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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方应物又去找县学训导。县学教谕之下还有两个训导,其中一个毛训导乃是本县人,过去也是认识的。
“这也怪不得孟教谕,原因还是出在你身上。”毛训导见到方应物倒也热情,笑着解释道。
方应物惊讶道:“学生与孟先生素不相识,他恼了人却与我何干?”
毛训导反问道:“当初你游学之前,于雅集上严词切责县中读书人耽于逸乐,不思进取,荒废学业,是也不是?”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方应物回忆道,当时也是为了临走之前给大家一个深刻的记忆,树立自己伟光正的形象。当时孟先生根本没来淳安县,这又与孟先生有什么关系?
毛训导继续道:“恰好在那一届乡试、会试,本县只有你父亲一个中试,其他人全军覆没。这堪称本县近几十年来最差成绩,简直惨不忍睹。
如此听到你的滔滔雄言,全县各家宿老极其震动,忧患意识大增。便纷纷将生员士子召回本家,严令闭门读书,不得轻易外出,以至于县学生员去了大半。”
方应物不禁想起了好友洪松和项成贤两人,似乎都是在那之后被抓回家里闭关读书了……
最后毛训导道:“如今在学生员只有二三十人,大都为寒门子弟,也是因为他们除了县学无处可去,反而在县学读书花销小。”
毛训导虽然没有直接点明孟教谕为什么看方应物不爽,但方应物在人情世故上不是小白,登时就明白了毛训导的言外之意,读书人说话用得着说那么透么?
敢情还是钱闹的!
这年头,县学教官绝对是最清水的官之一,连个品级也没有,就是那传说中的“不入流”级别,除了一个清高名头和略超然身份,什么都没有。
从经济上说,县学教官俸禄没多少,可以忽略,最大的收入项目就是学生敬奉,也就是送礼。
现如今经方应物一番煽动和危言耸听,县学生员里的大户大族子弟都被牵回家去勒令闭门读书,县学立刻空了大半,教官收入从哪里来?孟教谕脸皮再厚,也做不出一家家上门去讨要敬奉的事情。
而在县学里剩下的生员,都是穷得要靠吃县学补助过活的寒门子弟,在县学读书就为了图一个节省,哪有什么余钱送礼。
“师道尊严,师道尊严……”方应物喃喃自语。刚才还以为遇到了一位严师,所以对自己出外浪荡一年多的行径不满,故意要警告自己。谁知道说来说去,其中道理还是这么通俗。
毛训导抚须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呐,换作是我,我也要冒火。”
毛先生是本地人,家里有些地,与邻县大户毛家更是亲戚,所以不愁吃喝。他当训导就是图一个身份和人脉,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心平气和地与方应物磨牙。
方应物有些苦恼了,面对这么一个教谕,在县学日子肯定不好混。
若是嘉靖、万历之后,教官已经堕落到与生员称兄道弟的地步,自然无所谓的。但这年头距离国朝初期不算太久,教官权威还没那么堕落。师道尊严,就连亲爹也不好阻止教谕管教生员。
方应物有点后悔,早知道昨天还不如答应商相公,在倦居书院读书算了……当时还觉得在县学比较轻松自在,适合自己不爱受拘束的性子,谁知道县学也是个火坑啊。
第二百零二章 新学霸的诞生
国朝初年,学校规矩极严,与高压肃杀的政治气氛相衬托。士子考中生员后,必须在学校集中学习,稍有逾越,轻则责罚,重责剥夺功名甚至苦役。
但到了如今,纸面规条还是那个规条,但实际规矩却不是那个规矩了,起码从学习模式上更多样化一点,更变通一点。比如可以不用每天去学校报到,比如可以申请外出游学……
对方应物这样清贫出身的生员而言,守在学校的学习效果更好一点,毕竟学校里的学习资源,从老师到书籍,不是穷人家的家徒四壁可以比的。但对大户大族子弟,那就要看具体情况了。
这次方应物要去县学读书,兰姐儿难得坚定了一次主意,一定要跟随方应物去县城,不肯独自留在家里。方应物只得答应下来,等他先去县城找好住处后,再将兰姐儿接过去。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又在家休息两日,便正式去了县学,至于生存问题绝对不用发愁的。
他作为廪膳生员,每个月有廪粮可以领,此外还有单人学舍可以居住。只是要想和兰姐儿同居却是不便,须得慢慢另行寻觅住处。
那新教谕孟先生也是个“妙人”,等方应物一入学,他立刻就开始大张旗鼓的公布或者叫散布两则消息。
一个消息是优秀士子楷模、直接从童生考中廪膳生员、“别人家的孩子”方应物入学了!另一个消息是县学准备岁试了!
