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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良或者宁衙内自己做事贪婪被人抓了把柄,成了一大隐患,那就该老老实实认罪受罚去。一人做事一人当,正所谓愿赌服输,这才是他该有的姿态,此外还想怎样?
果然,今晚过堂的事实证明,隐患就是隐患,是随时会被人掀出来的,对任何隐患都不该掉以轻心,麻痹大意。
即便他之前不将事情捅出来,当了宁、陆二人之间的中间人,看似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时风平浪静、事态消除,但也迟早会有一天被人算后账。
将希望寄托在素不相识、素未谋面的陆辰陆大人是一个君子,并且会永远保守秘密,那就太一厢情愿了,也太幼稚了,方应物可不想当幼稚的人。
纵览青史,不知多少官场上的英雄好汉,因为昔年旧事的一时大意或者优柔寡断,最后被人做了把柄和导火索而倒台。
如果在名利场中,处处都想讲人情、留人缘、当老好人,那最终只会拖累自己,因为一个人的承受能力终归是有限的,不可能承担起所有的责任。
懂不懂这个道理,常常是菜鸟和老鸟之间的区别,子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含义大抵如此。
方应物坚定了“自己没有错”的信念后,又看了看一本正经的按察使朱绅,至少从朱大人脸面上看不出一丝破绽。
他不由得感慨几句,这些久历官场的老大人们反应速度果然都是一等一的,相互之间的配合未曾磨练也能如此默契。官官相护四个字的真谛,大概就在于此呐。
如果不是宁良的表演有点过于用力,他方应物还觉察不到本省三个最高方面大员之间已经开始有了协作。
“散堂!尔等各自散去,等候本司传帖!”朱绅见该问的都问了,已经可以拟稿上奏,所以没必要再继续讯问,他便正式宣布道。
堂上众人便转身向外行去,方应物面有恨意,张先生面无表情,而宁衙内则有几分喜色。经过这次过堂,他心情平定了不少。
出了大堂,在月台上方应物忽然主动开口对宁良道:“宁老大人,此事明明只是一件贪赃案子,你退了赃回家颐养就行了,反正即便不出事你也该致仕。但你却硬生生将它变成了政治斗争,你想不到其中后果么?”
宁良装糊涂。“你说些什么,老夫听不懂。”
方应物毫不客气道:“这几年,你为了一己之私,祸害本省沿海军民;如今你又为了一己之私,企图攀扯商相公!如此无耻,你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须知天理昭彰,你必将身败名裂!”
他方应物检举宁良,在外人看起来好像就是狗咬狗一般。但正是因为狗咬狗,所以外人才会相信商辂没有牵涉进贪赃案中。
不然商辂的学生怎么会去检举商辂的同年故旧?那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连自己老师一起收拾了?故而商相公不大可能与宁良贪赃有关系——这就是方应物想要达到的舆论效果。
这宁良出于自保,挣扎一番也是可以理解的,此乃人之常情,方应物不会太在意。但宁良为了减轻责罚,居然想无中生有地咬商相公一口,这就彻底违反了方应物的本意。
方应物自认占着道理,但听在宁家父子耳朵里,则就有点贼喊捉贼的意味了。
对此宁衙内不能忍,冲上来大喝道:“若非你不识好歹,我家怎会有此无奈!”
方应物不屑地瞥了一眼。事到如今,脸面是彻底撕破了,他张口斥骂宁衙内道:“真是蠢货废物,事到如今还不知错在何处!与你说话简直脏了我的嘴!
你们父子就是毁在自私这两个字上,否则不会有今日!今日在大堂上的表现,更证明了我所作所为没有过错,你们父子根本就是不值得信任的自私之人,我检举你们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只怕你们父子从一开始就是打着利用我的主意,但我可以选择不接受你们利用,与其等日后不定,还不如现在将事情清清白白地了结!”
宁良阻止了自己儿子继续还嘴,淡淡地对方应物道:“只会讲大道理不是什么本事,还是睁开眼看看现实罢,不是你想成什么样便是什么样的。”
方应物针锋相对道:“不管你们服气不服气,日后走着瞧。”
宁衙内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语含威胁道:“出了按察使司衙署大门,便叫你知道什么叫走着瞧!”
