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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大公子对方应物极其熟悉,却从方应物最后这句话听出点不同寻常的东西。“你说只是叫她吃一个小小的教训?听这口气,你觉得还能挽回?”
方应物很有把握地笑了笑,“那是当然,山人自有妙计。”
项成贤还是想不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无可挽回,方应物看样子又不肯自己打自己的脸帮花魁找回场子,那还能有什么办法?
方应物没有过多解释,整理了几下仪容,便要出门。项成贤奇道:“你要去哪里?”
“去天香楼见花魁娘子。”方应物答道。
项大公子用钦佩的目光送方应物离开——刚把花魁娘子坑得要死要活,转眼又要像没事人一样上门去见,方老弟这脸皮实在叫他望尘莫及……
闲话不提,方应物到了天香楼,却发现大厅中居然还有几个客人在坐着闲谈,猛一看似乎与以前没什么变化。
又仔细一想,方应物也明白了。花魁娘子虽然名声砸了,但相貌、身材这些硬条件还在,出现想要“逢低吸纳”的人不奇怪。
高端客户没有了,那还有大把低端群体想来占便宜,特别是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的土财主之流。放在从前,他们是绝对不会被花魁娘子看入眼的。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方应物当然和低端群体没什么交集,只是叫住门口的小婢女,“在下方应物,求见凤萧姑娘。”
方应物?小婢女双目射出了仇恨的光芒,但职业精神告诉她不能不禀报,便去了后楼传话。
然后方应物便被带了进去……只见得花魁娘子钗横鬓乱懒梳妆,衣衫不整,双目微显红肿,显然是这两天经常哭。
方应物自从认识袁凤萧以来,她总是谈笑自若、风情万种的样子,今天这模样是头次见,看来是真伤了心。
方应物拱拱手见礼,作为举人老爷,这礼节很隆重了。“真是抱歉,随口说了一句话,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这世间嚼舌头的人太多了。”
袁娘子冷冷地说:“你还想骗人?那请接着编。”方应物奇道:“此话何解?”
“上次你来到这里,是故意表现得轻狂浅薄引起妾身反感,然后导致妾身不满并选择接受解元公那边的邀请,再后来也在你意料之中,是不是这样?”
“这……”方应物犹疑了一下,这花魁果然是精明人,等回过神来轻易地看就看透了。
“事到如今,就不要再说假话了罢?”
方应物正色道:“我说过,做了就做了,不需要解释什么。先有你推波助澜,后有我借题发挥,各有各的手段。至于事情失控并演变成这样,也是各有各的错。不过你不必忧愁,也不是没有办法……”
袁花魁恨声道:“无非就是你下钩钓鱼,妾身蠢乎乎地上了钩。不必多说什么,你敢不敢在这里睡一晚上?”
方应物愕然,这女人脑子里是什么逻辑?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理解的不能。
袁花魁柳眉一挑,语含嘲讽:“在你心中,妾身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风尘女罢了,难道连随便玩玩的胆量都没有么?
妾身也算有蒲柳之姿,而你前前后后来了这么多次,连一次留宿的要求都没有,真怀疑你那话儿还中不中用?”
方应物继续愕然,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直白,可不可以略微含蓄一点?……不过是男人就不能忍受这种挑衅!
却说自从乡试结束后,杭州城贡院外的青云街人流渐渐散去。但杭州城向外运输能力有限,数千士子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走完,各酒楼店铺依旧少不了客人。
在一家茶舍中,滞留着十来个书生高谈阔论、摆古论今。
有人大发议论道:“花魁娘子固然是个贪财爱富的人,但是抢了花魁娘子的李解元未必就舒服了。
他堂堂一个读书人,特别还是今科第一名,不靠才华气度却靠着钱财,传开后他这脸面只怕也不好看。听说主要是他的朋友们在中间搭桥牵线,可谓是狐朋狗友啊!”
如果是一个单纯的土财主家拿钱砸人,只怕不会招来过多的鄙视,但李解元身份不同,舆论对他的要求自然也不同。成就越大的人,舆论对他的道德要求也就越高,自古以来皆然。
有人对他叫道:“你说的都是老皇历了!”先开口的人便问道:“这位朋友有什么新皇历,说来与我等共赏?”
