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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第2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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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是讨主意来的,但从老泰山的语气看,还能说什么?方应物连声道:“无事,只是前来问候而已。”

    “哦,无事也来坐坐,这才是亲戚应有之道。”刘棉花欣慰地点点头,方应物终于明白无事献殷勤了。

    方应物这次来刘府问计,结果还是白跑一趟,最终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告辞离开。回家路上满怀心思,正走到巷口时,忽然闪出一人拦住了去路。

    方应物站在随从方应石身后瞅了几眼,却见对方有几分面熟,高声问道:“阁下何人?”

    但那人却低声答道:“方先生勿惊,在下只是奉了厂督汪公来传几句话。今日贵府客人云集,汪公让小人告诉方先生,须得谨言慎行,休要多生事端!”

    方应物愣了愣,自家今日客人的确不少,有一批是来找父亲的,还有一波同年是来找自己的,加起来足有一二十人。不过,汪芷怎的立刻就知道了?

    随后方应物立即想到,这必然是有西厂番子在附近监视!西城这一带是官员住宅密集的地方,有密探在这里侦缉再正常不过了。

    特别是眼下这种敏感时候,只要安排若干密探沿街扫视,谁家客人比较多便一目了然!至于客人多的人家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西厂的背后就是天子,西厂所看到的,就等于是天子所看到的,只要判断各家客流量,就能分析出很多内容了。

    想到这里,方应物忽然汗毛直竖,大明朝特务政治可不是浪得虚名,厂卫更不是摆设。

    天子掀起这场风波之前,只怕也不是毫无准备的只等着文官来骂。汪芷特意来警告自己,绝非无的放矢!

 第三百四十章 父子默契(上)

    方应物稍加思索,又对前来传话之人道:“烦请阁下回报时,再替我向厂督递上几句话……”

    那人却扭头就走,边走边道:“厂公有令,只许在下向方先生传话,不许在下听方先生说话,更不许替方先生往回传话!”

    方应物愕然,这汪太监也忒有性格了!这是要主动与他隔离么?为什么要如此做?

    想来想去,很可能她是有君命在身,为了不受外人影响,所以干脆公私分明!至于在这个时候会有什么秘密君命,大致也能猜到一些。

    方应物本来有个想法,想要再次与汪芷演一场戏,叫汪芷假模假样的派遣手下爪牙把自己抓进西厂去——对汪太监而言,类似的事情没有少做。这样自己暂时被隔离,可以躲开朝廷风波,避免了两难选择。

    但是这汪芷出于谨慎,警觉性太高,根本不给接触的机会,让他方应物满腹良谋却无处下手。完美的计划却无法执行,愁煞人也!

    待方应物回到家中,却见门子叫他去书房,道是父亲方清之正在等着他,于是方应物便又去了书房拜见父亲。

    方清之看儿子进来,开口问道:“夜色已深,你去了哪里?”方应物答道:“心绪不宁,出去走走散心。”

    “日间你回了家时,我正在堂上与客人说话,当时叫你,你怎的不上前来拜见?”

    “儿子头脑恍惚,确实没听到父亲的传唤。”

    “没听到?”方清之略略停了停,仿佛是要判断真假。方应物反问道:“不知父亲叫儿前来,有何教导?”

    方清之叹口气,“你也看到了,今日家中有不少来客。至于议论的是什么事情,你也应该心知肚明。

    这次风波定然不小,常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成化十三年累积至今,天子过失甚多,群臣怨气久矣……”

    方应物没有接话,不过倒是发现父亲见识有长进了,看问题更透彻了一点。

    方清之继续道:“当年为父从诏狱出来后,你曾对我说起一句圣人之言: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为父心中深以为然,此后于朝政建言不多,谨言慎行,潜心学习。如今恰好已经是三年,又遇到此等大是非……”

    瞧父亲这架势,只怕又要动真格了。方应物忽然插话道:“儿方才在外面看到了锦衣卫官校,貌似清点各家访客人数,我方家也在其中。”

    方清之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沉声道:“那又如何?你想劝止我?”

