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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时间,方应物再次被从东厂大牢里提了出来,押到刑堂上面,接受东厂提督尚铭的审问。
事到如今,尚铭已经没有退路了,自从进了宫告汪直的状,那就不可回头了。只能咬着牙一条道走到黑,从方应物身上打开突破口。
而且尚公公也能感受得到。这是天子默许的。不然昨日他进宫当面弹劾汪直时,天子为何不加斥责?显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默许他继续追查的意思,只要能给出一个交待就不算错。
当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尚公公就不信了,首辅、锦衣卫、东厂合力还扳不倒汪直,那汪直最大的靠山无非是万贵妃,但自己这边万通可是万贵妃的亲弟弟。
壮了壮胆,尚铭拍案道:“方应物,你勾连内宦,图谋不轨,可知罪否!还不速速如实招来,不然国法难饶!”
听到国法两个字,方应物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一个东厂头子坐在上面张口国法,也真亏他说的出口。抱拳行礼道:“一日不见,尚公胆气又壮了。”
尚铭闻言怒喝一声:“还敢嬉皮笑脸滑言巧语!真当东厂的刑具是摆设么?左右上前拿下!”
左右番子也齐齐大喝一声,又有两个上前来动手,方应物忽然甩出一记不太规范的回旋踢,抢先踢倒了一人。
这把尚铭气得发抖,东厂刑堂之上,何曾有过这么嚣张的人犯?连连拍着桌子吼道:“搬夹棍来!搬夹棍来!”
刑具哗啦啦地扔在了大堂中间,看着就是简简单单的两根硬木,但方应物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自己脚踝隐隐作疼,这比打板子还痛苦啊!便连忙举手高叫道:“慢着!在下招了!不知厂公欲问何事?”
尚铭对方应物戒备很深,并没有太过欣喜,沉住气再次问道:“这几日,你是否与某些内宦屡屡密谋?”
方应物如实答道:“与西厂汪公先后会面数次,多有密谈。”
尚铭闻言一喜,示意旁边书手迅速记下,又问道:“天牢重地,你又是人犯,不该有阴私之事!到底密谈什么?”
方应物含含糊糊地答道:“密谈的事情与宫里有些关系……”
尚铭不止是一喜了,简直是大喜,这方应物今天太上道了,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忍不住又核实一次,“你是说,你与汪直密谈某些大内之事?”
方应物很肯定很配合地答道:“是!”
哈!尚铭顿时像是浑身轻了几十斤,只想仰天长啸,这真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对太监特别是天子亲信的太监而言,最大的罪名除了造反,大概就是随便向外泄露宫中秘密了。就算不是秘密,天子也很反感太监随意和外人议论宫中事情。
无论是谁,即便权势滔天,只要安上一个泄露禁中机密的帽子,那他在天子心目中地位只怕立刻仆街。
汪直要是在这个敏感时候,与敏感之人方应物屡屡密谈宫中事,这要让天子知道了,那可就爽大了!
尚铭狂喜过后,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问道:“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方应物想了片刻后答道:“尚公还是不要多事了,与你何干?”尚铭忽然翻了脸,喝令手下道:“左右上夹棍!”
此刻忽然有数名武官闯进来,领头之人对着尚铭拱了拱手,开口道:“厂公在上,吾等乃御前军卫,奉诏前来东厂提方应物!”
尚铭愣了愣,“皇爷忽的提走方应物作甚?”不止尚铭,堂中众人皆有疑问,这方应物已经在锦衣卫、西厂、东厂转了一圈,算是完成大满贯,提走了后还能去哪里?
那领头武官对尚铭简单解释道:“陛下早朝御文华殿,众宰辅部院科道随从,就于今日御前廷审方应物!”
如此堂中一片哗然,没想到居然闹到如此地步,竟然要廷审了!方应物也目瞪口呆,扭头望着来提人的武官,场面怎的会玩到如此之大?
