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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物忍不住疑神疑鬼地问:“试卷真糊名了么?当时没人知道这是学生我的试卷罢?”
李东阳登时怒了,拍案喝道:“你这是什么鬼话,科场之上哪有不糊名誊录的道理!难道你怀疑吾辈考官的操守么!”
“房师在上,学生知错了,不该喜极忘形胡言乱语!”方应物连连讨饶,心里却飞了起来。
方应物敢指天发誓,自己绝对没有走王学士的门路,他们方家也绝对与王学士没有太多往来。只听说王学士是杭州仁和县人,与他们方家同省,但王学士与谢迁走得近,和自己这边谈不上有关系。
所以,莫非王学士确实很纯粹地欣赏自己文章,便推荐自己当第一?莫非事实真相就是这么简单,难怪自己打听来打听去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是自己把问题复杂化了。
想至此处,方应物简直要激动地泪流满面,直想狂奔三里地爬上正阳门,对着全京城的人高喊一声:“哥原来不是靠舞弊和黑幕,哥是凭借实力考到第一名啊!哥的会元实至名归啊!”
岳父刘棉花说得没错,自己的心态确实要光明一点才好!疑神疑鬼是一种病。这个世界终究是阳光之下的世界,并非处处都充斥着阴谋和黑幕。
北国帝都,阳春三月,光辉灿烂,春暖花开,以后要做一个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好人啊。
得知了真相后,方应物飞快的回到家里,不为别的,就为第一时间把这个情况告诉父亲。
会试之后,全京城只有父亲一个人质疑自己的成绩!他甚至说出了“全即便全天下人都相信你,为父我也有点信不过”这种不像亲爹所说的话!现在就要让事实来说明,父亲大人大错特错了!
却说方应物三步并作两步迈入家门,又急急忙忙直奔书房,却迎头在中庭撞上了父亲。
“你来得正好,为父正要使人去寻你。”方清之招招手道。方应物笑容满面,“巧了,儿子也正要去找父亲。”
方清之点点头道:“今日为父去翰林院时,遇到了副主考官王献王学士。”
方应物闻言有点失望,这消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才够震撼,怎么父亲也从别的渠道知道了?但仍得意道:“父亲已经知道了?也是王学士慧眼识珠,儿子这才脱颖而出,不负胸中所学!”
“你在说什么胡话?”方清之对儿子的话莫名其妙,“王学士说,他之前写过几篇练笔的范文,却有两句话原样出现在你的试卷里。他偶然看到,还以为这是故人的试卷,所以才推荐了这试卷为第一,没想到揭开名字后是你。”
什么?还是有黑幕?方应物对这个世界绝望了。
看着儿子好像在装傻,方清之气不打一处出,训斥道:“为父私下里搜集了一些翰苑文章,是为了让你揣摩学习,没叫你原封不动的把句子抄上去!你这……这样做,叫王学士知道了为父偷偷搜罗别人文章的事情,为父的脸面往哪里摆!”
方应物对父亲的训斥充耳不闻,眼含泪花的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毁了我做一个好人的机会!”
第三百一十九章 其中内情
方清之确实很恼火,非常恼火。
人人都知道会试考官大都出自翰林,在会试之前偷偷收集翰林诸公文稿这种行为很有点不够君子,至少不够光明磊落。
方编修一身正气,原本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但他被儿子刺激了一次又一次,眼瞅着“父将不父”,为了重新树立威信,竟然一时糊涂、鬼迷心窍的利用职务之便,帮儿子搜集了几十篇候选考官的文稿。
而且大部分文章都是不怎么外传的,比如副主考官王献这几篇文章,都是练笔示范之作,并没有流传开。
本来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但自家这儿子竟然直接照抄了两句写到试卷上,还被当事人看到了并当面说起,方编修真是情何以堪、脸红不已!
