崔师爷的意见,兼听则明。
崔师爷先看了方应物几眼,然后才道:“不如让方老弟代替东家出城迎接汪太监。如此一来,既显得东家不卑躬屈膝,又不至于给汪太监公然挑理的口实。这才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