忽然福至心灵,方应物抬起手,一把拽掉了自己的发髻,登时造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形象。
众人目光被方应物吸引过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却见方应物用力撕扯自己的衣衫,三下五除二的,一件原本还算完整的文士衫变成了几大块破布挂在身上。
此后方应物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抹,仿佛在顷刻之间,原本一个翩翩美少年变成了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乞丐。
这人一听要面见天颜,便失心疯了么?众人不由得想道。
最后方应物抱着堂中柱,高高的抬头,作势要去撞,如果真撞实了,虽然死不掉,但额头必然血肉模糊……
不过犹豫了片刻,方应物又松开了手,这叫众人下意识松了口气,看来他还没有彻底疯掉。
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里,方应物仿佛恢复了正常,走到几个武官面前,淡淡地催促道:“诸位愣着作甚?走啊。”
领头武官被方应物一连串莫名其妙动作搞得很迷茫,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堂中唯有尚铭尚公公心里产生了些许不妙的预感,方应物难道是打算卖悲情?这模样叫外人看到,第一印象肯定以为是在东厂被虐待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廷审(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个廷审的提议,其实是次辅刘珝在早朝上提出来的。天子听了后觉得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欣然采纳,宣布移驾文华殿。
却说这文华殿距离内阁不远,位于奉天门之外的左顺门里,从理论上说是天子处置政务和东宫太子读书的场所,历代先皇也时常在此批阅奏章和召见大臣议事。
但今上成化天子习惯躲在深宫里,早朝之外并不与大臣见面,奏疏也只通过司礼监送到御前,一切公务都只靠文牍往来。所以文华殿和早朝一样,已经失去了实际功用,现在仅仅用作东宫太子读书。
天子宣布移驾文华殿,这当场就引起了底下上千文武百官的极大轰动。有记性好的便想起来,天子上次去文华殿,大约还是成化十一年的事情,也就是说,是六年前的事情。
那一年的首辅是彭时,次辅是商辂,而万安只是第三大学士。当时君臣已经很多年不见面,在文华殿会面时,互相都很生疏和不适应,没说几句话就山呼万岁散了场。
而今日天子这次御临文华殿,是六年来的第一次,似乎也可能是天子登基以来的第二次,能不引起轰动么?
这么重大而且罕见的场合,自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跟着去的,早朝人员中,只有宰辅、部院大臣、掌科掌道、侍班词臣才能去参加(看热闹),其他打酱油的人只能依依不舍的各自散去。
宝殿庄严,君臣肃穆,香烟袅袅,钟磬悠悠,在这种情况下,蓬头垢面、衣冠破碎、仿佛饱受摧残的方应物踉踉跄跄的步入大殿,好像一个闯进来的外星人……
扑哧!天子左右有个值殿小太监修养不够,忍不住笑了场,大太监覃昌便喝令值殿官军将此人拉下去打板子。
“有朝一日,咱家定要做那人上人,谁也不能打咱家的板子!”这个叫刘瑾的小太监一边默默地承受苦刑,一边咬牙切齿的在心中立下誓言。
不过其余朝臣看到方应物的狼狈样子,不免生了兔死狐悲之心,心下皆有几分恻然,个别消息极其灵通的人比如刘棉花除外。
在方应物后面,东厂提督尚铭尚公公悄然无声地也跟着溜了进来。按说尚公公可以不用或者说没有资格上殿的,但他一来为了在天子面前表现,二来对方应物放不下心,所以定要亲自到场。还好此时没有人较真,非要把他赶出去。
方应物被押上前去,三叩九拜是不消说了,等行完大礼,廷审便开始了,这种事当然是由刑部尚书来主持。
太子太保、刑部尚书林聪站了出来,扫视一遍四周,便开口问道:“方应物!有大臣弹劾你勾结内臣、密谋不轨,是否属实?”
听到问话,方应物顿时明白了眼前情况。他是因为“上疏进谏”才进了天牢,被提到这里审问时,应该问他“上疏进谏”的事情,然后进行诛心之论再安上罪名才是。
然而林尚书刚才却当头问起他与汪芷的关系,还点出有人弹劾,这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了。在有心人的操纵下,事情的重心大概有所转移……而且是对自己不利的转移。
方应物又想了想,这才答道:“不知是何人弹劾?敢站出来对质否?”
林尚书还算是个公正的人,转头看向弹劾方应物的倪进贤,招呼道:“倪御史,可敢与方应物对质?”
