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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物兴奋地站了起来,对着舱中众人高声道:“两位说得不错,小弟我深深感同身受,以为至理!
周兄所言诚然发人深思,须知当今庙堂昏暗,众邪盈朝,我在京师时候尝闻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之说,名副其实得很!这样的时候,吾辈读书人岂能埋首读书不闻窗外事?
先说那首辅万安,惯于媚上、尸位素餐,坐视朝纲败坏却不敢有丝毫讽谏!再说那次辅刘珝,刚愎自用、争权夺利,口有千言胸无实策,表为正人实际不堪!还有那宰辅刘吉,人称刘棉花,有私心无公心,无节操无原则……”
本来船中还是颇为热闹的,这二十来人都是各地名流,少有机会汇聚一堂,大家正互相谈天说地,谈经论典地套交情。
但忽然间,各种杂音越来越小,最后变得静悄悄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目瞪口呆地齐刷刷望向站在船头的方应物——此人也太敢言了。
这年头的读书人风气还算淳朴,虽然已经开始浮躁,但尚未完全进化到一百年后那种除了祖宗父母无所不敢骂的泼辣风格……
周一元脸色不大对劲,如果他也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穿越者,必然要骂一声“卧槽尼玛”!
他只是喊喊口号,增加一下号召力而已,这从哪冒出来的不懂事小屁孩居然动真格的开始指点江山?
此人骂骂朝廷也就罢了,反正朝廷不是人,可又居然点着宰相一个一个去骂,还骂得如此细致入微、如数家珍……
他只是想拉帮结伙,发展地方性社团,成为浙杭无冕之王啊,而不是去自讨苦吃的当在野反对党!这要传开了,万一拖累到他这组织者怎么办?
在船中的士子无不是聪明人,很多人立刻抓住了一个关键地方——这人年纪不大,为何点评起远在京城内阁的宰辅人物如此鞭辟入里、详细生动?叫人感到仿佛历历在目,不得不信。不由得,在众人眼中,方应物身上的光环仿佛神秘起来。
方应物喘一口气,继续道:“说完纸糊三阁老,再说泥塑六尚书……”但先前发过言的邵琛猛然打断了他,问道:“这位朋友高姓大名?”
“此乃淳安方应物也,师从商相公。”项成贤与有荣焉的代方应物介绍道。若不是方应物曾经叮嘱过,他会连方应物其它如“家父方清之”之类的底细都讲出来。
众人纷纷点头恍然,换上敬仰的目光,原来是三元宰辅商相公的高足,果然见识不凡,挥斥方遒针砭人物气势极大。
与项成贤坐在一起的傅继儒苦笑着,低声对项成贤道:“这位方朋友,实在能抢风头。”
项成贤诚恳地解释道:“不是方贤弟会抢风头,实在是他胸中才华凌厉,根本掩盖不住,甚殊于常人。我县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时候长了,你自然也就知晓。”
话说方应物开过口后,周一元便闭口不谈政治了,一时间船中安静许多,众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不复群情昂扬的大场面。方应物也成了一个小核心,不少人围着他说话,顺便换换名帖。
不知多久到了栖霞山下,众人弃舟蹬岸,入武穆祠。方应物站在岳王坟前左顾右看,这个时候,墓前还没有生铁铸成的几个奸贼塑像。
他陷入了沉思,考虑是不是主动捐点银子,铸造秦桧等人的塑像跪在墓前,再将那副流传千古的“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人”对联写出来?这样也算是搭岳武穆的顺风车青史留名了罢……
项成贤捅了捅方应物,将方大秀才从投机取巧青史留名的遐思中拉了出来,“诸君开始吟诗作词了,准备制到今日文集中,你还发什么呆?”
方应物惊醒,连忙从随行仆役那里领了纸笔,趴在案上写起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能者无所不能
参加此次雅集的二十来名士子各自作了诗词,围聚在忠烈庙前,互相品评诗文。他们大都是来自各县的精英人物,虽然口上谦让,但心里皆有比较的想法。
雅集主事人周一元捧着一张,高声称赞道:“邵贤弟的这一句好!山川不改生前烈,浩气能存死后忠,气透纸背,简直扑面而来!”