两个消息混在一起,引起了本县士林关注。岁试不用说了,特别是明年有乡试的背景下,岁试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因为全省乡试名额有限,而县学岁试的最大作用就是定出等次,然后根据等次决定参加乡试的人选。
对于每一个还有上进心的秀才而言,岁试就是功名路的资格考试。每每到了岁试时候,学校立刻就热闹起来。
至于方应物归来这个事情虽然不算大事,但也让很多人计较。一年多前他突然从童生直接被点为廪膳生员,而不是按部就班从低做起,这已经让很多人侧目了。当时很多积年老学霸对廪膳生员名额虎视眈眈,却不料被方应物独占。
然后此人进学后先教训了老学霸,再斥责了众家朋友,便像流星一样闪人了,据说出门游玩逍遥自在去也——这年头资讯实在不发达,就是汪知县也是因为去了一次京师述职才对方应物事迹有所耳闻。
总而言之,不少人特别是被家族圈起来读书的士人对方同学的心情颇为复杂,忍不住产生了再见见此人的想法。
方应物听到孟教谕的做法,对其一笑了之。人各有志,他还能拦着孟教谕招徕生员不成?
话说这两个消息散布出去的最直观后果,就是有很多生员陆陆续续地回到县学读书,越近处的越早。
比如与方应物同案进学的吴绰吴公子,又比如已经快算中年人的老学霸徐淮。至于方应物的好友洪、项二人估计要来得晚一些,毕竟他们本家位于县境最东端,距离较远。
吴公子见到破坏自己“小三元”荣耀的同案方应物后,还是习惯性地、骄傲地冷哼一声,不过没有多余举动。
对背负本县第一科举家族期望、志向远大的吴公子来说,方应物即便令他不爽也是过去式了,没必要斤斤计较纠缠不休。现在的他要放眼前方,未来的乡试、会试才是他的舞台。
但是在老学霸徐淮心里,这股怨气还是没有化解掉的。当初他谋取廪膳生员未遂,愤而去欺负新进学的方应物,却不料反被方应物整治一番,叫他胡乱篡改了商相公的文字。当时颜面扫地不用说了,还为家里带来了不小的恐慌,实在情何以堪。
如今一年后重回县学,徐淮总觉得同学们对待自己不像之前那般敬畏,老前辈的架子都快摆不出来了——这都是方应物的错。
从哪里跌倒的就要从哪里爬起来,所以徐学霸要从方应物这里找回场子。
学校生活很单调,无非是聚讲、温习、作文等几样。其中每到旬日之首,便是作文时间,由教谕出题,生员撰文答题,然后就是点评观摩,这也算是一种模拟考试。
明日便是作文之日,此刻明伦堂中诸生三五成群的闲谈。徐淮出现在独居窗下的方应物身前,皮笑肉不笑地问候道:“经年未见,方同学可好?”
方应物抬起头,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答道:“多谢徐前辈挂念。”
徐淮随即很露骨地说:“想必方同学游学归来,艺业有所精进,明日可否与我比试一番?”
方应物叹口气,“徐前辈你岁数都这么大了,有四十了么?怎的还如此幼稚,难怪这多年不长进,只能在县学蹉跎时光,混得一个学霸名头,深为你可惜!”
周围有人忍不住低声轻笑,徐淮恶狠狠地抬起头环视四顾,将这笑声压了下去。他是个县学厮混多年的老人了,别人犯不上为几句戏言得罪他。
徐淮激将道:“在下诚心请求切磋学业,方同学莫非瞧不起在下么?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不过是文字游戏尔,方同学有什么顾忌?”