御史倪进贤从班位中站出来,方应物好奇地看了一眼,委实不认识这是哪根葱,“这位大人弹劾在下,可有实证?”
倪御史自然是有备而来,答道:“太祖有诏,许言官风闻言事!”
方应物不在与倪御史搭话,转过头去,毫不客气的对林尚书道:“倪大人所言乃一派胡言!绝无此事!”
尚铭忽然从大臣班位后面闪到天子身旁不远处,从袖中掏出一叠纸笺,奏道:“方应物在东厂已经供认不讳,文书在此。”
方应物感到好笑,这尚铭竟然把东厂的审讯记录也带来了。天子懒得费心思,直接叫尚铭把文书给了林尚书。林聪低头看了几眼,再抬头时满脸不能相信的神色。
方应物轻哼一声,“诸君怎能不明?这东厂制造的冤案还少么?也不差在下这一桩了。”
尚铭本来不想出面喧宾夺主,但听到这里,非常生气!方应物这说法与出尔反尔有什么区别?
特别是方应物当众所说的话,简直就是对东厂专业素质的极大贬低!如果他尚铭不站出来,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于是尚公公越过人群,对方应物喝道:“方应物!你自己在东厂说过的话,已经记录为呈堂供词,这就不打算认了么?”
方应物瞥了尚公公一眼,忽然哈哈大笑几声:“我只知道朝廷有三法司,乃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没听说东厂包括在内!
遍览大明诸典,法司可曾包含有东厂?连法司都不是,只是代天子问话而已,还谈什么呈堂供词,笑死人也!在下在东厂随意戏言几句试探一下,尚公公还真如获至宝,这份居心在下心领了!”
尚铭被噎得不轻,正脸色铁青,一时没有来得及反驳。却又听到方应物义正辞严、掷地有声地呵斥道:“莫非尚公还想把东厂的夹棍和杀威棒搬到这里,对在下再使一次?在下区区七尺贱躯虽不足挂齿,但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断然不会怕了你们东厂!”
声如金石,方应物的形象陡然十分高大起来,一身破衣烂衫和蓬头垢面也影响不到他的光芒!一干文臣望向尚铭的眼都很不善,大概出于同仇敌忾的心理。
尚铭哪里辩得过方应物,此刻肠子都悔青了,自己到这里来真是多此一举!
一直没有退回班位的倪御史突然开口道:“方应物,你被弹劾也并非空穴来风,西厂提督汪直五次探视你,并屡屡密谈,这总归是事实罢?”
方应物对此万分惊奇,反问道:“你知道得还挺详细,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随后他用手指头虚空指点了几下,恍然大悟道:“倪御史,东厂,原来如此!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大臣与东厂勾结,联起手来欲置在下于死地!”
倪御史本身的名声就不好,听到方应物“貌似有理”的反手倒打一耙,大臣人群里忽然响起低低的哄笑声。
更有几道用意不明的目光频频射向万首辅,很多人都知道,倪御史是万首辅的亲信门生。
只有刘棉花暗暗皱起了眉头,方应物虽然表现得很激爽,但这种做派只怕会让天子不喜欢。
第三百六十章 廷审(下)
果不其然,刘棉花刚刚产生了若干忧虑,便听到天子在宝座上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显然对眼皮底下的发生情况很不满意。
这是当廷审问,主题是问罪,人犯是方应物,却被方应物歪七扭八的歪到哪里去了?再这么下去,事情就不是这个事情了,满朝人物站在这里不是来看方应物摆高大上姿态的!
林尚书亦无可奈何,天子有口吃的毛病,不喜在群臣面前说话,而左都御史王越重心又在武事方面,还是公认的汪直亲信,所以只能由他这个刑部尚书来主审方应物。
没想到几个回合下来,方应物倒是输人不输阵,气势逼人地快把提供证据的东厂和弹劾他的倪御史打到地洞里去了……
如今天子不满意,林尚书那就只能继续审问。却说林大人正在心里琢磨措辞,但另一旁倪进贤倪御史听到了天子咳嗽,仿佛获得了新的信号,突然再次上阵,抢在前面质问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