当即有数人接口称赞,邵琛面显赧然之色,对着众人连连谦逊,“偶得之,偶得之。”
方应物站在较外围的地方,侧头对引荐人傅继儒问道:“邵朋友什么出身?家中以何为业?”
傅继儒顿了一顿,过了片刻才勉强答道:“他家中是富商……”随后又补充道:“但祖上也是读书人。”
方应物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其他并没有说什么。
傅继儒听在耳中,脸有点红,他明白以方应物的精明肯定看出什么来了。邵琛的父亲是西湖诗社的大金主,本次雅集由他全额赞助的,召集了各地如此多士子也是为了捧邵琛造势,但这根本不足与外人道也。
诗文品评还在继续,但大都是应景之作,无外乎褒扬岳飞忠义,痛惜风波亭冤杀,怒骂秦桧卖国无耻。不知道是谁,拿起来方应物的诗文,扫了几眼后脸色一变,忍不住朗声读出来了。
这正是一首《满江红》词牌:“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依飞何重,后来何酷。岂是功高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端、堪恨又堪悲,风波狱。
岂不念,疆圻蹙;岂不念,徽钦辱,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听完之后,人群立刻再次鸦雀无声,心灵都很震撼——这方应物好大的气魄!上阕还算合规合距,格调与别人没什么不同,但到了下阕却陡然笔锋一转,矛头竟然直指当时天子。
刚才在船上时候,他们还为方应物直言不讳地批判当朝宰相而震动,结果转眼之间,方应物又批起皇帝来了,真是好胆量!
虽然这个皇帝不是本朝的皇帝,但好歹也占了三纲中的君字。大明官方不禁止议论历朝帝王,可也不是完全没有限制,比如禁止出书评论历朝帝王。
按照千古以来为尊者讳的惯例,一般发议论批评前朝帝王,多半都是用昏庸无道之类的修辞笼统去说,很少做剖心之论。而且大多情况下也是对事不对人,点评某件事得失比较多。
但方应物这首词中,有“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一句,在场的人谁听不明白?
暗示的就是前朝宋高宗陛下心里根本就不期待北伐成功,不期待迎回二帝,所以将积极北伐的岳飞杀掉,至于秦桧只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根子还在皇帝身上。
这分析简直诛心啊,赤裸裸地将帝王心术呈现出来。但又是何等的犀利,何等的尖刻,偏偏仔细想过,说的还是很有道理,叫人不好辩驳。
众人不由得赞同了项成贤的评价,方应物果然是才气凌厉,绝非常人也,但也有人暗暗恼火。
在方应物想来,超前半步被人当成天才,比如王阳明,超前一步就会被人当成疯子,比如李贽。而自己今天的行为,应该只能算是超前半步罢……至于那些把恼火写在脸上的人,方应物直接无视了。
眼见众人都在议论方应物的《满江红》,主事人周一元便知道,谒武穆祠这项活动又没收到效果。下面他就没心思继续了,挥了挥手,让仆役收拾东西,招呼众人出祠向西湖边行去。
傅继儒这时候才正视起方应物,他本是西湖诗社的人,也是几个组织者之一,不想周一元和邵琛两人太没面子,便对方应物提醒道:“方朋友才高八斗,在下佩服,只怕今日要让别人都黯然失色了。”
不是傅继儒多事,从名义上方应物是由他引荐进来参加雅集的,如果闹得周一元和邵琛下不了台,他难免要被同社人埋怨。
方应物闻言话里有话地答道:“在下素来喜好史书掌故,方才难免技痒一时卖弄。但风花雪月并非所长,到了湖上画舫,只怕要泯然众人矣,傅朋友但请放心。”
方应物说的倒是实话,今天这种雅集本来是风花雪月的时候,而他两辈子都不是文青,身上实用主义色彩浓厚,对风花雪月这类东西并不十分擅长。
可是某些人为了建立威信,非要扯进政治大义作为虎皮,这就给了他借题发挥的机会,怪得谁来?
