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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仔细斟酌着对汪知县道:“老父母上任时日虽不过岁半,但德行已显,桑梓有福,可惜舆论忽视,没有传扬。小民名分不彰,人微言轻,心中甚憾。”
汪知县又看了看方应物,稍加思索便懂了内含意思——我懂你的心思,也想帮你扬名,但人微言轻没办法。所以你给我个秀才功名,助我进入名流圈子,而我为了报答你,全力帮你在本地士绅里鼓吹。
汪知县忍不住先暗暗称奇一番,此人虽然只是个少年人,但从昨日到今日的表现看,十分老练机敏,可堪使用。说话也是含而不露,十分舒服,没有那种突兀感,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早慧之人?
却说通过一年多治政,读了半辈子书的汪知县深刻领会到一个现实经验:舆论出自于学校,名望来自于士绅。
地方官想出名声,没有几个属于当地的自己人帮忙鼓吹是不行的。但他作为知县,自有官府体统,又是外来户,不可能跑去对不交心的本地士子说“本官请求你们帮忙多多鼓吹”……万一被传出去,简直就是笑柄。
方应物是第一个主动体察到他心思的人,但可惜是个平民。现在要考虑的是,给不给他机会?他有没有这个能力?
从平民考秀才,要连闯三关,知县主考的县试、知府主考的府试、本省提学官主考的院试。
虽然最后的决定权不在知县手里,但是官场也有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县试时由知县选定的案首,哪怕再差,府试和院试都不会被淘汰,肯定可以拿到秀才功名。
也就是说,知县想让某一个人获得秀才功名,还是能做到的。
方应物没有把握凭真本事杀出淳安县这个死亡之组,所以就想从潜规则这里图谋一二,讨好知县混个案首,然后秀才功名便自然而然到手了。但他也知道,案首这个人情,不知有多少人觊觎。
低头想了想,汪知县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神态亲切地透露消息道:“县试三年两考,今年是乡试之年,本不该有县试。
但本官得到消息,明年开春后大宗师按临严州府主持院试,所以县试、府试均要提前至今年秋季,离现在还有三四个月功夫,你下去后要认真温习功课,仔细准备好!”
提学官又称大宗师,主掌一省学政,是在各府之间来回巡视的,到某地被称作按临,排好了行程后便提前通知各地准备。
一般像今年这样的乡试之年,按惯例不举行县试府试。但因为大宗师排下的行程是明年春季按临严州府,所以严州府各县县试和府试必须提前举行,也就是要提前到今年秋季。
方应物细细品味,县尊态度很好,但也没有说出什么肯定的话,只能算是心里存了意向,具体如何还得看看。
他轻轻叹口气,案首这份人情,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没被汪知县当场明确拒绝,就算不错了。
自己一无家世,二无财力,唯一能打动知县的就是自己“有用”,那现在就必须毫无保留的表现出来,错过这次会面机会,下次机会就不知何时才能有了!
想至此,方应物也顾不得读书人体面了,孤注一掷地再次对汪知县道:“老父母在上,小民还有话说。对于舆论之事,老父母似乎不甚明晰,但小民略有心得,愿与老父母剖心以示,只愿老父母不要错怪小民莽撞!
