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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御史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你说哪有漏网之鱼?”
方应物指着旁边刘二公子,“似乎刘二公子就是国子监监生,国法校规皆不许眠花宿柳的。如今他明知故犯,鱼御史不可纵容风气。”
方应物是举人功名,没有官方身份,官方清理风气自然清理不到他头上。但是刘二公子这性质就不同了,他是国子监监生,这就是具备官方性质的身份,也该是本次检查的目标。
鱼御史皱了皱眉头,出来突击检查是要写总结的,他可不想把刘二公子记录在案报上去,那是自找麻烦。
但方应物这边如果还不依不饶,他也很无奈了。如果放过刘二公子,方应物回头立刻向朝廷告发自己一个渎职,那自己冤枉不冤枉?要知道,方翰林位属清流,不是没有话语权。
鱼御史这种想法,正在方应物预料之中。他刚才就看出来了,选择这个淡季时间来检查,岂不明摆着就是不想查出问题?所以他可以断定,鱼御史不是敢得罪人的性子,检查也是完全走个过场应付差事。
所以自己只要不多事,鱼御史肯定也乐得轻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注意到某位宰相家的公子。怎样才能让自己不多事?那就要看刘二公子的态度和表现了。
却说鱼御史不知如何是好,刘二公子先淡定不住了。刚才他也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这一层缘故,偏生被方应物提了出来,当场便怒极忘形,对方应物骂道:“好个刁钻的贼杀才!”
方应物面对骂声不以为意,触到了对方痛处才有交换价值。他很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低声对刘二公子道:“二公子,你若让兵马司将我的友人放出,我便一笔勾销今天之事,也不强求鱼御史修理你了。”
刘二公子吃软不吃硬,一口拒绝道:“你休想!大不了被处罚而已!”
方应物恨不得把刘二公子掐死,此人当真如茅坑里的石头,与自己简直不是一个位面的生物!懂不懂什么是妥协么?
第二百八十六章 坑爹与爹坑
方应物自诩聪明,也有点小机变,但此时面对刘二公子竟然有点无计可施的挫败感。猪一样的队友固然很可怕,但有时候猪一样的对手也挺可怕的……
思维不知不觉发散起来,刘二公子性格如此,他的父亲刘珝又能好到哪里去,多少也有点相像之处罢?难怪刘珝这个次辅会被首辅万安和第三大学士刘吉联手灭掉。
要知道,按照事情普遍规律,一般都是老二和老三联手,然后灭掉老大分蛋糕的时候居多。成化朝这次权力争斗却是老大和老三联手灭掉老二,可想刘珝人缘多么失败。
此次清查行动,是由两名官员带队的,一个是风宪官鱼御史,另一个就是负责管辖教坊司的礼部官员,官职是员外郎。但这名姓张的礼部官员很低调,始终没有开口,一直以鱼御史为主。
不过见方应物和刘二公子根本谈不起来,张部郎便突然发话,对鱼御史道:“既然如此,那就记名罢。”
记谁的名?当然是记刘鎡这个国子监监生的名字,刘二公子连忙强辩,“我今日并非寻花问柳,而是到此来寻人的,之前只有这方应物在此寻欢作乐,一问便知,两位大人不可不察!”
但刘二公子的指责如此软弱无力,方应物既不吃公家饭又不领公家俸禄,朝廷整顿风气自然整顿不到他头上去——由此可见,相对于做官的进士和在校的秀才,举人是何等逍遥自在,有权利没义务的典范,难怪项大公子这种人中举后便不求上进了。
张部郎便答道:“刘公子你究竟如何,本官并没有看见,既然是方公子指证的,就先按方公子所言记下。”
鱼御史叹口气,方应物掀了盖子,张部郎也不想含糊,那自己想息事宁人也没法子了。
正如方应物所猜测的那样,年前时候朝廷确实有人上疏,道是近年来风气渐坏,官员流连青楼楚馆者多有,奏请陛下整治。
这么大义凛然的奏疏放在天子面前,天子自然无不可。按规矩朱批一个准字,至于大臣们怎么办就不管了。
诏旨下发后,清查整理风气的差事一层层落到了鱼跃渊御史头上。但鱼御史的理想只是混几年御史资历升迁而已,不想在这种揭丑的事上得罪人,可是旨意当头不能不去做,办理结果按程序还需要复奏给大内。
于是鱼御史充分发挥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智慧,选了正月最淡季里到教坊司胡同突击检查。这种时候大概什么也查不到,就算查到什么也只是小鱼小虾而已。
这样鱼御史既用大张旗鼓的行动落实了差事,复奏大内时有话可说,又不至于真正得罪人,能够圆满解决掉他的囚徒困境。
刘二公子凭着出身不算小鱼小虾,鱼御史本来想着放过去算了。谁知道对面有个方应物,身边有个张部郎,两张嘴上下一合,刘二公子硬是跑不掉了。
刘二公子又怒了,他堂堂的宰辅公子,怎能受得了两个六七品小官的“欺辱”。若今日被抓住上奏也太窝囊了,传出去岂不成了大笑柄?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文艺界的朋友?
