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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位韦瑛韦千户是汪厂督的死忠亲信,汪厂督不在京师时,西厂事务都是由韦千户主持,向来以凶残著称。天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对此也不置可否,这更助长了西厂的气焰。
此次能让韦千户亲自出面问案,也算是西厂对方应物这个“钦犯”的重视了。“方应物!你不过是一江南书生,适逢天恩才有今日皇榜提名!你不思君恩,又为何要妖言惑众、上疏诽谤圣上?”
方应物听到这句貌似耳熟的话时,很是恍惚了一下。他看了看左右,再看了看前方公案处的韦千户,确定自己确实换了一个地方——眼下正在西厂刑厅里面受审,并不是还在锦衣卫镇抚司。
但是眼前的韦千户与锦衣卫那边徐百户的问辞却几乎一模一样,让方应物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番,你们厂卫问起话来都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么?
万般无奈,方应物只能重新解释一遍:“在下并未……”
话才说半句,方应物忽然有所醒悟,在锦衣卫镇抚司是人在屋檐下,迫不得已装孙子,但在西厂还需要装?难道汪芷能把他打一顿?气节呢?节操呢?
如此方应物负手而立,昂首道:“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君臣之事,与西厂何干!”
“还敢花言巧语!”韦千户怒喝道。野路子出身、靠着打打杀杀爬上来的韦千户可不像世享尊荣的锦衣卫官那样顾忌多多。
无论人犯是否有罪,韦千户向来是若不认罪便先严刑拷打,或者说反正是陛下点名拿下的钦犯,没罪也可以造出罪名。
韦千户毫不在意方应物的身份,对左右下令道:“先打三十杀威棍!叫他知道我西厂的厉害!”
当即有两人上前按住方应物,又有两个持棍执刑的上前要动手。这叫方应物大吃一惊,竟然要玩真的?忍不住斥道:“狗贼敢尔!”
话音未落,方应物便感到后背一阵子火辣辣的,伴随着一声闷响——那棍子已经打了下来,随即又是一下子。
疼痛还没来得及品味,方应物不由得浑身惊悚,比起疼痛,这种惊悚才是最可怕的!西厂的严刑拷打岂是好受的?
他心里不由得暗叫“吾命休矣!”自己简直太高估某西厂提督的人品了!她居然全然不讲义气!
此时,旁边有个书记官慢慢悠悠的走到韦千户身边,悄悄耳语几句,然后便见韦千户脸色讶异,挥手道:“左右住手!”
方应物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汪太监还不算彻底没人性……不过安排到这时候才叫停,绝对是故意的,女人的心眼就是小。
既然厂公关照过,那就不好动手了,如此韦千户也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审下去。只能暂且罢手,上报了再说。
天色已晚,当夜方应物便被囚禁在西厂大牢里。虽然也享受了贵宾待遇,但不得不说,这里条件比老字号镇抚司差得远了。方应物看着床上一团烂茅草简直不能忍受,只得站在只有一尺长短的小窗下,对着月光长吁短叹。
忽然听到身后响动,方应物转头看去,原来是汪芷举着火烛独自进了牢房。他微微一笑问道:“皓月当空,明明如镜,厂督秉烛而来,有何贵干?”
汪芷蹙了蹙眉头,“别掉书包,有话问你!你当真没有上疏?”方应物如实答道:“没有,所以我是冤枉的。”
汪芷瞪着眼质问道:“混……那你为何不早些说?”方应物想辩解一句“你又没有问我”,但话到嘴边,收了回去,只管装哑巴不说话。
汪芷急得要跳脚,“我把你从镇抚司抢了过来,原来是抢了一个烫手山芋!难怪那边万指挥装聋作哑,故意放我抢人!眼下这可如何是好?”
这就像是皇帝的新衣,谁先说穿了就是谁死。方应物同情地对汪芷点点头,“是极,是极,你们都是吃皇家饭的,总不能去对天子说,陛下你摆了一个大乌龙!”