丢人现眼呐,这不明摆着让别人知道自己偷偷摸摸收集文稿的事情了么?想起这个,方清之再次火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方应物撇撇嘴,还能怎么想?会试第一场,一个白天里要做七篇讲究格式的文章,可以说时间很紧张,哪有心思多想什么,当然是想到什么能填进去的句子就用什么句子。
要知道,会试之前他抱着几十篇范文临阵磨枪,最后满脑子都是这些,下意识抄了两句不算奇怪。再说他自穿越以来不知抄袭了多少后世诗词,有点习惯成自然了,想起那两句就顺手用上了……
方清之还想继续发一发火,但却发现自家儿子今天很反常,居然没有还嘴,而且还很老实的听训。
这个发现让方清之吃惊不小,他很不习惯这种状况,反而有点担忧起来……
自家儿子情绪如此低沉,难道他少年得志受不得挫折,得知取中会元只是因为别人误会,并非自己真实实力,便受了打击?
如此方清之便压了压自己的火气,耐心宽解起儿子:“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又有俗语云,三分人定七分天意。所以运气也是考试的一部分,你大可不必为此抑郁,有运道总比没运道要好。
何况你是先进了三百人之中,然后才有机会靠运道取得头名,会试名次本来就是很随意的,不用耿耿于怀。”
方应物仰天长叹,唏嘘道:“可惜!这样的运道还不如留到殿试去,捡回一个状元才是真正实惠。会元终究还是没有实际意义,只是个次一等的虚名,真是浪费了百年一遇的运气。”
“……”方清之又发现,自己企图安慰儿子就是个错误——正在风头上的第一名会元真需要安慰么?
自己刚才真是脑子进水,还是继续谈谈儿子抄了两句话让自己丢人现眼的事情罢。
方应物眼见父亲脸色不善,连忙反过来宽解父亲道:“方才听父亲说,王学士因为看到那两句话,误会儿的试卷是故人所作,所以才推荐为第一名?如此说来,王学士的文章也是让那位故人看到过的,所以才有了误会。换句话说,王学士很有可能也帮着那位故人搜集了文稿用作备考?大哥不笑二哥,所以父亲也不必感到羞愧!”
“……”方清之再次无语,但这个歪理好像还真说得通。不过至少放心了,这样善于辩解的方应物才是正常的方应物。
方应物忽然又问:“王学士没说这个故人是谁?”方清之答道:“并没有点明是谁,大概是同乡之类的罢。”
方应物感到谈完话了,摇摇头正要离开,却见方清之反过来问道:“你帮为父想想,王学士为何要与为父说起这些?”
方应物略加思索道:“在儿想来是有两种原因,一种是王学士故意向父亲表功或者邀功,不然我方家不明内情,怎么承他的情?虽然也是他误会在先并无心为之,但无论怎么说,也是因为他才得到了会元。
第二种可能,则是王学士不想居功。当前会试已经结束,科场这些消息陆陆续续也会外传,比如我便是从李西涯公那里知道了王学士的行为。
本来王学士可以不用说明真正内情,将错就错地安然享受我方家的感激。但他偏偏要故意与父亲说出真相,明明白白说清楚这是误会,那就表明他想撇清人情,不愿与我们过于密切,或者为人忠厚不愿无功受禄。
儿对王学士不熟悉,以父亲看来,这两种可能性里,哪种可能居多?”
方清之想了想道:“王学士乃是翰苑君子,做不出故意邀功的事情,大概是后一种不想无功受禄的可能居多,或者还有几分疏远意思在内,叫我们不要去感激他。”
这种做派是典型的君子做法,方应物表示理解,不过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叫了一声“原来如此!”又道:“今日已晚,明日儿便大张旗鼓的登门去拜谢王学士!”
方清之奇道:“你要作甚?”方应物笑道:“王学士想表示疏远,不想与我们过多接触,但偏不如他意!再说王学士也是浙省人,正该多亲近亲近!”
方应物知道,王献是杭州府仁和县人,与他们方家是同省,按说应该是天然亲近,但王献却故意表现出疏远意思,原因在哪里?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另一个本省名人谢迁了。
王学士大概不想因为与方家太过亲近,导致让友人谢迁产生什么想法,所以才要故意撇清人情,阻绝方家借着这件事攀扯自己。
既然如此,方应物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他心里有一条准则,父亲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示弱,唯独不能在谢迁这里示弱!对手所不愿意的,就是自己应该去做的。
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关于未来气运的争夺!毕竟上升名额是有限的,在本时空,父亲想要打破原有的历史轨迹,唯有夺走本该属于谢迁的气运!