简而言之,一是要有意识地去占据舆论阵地,二是要用好自己人……”
第十六章 寡妇门前是非多
结束了与县尊的谈话,方应物走出县衙二堂,仰天长叹一声。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说,他有点心急了。这并不是说他和汪知县谈崩了,恰恰相反,是达成了默契和意向的,但其中意味不同。
他对汪知县说要变被动为主动,要从等上门转变为积极走出去,要占领舆论阵地,要培养扶持自己喉舌,要善于进行形象策划和包装……
等等等等,说了很多,说得很透,说得很直白。最后造成一个结果,虽然汪知县迫于名誉的诱惑半推半就了,但温情脉脉的友好往来变成了赤裸裸的互相利用,这明显是自己交浅言深了。
关系有多深,话才能说得有多深。关系不深的,有些话就是不能说,该客套就要客套,该讲究的分寸还得讲究,太直白露骨就显得很功利;若关系深了,那么有些话就该直说,如果遮遮掩掩的不说就那是虚伪。
方应物默默反思,自己方才有点像炫耀糖果的小孩子,忍不住把自己所想出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去。既缺乏对火候的掌控,又缺乏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沉稳功夫。
他此刻意识到,这是过于自信的心态驱使自己选择了急功近利的做法,虽然在最短时间内打动了汪知县,却使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低了几分,发自内心的人情和好感度应该是下降了。以后在人际交往中,还是要注意这些细节和分寸。
不过方应物遗憾归遗憾,但不后悔。万事都是有得必有失,他急迫地想要改变生存现状,那就不得不如此,他没有本钱拖拖拉拉和文火慢熬。
手握汪知县慷慨相助的五两纹银——这是奖掖人才的读书之资,方应物离开了县衙。路过仪门门房时,那徐门子却“好心”告诉他,方才有两伙下人前来打听消息,确认了他进去拜见知县的消息。
方应物心知肚明,必然是昨晚自己抬出知县当护身符,某些人上了心,特意使人来确定情况。不过他已无意在县城继续逗留了,未来三四个月里,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认真读书,温习功课,等待秋季的县试。
顶着四月底的阳光走了十里山路,方应物又回到了上花溪村,在村外遇到不少下地的村民。
此时方应物明显感到,村民对他的态度与从前非常不同。别人见了他,总是恭敬地叫一声“小相公”,然后行注目礼,仿佛提前享受到了秀才待遇。想想也知道,八成是前面先回村的那些村民把他在县衙里的事迹大肆渲染了一遍。
对深山里的村民而言,县太爷那就是令人敬畏遥不可及的大人物。方应物能与县太爷不卑不亢侃侃而谈,得到县太爷的欣赏,同时轻轻松松便把谭公道这样的老衙役彻底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当然很了不得,是他们不敢想象的,不愧是秀才家出来的人物啊。
亏得方应物在县城时,没有把被知县私下里接见的事情透露给族人,不然更是轰动了。
回到家中,面对家徒四壁的窘状,方应物发现读书也不是个容易事情。想在科举道路上走下去,时时温习经义是必须的,但家里那两本破书都是话本小说,派不上用场,科举可不考这些。别说他家里,全村只怕也凑不出几本圣贤书。
若是到了考试时候,找族人们筹措笔墨路费等费用倒还可以,但平时就别去麻烦人了。虽然手里倒是有五两银子,但那是要作为考试费用留着的,现在还是省着点的好。
想来想去,也只有邻村中花溪村社学那里有书可以读。但方应物没有兴趣继续在社学里上课,和一群十来岁的幼童做同窗实在不好意思,在这里上过七年已经够了,他只想着从社学塾师那里借来书,自己回家慢慢复习就好。
淳安县号称文献名邦,所以社学教育还算可以,就是花溪这种偏僻山乡里也建了社学,专供上中下花溪村的幼童发蒙。得益于此,方应物才敢在知县面前说“四书都学过一遍”。
不过没有什么秀才相公愿意到花溪这种穷地方社学担任塾师,所以花溪社学塾师目前只由所在的中花溪村一个王姓老童生担任,也是同村王大户的族亲,方圆十里内都尊称一声王先生。
日头西斜,方应物从窗户里看到堂弟方应元进了院子,便招招手把他叫过来问话:“王先生这几日在社学里么?我要去找他借书看。”
方应元不知怎的,对越来越陌生的堂兄有莫名的敬畏,如实答道:“都在的,不过堂兄是被王先生逐出来的,想去借出书来只怕不容易。”
不就因为叔父捣鬼,欠了点束脩钱么?方应物想道,先去问问看,如果实在没法子,说不得要送点礼了。只怕知县赠送的五两银子要派上用场,稍微破开一点估计也够打发那贪财小气的王先生了。
又过了一日,方应物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与堂弟一同前往中花溪村。方应元去社学,方应物则径自去了王先生家中商谈借书的事情。
在院外,瞧见院门半掩半开,方应物立在门前,举起手正要敲门,忽的院门从里面打开,冲出个人影,带着些许香风和哽咽声音,一头撞了过来。
方应物猝不及防,被撞了个正着,下意识伸出手去,却抱住了一团软乎乎的身躯。意识到这是个年轻饱满的女人,方应物感觉自己腹下三寸几乎条件反射般的蠢蠢欲动,不愧是极度敏感的童子身,几乎一点就着。
但方应物终于还是将对方扶好,并主动后撤两步,便立刻认出了她是王先生的女儿兰姐儿,比他年长三四岁,从小在社学读书时就认识的。后来兰姐儿嫁到了下花溪村后便不常见到了,不知为何今天又出现在娘家这里,最近似乎不是逢年过节回娘家的日子啊。
搜索记忆后,方应物愕然发现,原来这位兰姐儿还是另一个方应物童年时的梦中情人,难怪方才那一瞬间身体反应如此强烈。
此刻王兰眼睛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一场,方应物为避免她纠结起搂搂抱抱的事情更尴尬,主动施礼问道:“兰姐儿因何哭泣?”