他忍不住加重了语气辩道:“两位大人怎可如此武断行事?还是三思而行的好!若在下受了冤屈,只怕家父那里交待不过去。”
张部郎回应道:“如此说来,你到这里找人,令尊是知道的?”
方应物冷眼旁观,瞧着张部郎一步一步诱导着刘二公子说话,三言两语就要上升到刘次辅这个高度了,可叹刘二公子陷入彀中尚不自知。
他不是刘二公子这种蠢货,看得出张部郎别有用意居心叵测。刘家贵为宰辅又怎么样?宰辅难道就没有敌人了?
不要觉得今天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关键是看借题发挥的能力强弱而已。蝴蝶都能扇动出飓风,那么小题被有心人大做实在不稀奇,所以先贤才会深有感触地说“勿以恶小而为之”。
方应物上辈子一直不懂二代们是怎么坑爹的,新闻也是捕风捉影居多,但今天算是亲眼目睹到一起即将发生的坑爹惨剧,涨了不少见识。
这刘二公子本意肯定不是想坑爹,但是周围人会有意或者无意地诱导他去坑爹。可叹在一开始,只不过是桩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放在外人眼里,就是两个官宦子弟斗气而已。但因为刘二公子这别扭个性,又加上机缘巧合,一步步闹到了这个地步。
初见面时,刘二公子可以与自己妥协并息事宁人,但他不乐意;刚才两个官员来到现场监察时,他还有与自己妥协的机会,但他仍旧不乐意。
两次机会都错过后,现在真正的黄雀出现并露出了钢牙,刘二公子想找人妥协都无法妥协了。文青不可怕,但是公子哥儿脾气的文青就太可怕了,方应物暗暗感慨。
张部郎沉吟片刻,又对鱼御史道:“把方公子也记一下罢?”
方应物连忙摆手道:“不必了!协助朝廷整顿风气乃是吾辈义之所在,指认刘公子是理所应当的责任,并不为图名!”
张部郎微微一笑,“忘了与你说,记你并不完全是因为你指证了刘公子。须知上疏奏请整顿风气之人就是令尊,所以你也是特殊的一个,应该记名。”
方应物愕然,敢情这事是父亲大人提议的?父亲大人前面上奏要整风,他家儿子后面就出现在教坊司胡同里,这种事儿当然特殊,值得记上一笔。
方应物不由得仰天长叹,若没有父亲上奏,他根本不会被记名,别人是坑爹,他是被爹坑,这就是做人的差距啊。
“哈哈哈哈,不错,在下也反过来指认方应物招妓自娱,里面残留酒菜尚在!”刘二公子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在旁边放声大笑。
你笑个头啊,你知不知道下面最倒霉的将是你自己?方应物心里大骂,这刘二公子不愧是“二”,蠢得令人肝肠寸断,但却让他很抓狂。
但穿越以来,却从没有一个人能这样让方应物暴躁,他终于知道,一个蠢人也是能把聪明人激怒的。几句脏话险些脱口而出,但他终归还是想起了自己读书人的身份,便硬生生忍住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一地鸡毛
鱼御史和张部郎两人的目光只在刘二公子和方应物身上打转,旁边的杜香琴姑娘则被无视了。
从技术上说,杜三娘子才是最有力的证人,是最能说明情况的人,总比方应物和刘二公子之间近乎荒谬的互相指证要专业点。但是,此刻明显不是靠专业说话的时候,现在是政治来说话,专业靠边站。
方应物也在考虑一个问题,自己要不要趁此机会进一步揭发刘二公子?