众人说说笑笑走到湖堤上,远远望见岸边已经停了一栋画舫,目测有十来丈长,容纳二三十人吃喝毫无问题,堪称世间少有的巨制。画舫旁边还有两艘船只,大概是装载杂物和充当厨房的。
更令人心热的是,还有十几个美人齐齐聚在岸边等候。一眼看去,红红绿绿莺莺燕燕。
主事者周一元瞥了一眼方应物,又高声笑道:“今年的花魁凤萧姑娘也来了,前夜比试过诗词,邵贤弟力压群雄独占花魁,今天游湖可要享尽艳福了。”
周边轰然响起几声捧场的大笑,邵琛继续赧然羞涩。
到了岸边,周一元对美人群里的袁凤萧招呼道:“花魁娘子!邵贤弟今天还打发给你了!”
士子与美人接上了头,正当要纷纷扰扰地上船时,美人群中却另有一女子排众而出。
她美色不亚于袁花魁,走到方应物面前盈盈一拜,娇声软语地启齿道:“当面的可是方应物相公么?奴家期盼多时了。”
“你是……”方应物摸不到头脑,他应该没在杭州城留下过什么风流痕迹罢?
那女子掩口一笑,“两年前在苏州见过的,方相公贵人多忘事了,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么?”
这么说来,方应物倒有几分印象了,是很面熟呐。再仔细一想,他拍了拍额头,真记起来了,不由得问道:“你怎的也到了杭州?”
两年前他在苏州唐伯虎家的望远楼上,力压苏州年青一代的最强三人组时,这个女子是在旁边侍候的,仿佛听别人喊她沈娘子。
方应物正与沈娘子说话间,忽然花魁袁凤萧也出现在身前,美目中好奇而又带着期待,对方应物道:“有听姐妹说起,先生就是曾经二残句力压姑苏全城的方大才子?”
那时也算一个人生小巅峰,方应物带点虚荣地点点头道,“正是。”
两个一等一的美人前后脚主动找上方应物攀谈,貌似还准备倒贴,立刻又将其他人震撼到了,心中齐齐感叹“能者无所不能”——这等出类拔萃的人,仿佛只要站在这里就是鹤立鸡群。不要炒作,不需要别人吹捧,便可令人不得不深深为之折服。
傅继儒方才一直和方应物说话,彼此之间距离很近,此刻看得最是真切,又想起方应物貌似淳朴地自称不擅风月,便忍不住喃喃自语道:“骗子,骗子。”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不是意气
在场的大多数人只是对方应物艳羡不已,但有几个聪敏人已经觉察到不同寻常之处了。尤其是主事者周一元,眉头紧紧皱起,他非常疑惑,这方应物是什么人?
他很了解,今年这个花魁娘子袁凤萧是一个极其功利现实的女人,现在她突然对方应物殷勤起来,那必然是有什么情况了。
不然以袁花魁的势利秉性,决不至于是这态度。所以,这方应物绝对是个扮猪吃虎的人物!
本以为今次雅集一切尽在掌握,没想到出现了大变数,周一元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他走上前去,对方应物道:“方朋友到底是何来历?还打算瞒着我等么?”
方应物笑了笑,“来自淳安的山野之人,何须挂齿。”周一元对这个回答不以为然,继续追问道:“事到如今,阁下藏头露尾,绝非君子所为。”
方应物摇摇手中扇,再次笑了笑,口占一首道:“我本越儒生,书艺两不成。心常营四海,身当上青云。曾献太平策,欲为定远人。袖中两龙剑,北屈万人军!”
“狂妄,梦呓,大言不惭。”有人冷冷地点评道。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邵琛,本该是今天主角的邵公子。
参加雅集的人中,谁看不出西湖诗社要捧新人邵朋友的意思?只不过西湖诗社占了东道主便利,大家也就认了。如今这个方小哥儿异军突起,惹得邵小公子不快,也是在意料之中的,毕竟读书人的意气之争多了,见怪不怪。
不过邵公子的评论虽然尖酸,但也不能说一点道理也没有。
一个刚从山区小县里出来的少年秀才,年纪不超过二十,只怕也就才将四书五经看熟练,“心常营四海”这句也就罢了,谁都有少年立志的梦想,对前途和将来充满期待。
但“身当上青云”、“曾献太平策”、“北屈万人军”这些,用的是肯定性的或者过去式的语气,确实就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