谁知才问出口,王兰泪珠子又落了下来,以手捂面断断续续抽泣起来。她站在门洞里挡着路,方应物便进不去,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门外看着她哭。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劝也没法子劝。
方应物正挠头时,又一声冷哼,从他背后传进了耳朵中,转头看去,居然是王大户家的小娘子。
王小娘子出现在这里绝非是偶然,从方应物进了中花溪村,有人瞧见后就去王大户家通风报信,这世道永远不缺拍马的人,所以王小娘子才会及时现身,精准地看见这暧昧一幕。
“秋哥你太让奴家失望了,以后不要指望我帮你说好话!”王小娘子气咻咻地指责完后,愤怒地转身走人,一如前几次那样干脆利落。
她实在太气愤了,方应物宁可去调戏那个寡妇,也看不上她么?她哪点不如兰姐儿了?
方应物叹道,好像见过她三次,每次都是她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人,这小娘子脾气真大,也忒爱生气了。可这次真是极度狗血的误会啊,只有最老土的电视剧才会编这种场景。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对着背影叫道:“王大小姐你听我解释!”
叫完又后悔了,方应物忍不住轻轻地给了自己一个小嘴巴,“说的这叫什么话,又不是夫妻情人,最多就是债务关系,犯得着跟她解释什么?”
再次转过头,方应物这才注意到,对面兰姐儿一身俏白,分明是孝服,看这孝服款式,应该是她丈夫亡故了?而且孝服样式颇旧,边角都有所磨损,看来穿了有一阵子了。
此时她标致耐看的脸蛋儿哭起来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六七分的相貌也变成八九分了。方应物还注意到她胸前饱满的轮廓颤颤抖抖,能充当别人梦中情人,果然是有真本钱的。
方应物默念几句君子有道,费劲把目光收回来,总算明白王小娘子为何看了这场景就气急攻心。
寡妇门前是非多,俏寡妇门前是非更多,俏寡妇门前有美男子的话,是非多上加多。自己偏偏就站在了这门前,难怪王小娘子要误会。
方应物心虚地看了看左右周围,远处似乎还有人在指指点点,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他也要溜之大吉。却见王塾师从房中出来,站在王兰身后喝骂道:“你这不孝女,夫亡不去守节,还有心思在这里勾三搭四么!”
王兰越发悲痛,蹲在地上放声大哭,方应物隐隐明白了什么,敢情此时兰姐儿并非为了丈夫哭,其中似乎另有隐情。
看着女人垂泪于心不忍,好歹也是小时候认识的,方应物便对王塾师劝道:“这是自家女儿,王先生有话好好说,何必恶语伤人。”
王塾师没好气地说:“我管教女儿,与你何干?你在这里作甚?难不成想坏了我家女儿贞节么?”
此人简直不可理喻!方应物气得要拂袖而去,这时又两个仆役飞快跑了过来,远远叫道:“方家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不消说,中花溪村里能称得上老爷的,也只有王大户了。方应物不想去见债主,对这两个仆役苦笑道:“在下可以不去么?”
其中一个仆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