方应物嘲笑几声,“那我在按察使司衙署不出去了,想来朱大人还是管得起一日三餐。”说罢,他还真转身回去了。
按察使朱大人面对又回来的方应物,很是头疼。他虽然为了一点小小的私利,与两个布政使有点勾结,但他同时也不想把方应物怎么样,毕竟方应物与他无冤无仇。
更重要的是,他身为按察使,是目前贪赃案的最主要负责人。如果检举人方应物在按察使司衙署里出了任何差错,或者向他求助后出了任何差错,那他这个按察使就逃不了责任。
若方应物是平民百姓还好,人命如草芥,遭遇到什么都好办。可此人偏偏也是背景的,不能草率对待。
方应物催促道:“宁师古公然在按察使司威胁在下,旁边打灯笼的差役都听到了,可以为此作证。故而在下向廉访老大人求助,莫非老大人想故意不救?”
朱大人无奈之下,叫来长随吩咐道:“今夜留方朋友在官舍居住,明日点四个强壮差役送方朋友出去,并随身保护,直到此案完结为止。”
“多谢老大人。”方应物感谢道。
第一百九十五章 消失的方应物
按察使司官舍中,虽然也已经深了,但方应物依旧没有入睡,静静地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方才散堂出去时,他故意挑起与宁良的口舌之争,不是为了斥责而斥责,而是要通过语言来试探。
现在方应物基本可以确定,三位大员之间确实有某种合作了,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能得利的事情,谁不想参与?
虽然具体细节诡异莫明,但方应物却敢断定,主谋者一定还是那个到目前为止从未见过面的右布政使陆辰。
因为他觉得,也只有陆大人才会如此阴沉,也只有陆大人最善于搞见不得光的暗箱操作。
除了陆大人,按察使朱绅缺乏这个动力,他不可能主动去找两个嫌疑犯套近乎,这风险太大;至于宁良,方应物不认为他有这样精明和出奇。
所以想来想去,三人合作必然是陆大人串结起来的。至于想到万安,那是因为从去年李士实任浙江提学副使的情况看,万安对商相公和浙江十分上心。
本省这几个大员虽然不是万安嫡系,但万安肯定有意无意地与他们间接接触过,特别是陆辰陆大人。以此人的尿性,敢于耍弄诡计去谋夺左布政使,肯定有点底气,说不定这底气就源自于万安的默许。
这年头内阁、部院在士人中的威信不是很高,被嘲讽为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但首辅就是首辅,而且还是个天子用着很顺手的首辅。
现在面临这种被他方应物掀了桌子的局面,除去当权太监外,也只有万安万首辅有能力将事情的影响压到最小。他们几个大员投其所好,进行政治投机自救也就顺理成章了……
理清了思路,方应物沉沉睡去,再一睁眼就是天光大亮时候了。按察使朱大人明显不想留方应物在衙署官舍里住着,方应物自然也不会厚着脸皮死赖着不走。
于是洗漱过后,方应物便离开了按察使司衙署,不过确实有四名差役奉命跟随保护,免得万一方应物出了意外,有嘴也说不清,或者也可以算是监视。
方应物向北出了武林门,来到了他一直住宿的那个旅舍,他昨日临时被按察使司请走,行李什么的还都扔在旅舍中。
“在下行李还在否?”方应物对掌柜问道。
那掌柜望了望方应物身后四个差役,连连点头道:“在的!在的!”
“那在下的房间是否还在?”方应物又问道。
掌柜为难地说:“昨日你说要走,已经把房间退还了,如今是别人住着。”方应物拍了拍柜台,“那就换一间!”