“昨日方应物与本房同门宴会时,亲口说这次不怪花魁娘子。”
这可是大多数人从未听过的消息,众人纷纷将注意力挪到这边,有性急的催促道:“这又为何?”
“你们可知道,本城这两年新起的富商王家乃是方应物的同乡,王家家主打算将女儿送与方应物为妾。花魁娘子听到这个消息,不禁醋海生波,所以愤然应了李解元的邀请!”
众人惊奇,没想到还有这种内幕。又有人问道:“真的假的?”
“这是方应物亲口说出的,何况方应物也没有必要替花魁娘子辩解什么,所以应当是真相。”
“啊,是了!我也记起来,听说前日夜晚,方应物去过天香楼,如果两人真结成了仇家,断然不至如此。”
“如此说来,花魁娘子那天拒了方应物,应了李解元,并非嫌贫爱富,都是因为气急之下的吃醋?那倒是情有可原,吃的醋越大说明用情越深,而我们都误会了。”
旁边另外一人插嘴道:“那王家我是听说过的,这两年生意好生兴旺,足够称得上巨富了。
方应物宁肯迎合王家,也要冷落花魁娘子,我看不是花魁娘子贪财爱富,而是方应物贪财!”
“这你又错了!听说当初方家贫困时,是王家资助了方应物父亲三十两银子,助他勇夺解元连登黄甲,而后才有了方家如今的局面。王家有这个大恩大德,方应物怎么能拒绝王家的美意?
何况王家肯将女儿与方应物为妾,这已经足够放低身段了,方应物于情于理没有拒绝的道理!”
若王大户听到这话,必然泪流满面,敢情别人以为他王家送女为妾是理所应该的,是表达与举人老爷结亲诚意的正确做法。读书人果然是自视甚高的群体。
不管怎样,花魁娘子情有可原,方应物也情有可原,这起舆论风波便渐渐平息。
至于李解元那几个朋友落下了个粗俗鄙陋的评价,那就不是方应物能管得了的。
但方应物仍在反复琢磨一个问题,为什么花魁娘子要主动留宿他?
到了花魁这个份上,说是卖艺不卖身也差不多了,而且她们是可以自由选择入幕之宾的,只要看对了眼。
但至少最近几个月没听说花魁娘子和谁睡过觉,怎么在这节骨眼上突然莫名其妙地把他睡了?
直到方应物结束了乡试后的交际,离开杭州北上京师时,也没有参透其中含义。
再后来,有友人给方应物写信时,说这凤萧姑娘在方老弟你离开杭州后,忽然宣布立誓守身,不再招待客人,此类事情由天香楼中养的几个女儿代替。
杭州城里众人很是唏嘘感慨一番,大家都清楚,花魁娘子最后一个入幕之宾是方应物。她说要守身,是为谁守不言而喻。
当时远在京师的方应物顿时感到压力山大,他很明白这是女人的报复……这样把皮球踢给了自己,一个处置不好,自己就要成悠悠众口里的负心人了。
不过此乃后话不提。
第二百五十七章 狗血啊……
通过这次花魁事件,方应物意识到,如今名气炒作得太火热,已经有点过犹不及,反而有引起舆论失控的危险。那就不是引导舆论了,而是被舆论绑架,所以是到了离开杭州的时候。
好友项大公子打算衣锦还乡,在故里好好夸耀一番,而方应物则计划直接去京师。
首先,如今运河还没有冻住,这时候动身北上可以全程坐船,相对比较舒适。不然再晚些动身,到了北方就只能转乘马车走陆路了,很不便利。
其次,有父亲大人耀眼成绩在前,方应物感觉自己这举人回了家也没什么意思,主要是没有太多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感触了,还不如抓紧时间早些去京师准备明年开春的会试。
在离开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将相识纠缠了数年的王小娘子纳入房中,成为第二个妾侍。
这件喜事办得很低调,无论王家这边还是方应物本人都不想太张扬。对王大户而言,送女为妾总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能低调就低调,对方应物而言,也必须要低调了。