真是拙劣的戏码,方应物皱皱眉头,信口道:“随便罢。”
县学里其他人对自己这新人普遍有不服气心理,学霸也不止徐淮一个人。不打发掉眼前这位敲山震虎,说不定还有别人来打扰自己的清静。
及到次日,孟教谕进了明伦堂,师生见过礼后,孟教谕便开口道:“今日不作时文,练习策问。”
科举中当然以八股文为重,策问科目虽有,但最多只是参考作用,不具备决定性意义。
不过策问总得象征性练习练习,能胡乱写几笔,总不能上了考场在策问科目交白卷。所以诸生稍稍意外后,并不奇怪。
徐淮胸有成竹地看了方应物一眼,开始动手研墨。八股制艺、策问、诗词三项中,策问这项是他最有把握的,也是大家族的优势。
例如他们蜀阜徐家,就有一位官至三品的长辈致仕,时常在族学讲解仕宦见闻心得。这种见识是寒门学子所不具备的,所以寒门学子写策论常常不如官宦后人,只能从四书五经中生搬硬套。
而且最重要的是,徐淮已经知道了今天的题目并有所准备了。原因很简单,孟教谕收了他的礼。各方面都可谓是万无一失,徐淮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能获胜。
当然,徐学霸还不至于幼稚到赢了一场就以为自己能压倒方应物,文字游戏一场输赢往往说明不了什么。
但若两场、三场、场场如此,那又会如何?今天只是一个开始,好戏还在后面。
正在徐学霸的遐想中,孟教谕出了题目:“今日题目是应对北虏之边策。”
边策……方应物愕然,这也太巧了罢?其实也不是巧合,边事从立国之初就是重中之重,边策自然而然也就是各种策问里的热门题目,不算稀奇。
现在是即将岁试定等次的关键时期,县学诸生都不敢怠慢,纷纷提笔开始撰文,一时间堂中数十根笔一起舞动起来。
那边厢,徐学霸胸中有成竹,笔下风生水起如有神。不知过了多久,写就了一篇洋洋洒洒三千字的策文,全程一气呵成笔不加点,堪称十分精彩。
甩下手中笔,徐淮朝不远处方应物那里看了看。却见那方应物对着一张白纸发呆,敢情过了这半晌,他一个字也没写。
难道是写不出来?还是生怕写不好故意藏拙?徐淮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两种可能性。忍不住出言嘲笑道:“方同学,为何纸上不着点墨?不然今日比试,我未免胜之不武。”
坐在上头的孟教谕也发现了方应物的异状,故意一字不写,莫非是藐视他这个教官么?想至此处,孟教谕脸色渐渐严厉,起身拿起戒尺,准备训斥方应物。
洪、项两人还没有到学校,所以方应物在明伦堂里没有什么朋友,更没人出来为他开解。像徐淮这种因为方应物年纪轻轻就成为廪膳生员而瞧不顺眼的,更是等着看好戏。
方应物十分淡定,仿佛事不关己。正当此时,忽然有身穿青布长衣,头戴插翅平顶帽的衙役在明伦堂门口闪现,对孟教谕拱拱手道:“老先生!县尊大老爷急召方应物方秀才!”
县尊请方应物?孟教谕闻言一愣,摆出教官架子道:“眼下是学业时间,县尊也大不过圣贤书。”
那衙役笑了笑,“小的没将话讲明白。其实是从京师有加急诏书到县衙问策,事情关系边事,而且诏书里点了名询问方秀才意见,老先生还是不要耽误的好。”
堂中当即哗然,如果大家耳朵没听错的话,连高在天上、远在京师的朝廷都要找方应物问边策?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应物起身,轻飘飘地弹了弹尘土,对孟教谕抱拳道:“不是学生不敬重先生,而是学生所写边策都是军国机密,不便为尔等所阅也。告辞!”
一干同窗目送方应物消失在门外,只觉莫测高深、高山仰止。连朝廷都要特意发诏书来问他意见,这是什么待遇?起码是致仕尚书级别才能有罢?
原来的各种情绪悄然散去,只剩下了自惭形秽。难怪方同学不像其他人那般,热衷于结社交游和互相吹捧,只觉得此人有点清高拿架子。
现在才知道,虽然方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