随即将行李搬到了另一个房间门口,方应物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那四个差役道:“我还有几句话要与掌柜说。烦请尔等在此看着行李,我去去就来。”
那四个差役对保护方应物这种差事实在没什么兴趣,只是奉了上司命令不得不为,还是应付心态居多。见方应物要去前面找掌柜说话,说了不用他们跟随,他们也就懒洋洋地没有跟着去。
不过四个差役在房间门口,守着方应物的箱笼。左等右等,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也没有等到方应物。这下便觉得奇怪了,他们连忙去前面打听,却听那掌柜道:“方小相公刚才出了本店,不知到何处去了。”
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方应物这是何意,此刻再去外面寻找,哪里还看得到方应物踪迹?
互相商议几句,这四人便回了按察使司衙署,向按察使朱老爷禀报此事。说实在的,这怪不得他们,还是那方应物自己想跑路。
朱大人听了四人汇报,皱眉想了想也没有太在意。他已经安排过保护措施,但方应物自己不配合,那就赖不上按察使司了。故而朱大人只是象征性地让地方上注意寻找,其他并没有再做什么。
随后几天,方应物好像从杭州城消失了一般,没有任何人见到过他。心怀不轨的宁衙内不信邪,撒了家奴、差役满城去打听,但始终就是找不到方应物。
虽然杭州城人口密集,藏匿个把人很容易,不过所有人还是判断,这方应物必然是悄然离开杭州城了,因为他在杭州呆着没有作用,而且已经撑不住局面了,甚至还有一定人身危险。
对这个结果,左布政使宁良也好,右布政使陆辰也好,包括按察使朱绅,都感到松了一口气,方应物实在是他们心中的一根刺。
离开得好,离开得妙,杭州城有他们三个就足够了,不需要方应物在中间搅局。
三位大员都相信自己的官场智慧,也都信奉潜规则的效用。如果官场法则连这次的事情都处置不了,那这所谓官场也就没有存在价值了,而他们三个恰恰都是很懂规则的人。
没有方应物这个捣乱者,他们联起手来就可以慢慢应付方应物搅起来的乱子,安安稳稳地处理事态,将事情导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
两日后,朱大人第二次传唤各方问话,这道程序名义上是为了查漏补缺,以防止出现失误。与第一次相比,方应物没有到场,在别人眼里他也不用到场了,或者说他到场不到场没有意义了。
第二次问话过后,又花了几天时间,朱大人的奏疏出笼了,此时距离方应物检举已经过了七八天,这时代正常的效率就是这样的。
朱大人这份奏疏,那真是凝聚了心血写的,每一个字都仔细拿捏过。毕竟要靠这份奏疏影响到朝廷判断,让朝廷按照设想行事。
比如涉及到商相公部分,既不能直白地怀疑和攻击,又不能太轻描淡写,要的就是在字里行间透出春秋笔法,给人以充足地想象余地,这难度颇高。
幸亏朱大人是二甲进士出身,文字功底不差,细细打磨几天,还是有能力弄出这么一篇奏疏的。不须花团锦簇,但求精准,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了,宁良和陆辰也纷纷给予了赞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方应物从别人眼皮底下消失,其实并未离开杭州。
他的藏身之处甚至与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所在的坊区相距并不远,只隔两个街口,说是在几位老大人的眼皮底下也不为过。这个地方,叫做镇守太监府。
一干人等万万没想到方应物会隐身在镇守太监府里,别说对寻找方应物不上心,就是他们上了心搞地毯式搜索,只怕也是找不到的。他们几个人中,谁能闯进镇守太监府搜人?
镇守浙江太监兼管杭州织造局李义李公公望着坐在他下首、正在品茶的方应物,“虽然已经过了数日,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奇怪,你居然会来找我。你不是知道我与陆大人有合作么?不怕自投罗网?”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李公公你与陆大人的合作,只怕只是为了扳倒宁良这绊脚石而已,一个想求官,一个想求财。
上次因为王家事情拜访时,我便觉得你与陆大人之间并不是很紧密,也缺乏默契,不然陆大人为何不肯告知你修理王家的原因?
这足以说明你们只是临时联手而已,不是什么正经的同党,想来陆大人生性深藏不露,也不是愿意大张旗鼓地公开与李公公你交往的风格。若是如此,我如何不敢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