从各方面因素来看,父亲虽然略逊于谢迁,目前成就也比谢迁差了一截,但不是不可以追赶,而且父亲也基本具备了取代谢迁的条件。
同样是科举大省浙省人,同样是科举达人高位进士,年纪也差不多……但父亲的清名可能更大一点,还有自己这么优秀的儿子。
第三百二十章 肥水不流外人田……
方应物从父亲那里退出来,走到自家西院,却见项成贤已经从他叔父那里回来了。
此时的项大公子不复会试之前那种担心长辈责罚的愁眉苦脸模样,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意气风发、得意洋洋,可谓是一朝得志春风起。
方应物把项成贤请进书房,上了茶水,商议道:“按着规矩,放了榜之后是不是该有同年宴?你我来主持一场浙省同年集会如何?”
项成贤十分疑惑,“放榜前夜那场宴会不是让你大为破财、心痛不已么?怎么这回又要操办?你还有钱?”
方应物先是正气凛然的矢口否认道:“钱财这种东西乃是身外之物,我怎么会心痛它?”又道:“这次我侥幸中了第一,理应为同年雅集牵头,有钱要办,没钱也要办!”
项成贤拱手做一个虚礼,笑道:“方贤弟志存高远,为兄已经知道了!”
方应物心有余悸地问道:“上次有如此多不请自到的,实在预料不到。但这次是今科同年宴会,想必没有上榜的人也不好意思来凑热闹,人数肯定不会再临时剧增了罢?”
项成贤想了想,“这次我浙省大约四十余人上榜,到场的人肯定超不过这个数。”
方应物的打算当然不止于此,“不但要召集同年,我还意欲邀请在京的同省官员参加,想必诸公也是极为乐意的。”
“这个主意好!只是……你有那么多银子么?”项成贤再次质疑道。
方应物咬咬牙,“唯有打肿脸充胖子尔!又要劳烦项兄助我一臂之力了!”
两人商议已定,便分头行事。项成贤去城东会馆一带统计人名并落实酒家,而方应物则又去找父亲探问朝廷中浙籍官员名单,父亲大人在京城混了几年,又是人在中枢,多多少少应该心里有数。
面对儿子的询问,方清之长叹一声,感慨万分地说:“自从成化初年以来,刑部陆尚书、礼部姚尚书邹尚书、内阁商相公先后致仕。如今我浙省诸君有些青黄不接,在朝廷中没有高位者了。”
方应物翻了翻白眼,“父亲有什么好感慨的?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这才是父亲的机会。不然父亲一个翰林编修就想觊觎本省士林领袖的地位,未免显得贻笑大方啊!”
方清之瞪眼道:“你休要胡言乱语!功名利禄都是浮云,为父何时觊觎过什么士林领袖地位?倒是你天天在家里唯恐天下不乱的煽风点火!”
方应物举手道:“儿只是想帮父亲立志而已!还是先说这次同年宴罢!请父亲指教指教,该邀请哪些大人?”
“内廷中浙省人有侍讲学士杨守陈杨前辈、王献王前辈,侍讲商良臣商前辈,还有左庶子谢前辈。”
方应物打断了父亲的话,“若宴集办得起来,儿子把所有人都请到,也不会邀请谢迁到场的。”
方清之顿了顿,想劝几句又闭上了嘴,他知道自家这儿子极其有主意,他这当父亲的劝了也肯定是白劝。
便只得继续介绍:“外朝中,目前名份最高的是右佥都御史屠滽屠大人,差一点的有刑部郎中杨茂元杨大人、员外郎洪廷臣洪大人。项成贤的叔父项大人也在京,也可以请来。”
方应物一边听着,一边拿着纸笔记下。
方清之看儿子记录完后,又介绍了一个人:“另外还有太仆寺少卿姜立纲姜大人也是我浙省人,此人虽然仕途平常,但乃是本朝书画大家,公认的书法第一。”
“此人应该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