    方应物没有与父亲对视,很不自然地看向别处,这还能怎么劝父亲?三年时间,父亲虽然有所变化,不那么愣头青般的冒失,但棱角或者叫节操仍然还存在。

    天子随心所欲的滥封官爵,直接破坏官员铨选制度,让一干只会装神弄鬼的方士骤然窃据三四品的高位,这当然是昏君的做法。国家公器是用来治国的,并不是儿戏!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行为岂止是昏庸?对其他人而言,还是极大的不公平,叫天下人情何以堪。只要心中稍有点正义感和良知,都不可能坐视不管。

    如果放在后世的网上,天子的行径早就被网民骂翻天了,他方应物也绝对少不了贡献一些口水。

    就算是当下,方应物主要也是知道未来历史走向,很清楚这些非法传奉官蹦跶不了几年,如此便实在提不起心思进行不惜代价的抗争,性价比太不划算。

    方清之忽然又问道:“你不是动辄念叨,要替为父写奏折么?这次怎的不说了?”

    在浩然正气面前,方应物当然是心虚……方清之教谕道:“你心中顾虑着什么,为父很清楚。你向来小节瑕疵甚多,但今次是大义所在……你其实也是分得清黑白是非之人。”

    方应物亦叹口气,“儿子下去想一想。”

    离开父亲书房,借着月光走在庭院中小径里,方应物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按照父亲的性子,不拉着自己一起上疏就不错了,最少也要训斥一番自己觉悟太低、见利忘义,怎会如此轻易就放了自己走人?

    “呵呵呵呵……”想至此处,方应物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几声,父亲大人虽然看起来要不惜自身了,还是存了几分保全自己的心思啊。

    只是碍于个人道德,他无法宣之于口,无法明确对自己说“行走江湖安全第一,我方家不能全军覆没,你还是不要当诤臣了”。

    父子之间的默契,可意会不可言传呐!在冥冥之中,方应物突然开了窍,仿佛又感受到了另一种暗示,一个他如何应付当前局势的暗示。

    其实方应物也不确定这是自己的脑补,还是父亲有意为之的暗示。若是后者,那说明他老人家的政治智慧真的上了一个大台阶,很值得普大喜奔的!

    闲话不提,却说到了约定好共同上疏的日期,约莫有二十来个新科进士齐齐聚集在通政司。

    只见得人人手持一封奏章,神色庄严肃穆,雄赳赳、气昂昂的立在大门外,仿佛正在进行一次十分神圣的仪式。

    通政司值门的小吏窃窃私语,“远远的一看,便知这必然是今年的新进士。”“何以见得?”

    “大凡新人投奏疏,定是昂首挺胸,用手捧着奏疏,一举一动有板有眼;做了五年官的,那就是用手捏着奏疏,稳步当车踱步前来;做了十年的,那就是随随便便的走过来,随意的将奏疏丢下;至于做了二十年以上的,就是直接让家人或者同僚顺道来代投了!”

    没多久,这批新科进士公推的首领人物方应物出现在街角,缓缓地朝着这边走过来。与别人不同,方应物两手空空,别无一物,很是明显。

    “见过诸同年兄长!”方应物对着众人抱拳行礼,慷慨激昂地说:“朝廷多事,正是吾辈奋起之时,劝谏天子,人人有责,吾辈身负新科之望,更责无旁贷,该向天下人展现吾辈风节!”

    这话听着让众人热血沸腾,方应物说的实在太有道理了,吾辈新人意气风发正该如此!

    方应物大手一挥,继续说道:“故而……在下今日在此为诸君壮行!”

    我靠,话头突然来了一个转折,众人一时间迷惑不解,齐齐望向方应物。

    什么叫为他们壮行?说好的一起上奏呢?方应物打算缩头了么?开什么玩笑!方应物可是他们推出的带头大哥!

    当即有人站出来,愤怒地指着方应物道:“方应物!你是怕了么?想临阵脱逃否?若真如此,吾辈羞于与你为伍!”

    方应物苦笑几声,“诸君请听我一言!昨日家父已经率先上疏,在下看过,其间多有直言不讳之处,想来只怕也要遭难!为人子者,岂可自私自利,只图自身清名,而眼看着父亲危险不顾?

