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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琛手持一封文书,用很普通的信封装着,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特色。但众人都知道,在场数百人中也只有邵琛才有这个胆量上书镇守太监府。
走到镇守太监府大门外的街心上,邵公子对着散布在周围的人群拱了拱手,很谦虚地说:“前日有同道罹难,深感痛惜,如今公道不存,小子不才,今日斗胆先行一步了。多谢诸君到场为在下送行,若仍有他日,愿与诸君在春风楼痛饮。”
人群中有人答道:“我等为邵朋友壮行!”
随后,邵公子的目光依次扫过人群,却没有发现方应物的人影。他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如果能看到方应物气急败坏地出现在这里,那才叫解气。
自己抢了他的创意和风头,那又怎样?如今话语权在邵家手里,方应物就算跳出来做一样的事情,那也将被别人看做东施效颦,自己半点不受影响。
若方应物因不忿而出面指责自己,或者说什么诽谤之语,那也要有人相信才是。看现在这个样子,谁会信他?
但不知怎的,没见到方应物到场,邵公子同时还感到松了一口气。这大概说明方应物死了心,至少可以避免什么不受控制的意外发生了罢。
心里计较已毕,邵公子“毅然”、“决绝”地转身,在众人崇敬的目光里,大步向镇守太监府大门行去。
门官已经从门房中走了出来,横拦在当中,对邵公子呵斥道:“来者何人!”
邵公子双手奉上文书,高声道:“在下杭州府府学生员邵琛,特来向镇守中官上书!”
门官表情阴晴不定,知道今天这事小不了,不是他能决定的。便收了文书,迅速闪进大门,向自家主人禀报去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伪君子与真汉子
邵琛的手书递了进去,接下来就是等待了。如今在镇守太监府门前,这几百号人完全没有聚众鼓噪的热闹,反而摒心静气的极其安宁。
众人都晓得,动真格的时候到了,目光都死死盯着大门口,不知道片刻后会出现什么情况。万一出现手持凶器的大队人马,那还是开跑比较好……不求跑得有多快,只求跑得比别人快几步。
唯一心态比较轻松的只有主角邵公子了,他当然不担心,五百两银子都花出去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几通鼓响过,府邸中门大开,当先走出两列仆役,其后有位保养得当的白皙中年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虽然外面围聚人群里大都不认识此人是谁,但见他头顶三山帽,身穿绯红袍,胸前绣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华丽图案,外罩一袭薄纱衫。这样的穿戴,除了镇守中官李太监还能是谁,在杭州城里只怕找不出第二个。
邵琛站在门下,猛然见到李太监,心里陡然晃了晃,有点紧张起来。
邵公子毕竟年纪不大,刚才他一路过来的言行举止,那都是昨晚演练了无数遍的,所幸只需泛泛而谈。而且今天演得很投入,仿佛将全部身心都融入了其中,便没有出纰漏。
但是再怎么演练,也无法取代面对面的实际接触经验,特别是与李义这种高高在上大人物的实际接触经验。所以这时候,邵琛居然愣住了,呆呆望着李太监不言不语。
李义皱了皱眉,但却哈哈一笑,对邵琛道:“当面的这位可是邵秀才?”
邵公子猛然惊醒过来,连忙答道:“正是在下。”
李公公赞道:“果然是声名渐起的少年才子,叫我忍不住特意出来相迎。”又伸手道:“还请入内一叙!”