汪芷看着方应物浑然不在乎的表情,气不打一处出,“你看什么热闹?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呵呵呵呵……”方应物仰头卧倒在茅草中,双臂枕着头高声吟道:“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
方应物念的是什么,汪芷完全听不懂,只觉得方应物这置生死于度外的傻大胆范儿挺潇洒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新科进士方应物在锦衣卫镇抚司和西厂之间兜兜转转的时候,消息也就传遍朝廷了,登时议论纷纷。
消息不停变化——天子下诏拿人,方应物被捉到锦衣卫镇抚司了!方应物被提到更凶残的西厂了!方应物在西厂被用刑了……
议论间多有大赞方应物有乃父之风的——昔年方清之刚中了进士,当年便因直言进谏下了诏狱;而今年方应物也是刚中了进士,在皇榜墨迹未干时,同样因为谏君被下诏狱。真可谓是一门两进士,父子双诏狱,家风渊源、满门忠良也!
也有个别人品欠佳的人跌足叹道:“可恼,可恼,此次竟让方应物拔了头筹也!”
成化年间,在朝臣中不知怎的,兴起了以受廷杖、下诏狱、被贬斥为荣的风气——这有可能是对昏庸天子和不作为宰辅的逆反心理。前有翰林四谏开风气之先,后有方清之继往开来,今又有方应物前仆后继……
内阁大学士刘吉听到这个消息时,很是愕然了半晌。别人对此热点大加议论,刘棉花十分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几百封奏疏里,别人当然不会刻意去注意里面有没有方应物的奏疏,方应物又不是什么部院大臣。既然传言方应物上疏谏君,大家也就信了。
不过刘棉花身居中枢,所有奏疏都可以看到,他肯定要特别注意一下像方应物这样自己人的奏疏。他可以肯定,自己在内阁绝对没有看到过方应物的奏疏,也就是说,方应物并没有上疏。
除非方应物可以用密疏直奏天子,那样自己也可能看不到。但想想更不可能,方应物区区一个新科进士根本没有密奏的权限。
但确实又是天子下诏拿人的,想至此处,刘大学士哭笑不得,这女婿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次真不能怪他惹是生非了。
刘吉纵横宦海数十年,向来经验老到,善于装糊涂。但此时他作为一个明白人,遇到这等乌龙事件,也是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是好。可以预料的是,明天朝会有可能会热闹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都是方应物的错
又是太阳照常升起的一日,清晨时分,大明天子御奉天门,文武百官过金水河,惯例的早朝便开始了。
昔年英宗冲龄践位,三杨辅政当国,政务大权便归于中枢内阁,原先承担议事决策功能的朝会也渐渐成了摆设,礼仪性质居多。所以在当今的朝会上,不大会有太多君臣交流。
今上成化天子“玉音微吃”,不爱与人说话,对朝会这种走过场的程序还是比较尽责的。反正也不需要他多说什么话,只需认认真真地坐在宝座上充当神像。
奉天门里,天子升座,文武百官山呼万岁完毕,有几位大臣奏报了一些事情,天子一概答道“是”,也有“知道了”或者“发部议”。
常规性进奏完毕,本该到了“有事早奏无事退朝”的时间。但在此时,却有大臣出列,趋步上了奉天门下的丹墀,对着天子奏道:“臣请奏事!”
此人声如洪钟,众人注目望去,赫然也是一个名人,乃刑科都给事中毛弘。这位毛大人是科道官里的老资格人物,已经在六科十几年,十分敢言,号称发言论事数量朝中第一。
别的不说,成化四年那次群臣伏阙集体请愿,就是毛大人带头组织起来的,这可能是大明朝朝臣的第一次群体性事件——当然以后就会多了……
与方应物的便宜外公王恕一样,毛大人也是让今上烦不胜烦。宝座上的成化天子看到毛弘出列,忍不住皱起眉头,有点牙疼。
毛弘叩首道:“臣闻明君治国,必先广开言路,今新科进士方应物不过尽臣子之本分,何故因言而获罪?还请陛下宽纵褒奖!另恳请陛下罢斥方士僧道,以省冗费,以正人心!”
成化天子眉头皱得更深,视线望向不远处的内阁大学士们。在朝会班位上,距离天子最近的人,除了太监、侍卫、侍班词臣之外,就是锦衣卫官和内阁大学士了。
别的文武百官都在广场上,唯有锦衣卫官和内阁大学士站在天子与百官之间的丹墀上,并东西向对立。
成化天子不爱说话,在朝会上出现非常规状况时,一般都是由纸糊三阁老出面帮着天子打发掉,这也是天子信用他们的原因。
首辅万安瞄了毛弘一眼,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垂头静立。但次辅刘珝却出列奏道:“毛弘奏称方应物无罪,所言极是,那方应物敢言直谏,正气不可夺,伏请陛下三思毛弘所言!”