    所以在下今次不得不委曲求全,以防万一,若家父身陷囹圄,还要靠在下奔走呼救,区区一点诤臣虚名,如何不能舍弃?况且我所欲言,家父已经言尽,又何须再重复千言乎?”

    众人面面相觑,方应物这个理由确实很好很强大,百善孝为先,怎么说也不能说错。这事不是没有前例,几年前方应物不就以孝字名闻京师么?那时候方应物父亲也下了天牢的。

    方应物便再次抱拳,与众人作别。

    当日黄昏时,方应物与父亲又在书房闲谈。忽然门子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惊惶地大呼小叫道:“大事不好!十数锦衣卫官校已经到了前门,点名要见老爷!”

 第三百四十一章 父子默契(下)

    听到门子来报,方清之依旧淡定,面上不动声色,手捧茶盅连一个小小的抖动都没有。

    但方应物却霍地站了起来,忍不住张大眼睛向外面望去。这官校肯定是厂卫的人马了,敢公然闯大臣家,那就必然是奉了天子诏谕!

    还让方应物吃惊的是,这些人来得好快!自家父亲不过是七品编修,值得如此快速的反应么?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了。

    当今天子并非明君圣主,年幼即位时还好,劣迹不显。但随着年纪渐长,各种毛病也就渐渐明朗化了,挥霍无度、滥用私人、崇信佞幸等问题屡见不鲜,并且对朝廷运转的影响也越来越恶劣,所以朝中忠直大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前几年的时候,在君臣冲突时,那些名望素著的高官大佬是谏阻天子的主力,结果导致被排斥出京的高官很多,例如前首辅商辂、前左都御史李宾、前兵部尚书项忠等人。

    而这些年,朝中执政大佬换上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这一批后,面对天子的过失,高官们都成了捣糨糊、装糊涂角色,士林声望一落千丈,典型代表就是刘棉花。

    至于奋不顾身的谏君主力,则换成了中层官员,比如科道的御史、给事中、六部郎官以及翰苑词臣,在妖风弥漫的朝中竭力维持着一股正气的存在,年年都有被贬到外地当知县的。更具体地说,代表人物就是自家父亲方清之这样的角色。

    但想是如此想,可这事态发展还是有点快啊,方应物忍不住问道:“父亲到底在奏疏上写了什么?”

    方清之风轻云淡地答道:“没什么,只是列了圣上十条过失,恳请圣上闻过则喜、纳谏纠正而已。”

    十条……想必还有不少陈年旧账,换成谁也要抓狂啊,方应物无语,突然发现他很理解皇上的心情。

    方清之轻轻放下茶盅,起身振一振衣袖,好整以暇地正一正衣冠,无所畏惧地昂首迈出门槛。

    方应物站在父亲侧后面,望着父亲挺直的背影,忍不住激动地唤了一声:“父!亲!大!人!”

    方清之斜视了自家儿子一眼,轻喝道:“大丈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问心无愧,为臣尽忠,求仁得仁!为父去则去矣,何须做儿女之态?”

    方应物严肃地说:“我只是想说,父亲放心去刷声望罢,外面一切自有儿子打点,家中事务也无需父亲挂念!”

    “……”方清之身形晃了晃,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出戏了。自己明明是抱着家国社稷的情怀,很认真地在当诤臣忠良,偏生这儿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他都是跟谁学的?

    其实就在这短短时间内,方应物早已经盘算了好几遍,目前这状况肯定死不了人,最大的危险就可以排除掉了。

    最坏的情况就是像那些前辈一样,父亲以翰林编修、东宫侍班的清贵身份被贬谪到外地当知县或者推官。

    但如此一来,声望就爆棚了,到时候名动天下也不难。待几年后正人君子反攻倒算时,父亲回朝后不给补偿个五品学士简直就对不起天地。有了五品学士,再下一步就可以考虑兼任寺卿或者侍郎了。

    至于自己该做什么?先要使银子打点诏狱上下,叫父亲在天牢中少吃点苦头,这是当儿子必须做的。

    其实未必会吃什么大苦头,大臣就是被关起来那也有大臣的体面,除非把天子惹怒到特意下诏虐待的。但现在看来,还不至于到如此惨烈的地步,今上也不是这样的变态虐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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