其后邵公子便随着李太监,进入了镇守太监府。
周围众人看到这一幕,无不目瞪口呆,如梦如幻。他们事先或许有千百种预料,甚至最坏的打算都做了出来,但怎么也没想到是这副情景。
这高高在上的镇守太监看了上书,居然亲自出来接见?而且态度不但不恼羞成怒,而是十分和气,甚至可以说很放低身段、刻意结好读书人,简直不可思议。
想至此,众人不由得有些兴奋,莫非冥冥之中真的有浩然正气,能迫使堂堂的镇守太监礼贤下士,向读书人低头?邵公子威武!他们同样作为读书人,与有荣焉。
大门再次关闭上,但这次门外众人不复紧张了,议论纷纷谈论着今天可能的结局。如果能迫使太监让步,他们这些参加了今日盛会的,自然也个个脸上有光,以后也是一种资历。
这时候,又从街口那边走来一人,众人议论得正入港,谁也没有注意到。但此人慢慢地走到了镇守太监府的大门里,还是引起了注意。
有几个人已经认出了来者是谁,交头接耳地介绍道:“如看得不差,此乃淳安方应物也。上个月很是出名的,诗词极好,也曾献策朝廷,当时人称小国士。只是不知道他今日要作甚。”
众人拿眼看去,却见方应物也掏出一封文书,对门官朗声道:“在下听说有市舶司中官当街殴死读书人,人神共愤也!但李太监却包庇人犯,使案情迟迟不能了结,与同案犯有何异哉……少不得要将此等劣迹上书朝廷,弹劾不法!”
众人顿时明白了,这情况与邵公子一样,也是来署名上书的。没想到有勇气的人不止一个,还有第二个!
只可惜,已经有第一个了,真所谓第二个虽然也很值得敬仰,但相对就不显得出彩了,方应物还是晚来了一步。
又一个蹬鼻子上脸跑过来寻死的?门官极其不悦,但看到方才自家主人的态度,他也不敢怠慢,拿着方应物的书信,再次去里面禀报了。
众人倒是不为方应物的安全担忧,毕竟有刚才邵琛的例子在前。相反,还有羡慕方应物运气不错的,刚好能赶上这个节点,毫无风险地表现一把。
说实在的,方才邵琛被礼贤下士地请进去后,围观人群里很多人也都跃跃欲试,产生了若干念头。但人在外面站着,写文章实在不便,就算现写也难免会遭到东施效颦之讥,所以众人只好暂时放弃了这个心思。
而方应物上书,显然也是提前准备好的,一样的有勇气去问责太监。只可惜时机差了些,不能收到最大效果。
众人一边闲谈着,一边用余光瞥着大门,猜测着李太监会不会还要出来迎接?
这时候,镇守太监府忽然门户大开,随后立刻冲出来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兵丁,团团围住了方应物。
“你就是方应物?”兵丁头目上下打量着问道。
方应物面无惧色地答道:“正是在下!”
“啪!”那小头目忽然猛然伸出一只巴掌,狠狠拍向了方应物的脑门。方大秀才躲之不及,一顶儒巾被打落在地方,发髻也被打散,不是披头散发也差不多了,着实狼狈不堪。
“多管闲事的东西!你简直吃了雄心豹子胆,胆敢责问李公公,还敢要上书朝廷弹劾李公公?”那头目咬牙切齿地骂道:“今日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众人又一次的没想到了,而且再一次的目瞪口呆,怎么这次又和预料得不一样?
还没反应过来时,却见那边兵丁已经动了手,毫不客气地三拳两脚把方应物按倒在地上,并使了牛皮绳困住方应物双手。其后又极其粗鲁地将方应物从地上扯起来,拖向镇守太监府里。
兵丁一边动手拖着,一边骂骂咧咧:“不知好歹的小酸丁,进了府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应物也毫不软弱地破口大骂:“天日昭昭,尔等这些走狗爪牙胆敢如此横行,简直就是城中豺狼!我乃有功名之人,李太监真敢再毙了我不成!”
砰!大门又紧紧地关闭上了。却从里面传出几句放声高歌:“少保坟前说英雄,不负青衿不负生。从容取义非难事,犹记当年此日情!”
众人亲眼目睹了活生生的这一幕,心里不由得同仇敌忾。斯文扫地,简直斯文扫地!
可是,邵公子与方应物同样是要上书弹劾,但两人的遭遇反差竟然如此之大,大的令人难以理解!