刘珝的奏对有点出乎意料,叫许多人未曾想到,他竟然替方应物说情?难道刘珝不是恨透了方家么?
只有另一个大学士刘吉脸色微微变了,刘珝这话简直就是把方应物比成另一个毛弘,在陛下面前透出这个意思,其心可诛!难道不知道毛弘是陛下最厌烦的人之一么?
再次,陛下现在还不知道他自己摆了乌龙,等到回过味来时,方应物怎么都不会好过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先把方应物狠狠处罚了,再等天子醒悟过来时,总会有点内疚罢?刘棉花下定了决心后,便也出列奏道:“方应物年少无知,妄议朝政,非议圣上,狂悖无礼!绝不可宽待,当严加惩治以儆效尤!”
刘珝闻言回首道:“祐之此言差矣!方应物年少为国,其心可嘉,怎可以刑罚处之?如此不怕天下士子寒心么!”
刘棉花毫不客气地针锋相对道:“叔温有所不知!方应物身为观政进士,还是待选词臣,此时不潜心学习,对朝政横加议论,妄然邀名,若人人效仿,朝纲何存?此风万万不可长!”
旁人能听到这二位对质的,无不目瞪口呆,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如果没听错的话,现在的情况是,刘次辅拼命替方应物辩解,而刘棉花却力求从严处置方应物……
刘次辅难道不是方应物的仇家么?另一方的刘棉花难道不是方应物的老泰山么?这两位大学士都吃错药了?还是互相换了身子,念着对方的台词?
唯一能出来打圆场的万首辅依旧闭目养神,两位姓刘的大学士便继续争论着。
“方应物是你的东床快婿,谁人不知?你不要因为害怕被连累,便故意陷害忠良之士,实在令人齿冷!”
“吾乃内阁揆臣,自当以身作则,严于律己!刘叔温你不要因为你我乃同僚,便替我这女婿开脱!”
旁人继续启动看戏模式,面对这诡异的一幕,谁也摸不清其中深浅,所以也只能看戏了。
宝座上的成化天子看着两人吵了一会儿,十分心烦意乱,本来期待他们出来平事,把毛弘的嘴巴堵回去,结果这两位出来后竟然耍起了把式。
如此天子便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猛然一挥袖子走人了。旁边太监连忙叫道:“退朝!”
回到内宫,又有司礼监秉笔太监覃昌交上两份来自厂卫的密奏,天子命其拆开,展眼看去,却见一份是锦衣卫的,一份是西厂的。
锦衣卫的密奏中,弹劾西厂公然去镇抚司劫走人犯,实在胆大妄为坏了规矩;而在西厂密奏中,则反过来弹劾锦衣卫镇抚司勾结内官、擅权越界,侵犯本该属于西厂的职事。
两份密奏互相攻讦,两边都是得用的爪牙耳目,这再次让天子感到心烦。
成化天子本性贪图安逸,最喜清静无事,最烦无事生非,期待的是一团和气共享太平,所有麻烦事情都消失掉。而今天却屡屡为难,叫他很不痛快,不由得想道:“都是方应物的错!”
话说在今日,西厂并没有提审方应物,所以方应物只能继续在牢中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时候,又听到门声响动,再举目望去,却看到自己的好友项成贤走了进来。
正枯燥的方应物连忙从茅草床上一跃而起,惊喜地问道:“项兄何以到此?”项成贤见礼道:“受诸同年所托,特意来看望方贤弟!”
方应物奇道:“西厂怎么肯放你进来?”项成贤答道:“我也听说过,西厂如同龙潭虎穴,十分难进,更难出来。怎么我一到此,报上来意,便一路通畅地被带了过来见你?奇也怪哉。”
这个问题,方应物真不好解释。他忽然又想起什么,讪讪地说:“我何德何能,敢劳诸君挂念!实在万分羞愧。”
项成贤摇头道:“不过话说回来,方贤弟你这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