最终还是闭起门简单操办,只请了同族王魁和项成贤到场,纵然方应物感觉对王小娘子有所亏欠,但也没什么办法了,只能来日方长慢慢补偿罢。
然后方应物拖家带口离开杭州,沿着运河北上,重走一遍两年前的水路。当然,现在比两年前舒适多了。
为了省去路上转船的麻烦,王大户直接安排了一艘大船,将方应物一直送到运河的另一端。此外还派了一家三口人作为仆役婢女,包括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女儿,随同方应物北上。
如此方应物一行人有主人家一名、妾侍两名、长随一名、仆役婢女三名,共计七人。这架势比上次出行阔气得多,有几分富家公子派头了。
又去向王巡抚告别过,方应物就从杭州城武林门外码头出发了,这里也是运河的最南端,而他的目的地则是运河的最北端。
新科举人中,方应物应该是最早向北出发的人,一路上没见到本省的同行。但有两美貌小妾陪伴,一个妩媚一个娇艳,路上说说笑笑或者下棋,方应物倒也不会太寂寞,比他去年从北方返回时的孤独路程强太多了。
从镇江过了江,又从淮安过了河,再行半个月,眼看着到达通州,这里就是运河的终点了,距离京师还有几十里,但下面水路就不是普通民船所能走的了。
此时天下承平日久,商业逐渐繁荣,通州张家湾码头也因势而起,凭借独一无二的枢纽地利,成了北方最大的物资集散地之一,号称京东门户。
但从杭州府过来的方应物一行人对这种繁荣景象不算新鲜,登岸后找了家大客店入住。此后方应物又打发了长随王英去外面租三辆大车,以备明日赶路之用。
方应物正在屋中与瑜、兰二女说着话,忽然听到外面十分嘈杂,先是有几声吵闹,然后又有鬼哭狼嚎般的喊叫,间或夹杂几声闷响。
好像是在打群架?方应物皱皱眉头,便吩咐道:“你们在这里坐好了,为夫瞧瞧外面是什么事情。”
方应物掀起门帘,站在屋外观看,此时有不少客人偷偷看热闹。
大院中已经拥挤着不下二十人,一方是十几个军士模样的汉子,另一方则是店家掌柜伙计之类。
却见军士模样的人人手持棍棒,追着店家掌柜伙计殴打,店家这边几无还手之力,或者是不敢还手,只敢东奔西逃拼命躲避。场面极其混乱,简直就是鸡飞狗跳。
方应物又看到大院当中的树下赫然站着位相貌堂堂的男子,身穿一套做工考究的缎子面箭袖长袄,口中不停呼喊指挥,俨然是军士这方的头目。
方应物摇摇头,这情况一看就是哪家豪奴出来仗势欺人了。京师这地方,权贵豪门多,水深得很,他如今无官无职无权无势,根本管不起——自己在浙江或许算个人物,但在京师就不能托大了。
后面门帘闪动,瑜姐儿也从屋里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两个小妾里,王兰性子比较沉稳,但王瑜则属于比较活跃的,忍不住冒头看热闹。
那率队围殴店家的头目眼瞅自己大获全胜,不禁得意洋洋顾盼自雄。
他见周围屋里屋外有不少观众,便环顾着高声道:“本人只是来寻店家的不是,与尔等无关,众家客人不必惊慌!说不定这店家过几日易了手,还要请托尔等继续关照生意!”
这态度极其嚣张,简直就是肆无忌惮地公然抢地皮,叫方应物很是琢磨了几下,他们究竟是谁家的人?
那头目突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眼神一亮,朝着方应物走过来。见有陌生人过来,王瑜便把头缩了回去,躲进屋中。
头目恋恋不舍地望了几眼门帘,这才收回目光,对方应物道:“在下徐达,忝为锦衣卫百户,不知这小娘子如何称呼?”
方应物吃了一惊,不是为徐百户的名字吃惊,天下重名的多了。使他吃惊的是,瞧这徐百户色眯眯的模样,难道是奔着露了面的瑜姐儿来的?
这种狗血的事情,难道不是只会发生在小说里么?方应物一边嘀咕,一边答道:“在下方应物,家父……”
徐百户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