一个是被好言好语,捧着进去商议了;一个却是简单粗暴地连打带骂的绑了进去,很可能在里面还要遭遇酷刑。
这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集体陷入沉思了,不知怎的,他们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一刻恍然间从梦中跌落到现实里。
之前李太监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好像只是个不真切的、编织出来的美梦,而刚才横暴凶残的这一幕,才是冷冰冰的现实情况。
邵公子上书时,大概是结果太过于震撼和美好,叫他们陷入了一厢情愿的兴奋情绪中,导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谜团。现在回想起来,果然有很多破绽。
就算是杭州城里最高级的文官巡抚到这里来,镇守太监也未必愿意出来迎接,邵公子有何德何能,可以担得起镇守太监亲迎和吹捧?
若论起功业成就,方应物不知比邵公子强到哪里去了,身后还有巡抚的背景,但却惨遭羞辱,这李太监是分不清好坏的傻子么?
之前邵家大张旗鼓的提前宣扬邵琛上书,难道就不怕彻底激怒李太监么?莫非是邵家有把握不会出问题的缘故?那么邵家有什么把握?
他娘的!哪有什么浩然正气震慑宵小?有的只是双簧,有的只是不择手段吃人血馒头!有的只是虚伪至极!
天下万事就怕认真琢磨,很多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真相,但暂时没有人宣之于口。或者说,他们不甘心承认自己的正义和良知被利用了,那也显得太弱智了。
比起一直高调演戏的伪君子邵琛,方应物才是地地道道的低调真汉子,才是关键时刻真正敢于舍生取义的伟岸士人!
他们虽然是被邵家骗来当背景的,但今天能目睹方应物的慨然“就义”,也算不虚此行了。所以今天的行为艺术,可以定义为是为了声援和支持方应物。
邵琛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他被请进了镇守太监府中,感到十分局促和压抑。李太监与他不咸不淡地闲扯着,止口不提正事,这让他有些不安。便主动问道:“关于市舶司太监殴死士子的事情,李公有何计较,还请示下。”
李太监果决地答道:“待我认真研究过后,一定严肃处理!”
邵小公子没意识到这是拖延,只从肯定性的语气中以为这是肯定答复,欣喜道:“好,有劳李公费心,如此在下先告辞了。”
李太监没有多加挽留,邵小公子一直到出了大门,这才感到浑身轻松自在起来。他抬头望了望日头,今天行事真是完美!
又扫了扫外面,人群还未散去,邵公子便主动凑上去,“小子不辱使命!李太监说一定会严肃处理!”
但让邵公子奇怪的是,没有得到他想象中的欢呼,却有人对他问道:“方应物如何了?”
怎么忽然提起方应物?莫非刚才方应物来过?邵公子心里想着,口中答得却不慢,“那种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理他作甚?”
这下就连邵公子也觉察到了,众人看向他的眼神很诡异……只有几个家人和同党很焦灼。
第二百三十八章 继续低调
这个时候,邵琛还未意识到问题所在。在他想来,经过连番造势,眼下已经是他掌握话语权的巅峰时刻,不趁机打压几句方应物这个强劲对手更待何时?
原本他这个想法从技术角度而言算不上错,但可惜情势已经不是他进入镇守太监府之前的情势了。
他的同党和家人当着众人面,与邵小公子说不清楚,便只好硬拉着懵懵懂懂的邵公子迅速走人,离开了镇守太监府大门前。直到看着左右没有外人了,才将刚才方应物的事情告诉邵公子。
如此邵琛才如梦方醒,就在他进了镇守太监府后这段时间,竟然彻底乾坤颠倒了!邵公子感到很沧桑,有一种“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准备得万无一失,从各方面看都不会出娄子,为何又被钻了空子?
与上次西湖雅集似的,不惜人力物力的一场辛苦制造出偌大声势,看样子最后又是要成全方应物……
这个打击太严重了,邵公子顿时感到心死如灰,满怀萧索地叹道:“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这场辛苦,到底是为谁忙了?”
今天这次行动,本来就是邵家串联和组织的,邵家的人走了,而另一个主角方应物看样子一时半会也出不来,故而人群自然也就草草散去。
但众目睽睽之下又折了一个名人进去,故而舆论仍然在发酵,读书人的愤慨犹胜之前,青云街上风云动荡,情绪更加压抑愤懑,极其不稳定。又听说连巡抚、布政都发公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