虽然不知道这位礼部张大人是谁的人马,但可以确定他与次辅刘珝肯定不是一路的,不然也不会为难刘二公子。所以说,这也是个落井下石的良机。
方应物手里可以检举出去的刘二公子罪名还有两个,一是为一己之私强买强卖欺压妓家,很是没品;二是公器私用,指使东城兵马司违规捉拿应试举子项大公子,若炒作得好了,这也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
不过经过再三考虑,方应物还是放弃了落井下石的念头,一直目送两名检察官员离开院子,也没有再说出什么。
不是他不烦刘二公子,而是他要当一个成熟理智的人,否则和刘二公子有什么本质区别?
不管张大人是帮着谁对付刘二公子和他背后的父亲,那也不是他方应物应该插手的。道理要彻底想明白,次辅太大、方家太小,仅此而已,更具体地说是两点——
第一,根本得不到足够大的收益,最多被别人赏点残羹剩饭而已。一个小人物积极主动帮忙对付某位大人物,然后论功行赏能得到天大好处的故事仿佛盛行不衰,但这类故事都是小说家言,太当真就要在现实里傻眼了。
利益交换哪有这么简单?与利益交换最息息相关的是一个人的地位有多高,而不是这个人的功劳有多大。他方应物连进士都不是,充其量算潜力股,在庙堂大佬面前有什么实际政治地位?
其次,潜在的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刘二公子这些破事,起到的作用只能是削弱刘次辅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并打击刘次辅的威信,这还处在一个量变阶段,尚不足以真正致命。
那么次辅还是次辅,他方应物若表现得过于积极,与黑帮片里的傻头傻脑炮灰小弟有什么区别?
归根结底,他方应物只不过是一个赶考举子,就不要操首辅万安、大学士刘棉花的心了。当然,如果确定能成为刘棉花的女婿,那另当别论。
方应物瞥了一眼刘二公子,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不过刘二公子再蠢也知道,目前这情况是他自己搞不定的了,他没与方应物继续斗气,与杜香琴悄悄说了几句话后,便匆匆离开了,大概是要回家。
人来人往,一地鸡毛……方应物在走人之前,转头对杜香琴道:“刚才有朝廷大人在这里,我没有帮着你去鸣冤告状,你心里不会埋怨我没有同情心罢?”
要说失望,还真是有点,杜香琴强颜欢笑道:“方公子说笑了,区区风尘贱躯,怎敢抱怨贵人。”
“现在还是不说为好,你也先守口如瓶罢,不要告诉刘二公子说我已经知道了他那些胡作非为的事情,就当我什么也不知道。这对你也有好处,不然后果难说得很,阁老家可不是吃素的。”方应物意味深长地说。
杜香琴点头称是,随后方应物招呼了两个随从王英和方应石,离开教坊司胡同,再次前往东城兵马司去。
项大公子还被关在兵马司监牢里,不将项大公子捞出来,这趟出门就不算成功。上午第一次来时,准备不足,没有说动曹指挥放人。但经过刚才在杜香琴家里的事情,方应物心有定计,决定再来一次。
曹指挥没有拒见,态度依旧不算差,至少没有横挑鼻子竖挑眼,也没有对三番两次前来打扰的方应物表现出厌烦之情——其实作为负责具体事务的京城地面官,这是基本素质,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只是曹大人依旧不肯放人,“方公子见谅,确实放不得人,大概……要查问几天,情非得已还请多多谅解。”
“在下去了杜香琴家里,刚从那里过来,倒是见了一桩趣事。”方应物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说。
曹大人问道:“是什么趣事?”
方应物答道:“看到有军士守着几处胡同口,然后一位御史和一位礼部大人亲自清查门户,说是要搜寻不法官员,你说有趣不有趣?”
曹大人也不慌不忙,与方应物话家常一般,“此事本官亦有耳闻,本兵马司还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