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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引起了方应物的注意,停住动作好奇地向新进来的士子望去,听他走过去叫道:“刚才听到的消息,朝廷里商相公致仕了!”
听到这句话,茶铺里一片哗然。无论是那两个读书人,还是卖茶老头、端茶的小厮,齐齐露出震动神色。
这个商相公,可不是民间乱叫的秀才相公,朝廷里的商相公只有一位,那就是当朝首辅商辂商阁老。
这个人在淳安县绝对称得上妇孺皆知,从士子乡绅到山夫村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整个淳安县的最大骄傲。
在科举上,商阁老获得了解元、会元、状元三元及第这个至高无上的成就,而且是本朝唯一一位正式记载的三元(被太宗文皇帝删除的那位三元不算)。在功业上,商阁老先后在内阁十八年,如今更是贵为首辅,位极人臣。
三元及第加位极人臣,所以商阁老的人生成绩简直堪称完人,是县里所有读书人的偶像,县中父老更是口口相传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并坚信不疑。
那闯进来的士子继续说道:“今年二月,皇上设西厂,重用阉宦汪直,大肆抓捕大臣,五月商相公上疏抗词,力请皇上裁撤西厂。当时皇上采纳忠言,废了西厂,但到六月间,皇上再次听信谗言重开西厂,商相公再次上疏进谏,怎奈皇上被奸贼蒙蔽。随即商相公怒而乞骸骨,朝廷已经准了!”
“阉贼可恨!”有读书人愤恨地拍案叫道。
方应物却陷入了恍惚之中,这算是他穿越以来,所听到的第一桩真正意义上的历史事件,心中自然感慨良多。这段时间,险些忘了自己的穿越者身份,只有听到这种耳熟的大事件,他才重新找到了俯视历史的感觉。
若是正德、嘉靖、万历这些热门时代,他可以对各种人物、事件倒背如流,但对成化一朝的黑材料,涉猎程度就差得远了。
比如这次商辂致仕事件,他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大概也记得是成化中期,但具体到月份就有些模糊了。所以猛然听到商辂致仕,还是很有些吃惊的。
最初的吃惊过去后,方应物恢复了冷静,丢下铜板要走,听到那几个书生还在愤慨地大骂阉贼汪直,方应物忍不住摇摇头,对他们出言道:“你们的想法,简直幼稚可笑!”
那几人平白被笑话,个个面生不悦之色,当中一人问道:“足下何人?又有何高见?”
方应物淡淡道:“在下花溪方应物!想那汪直固然气焰嚣张,不过一内廷缉事而已,但能逼走宰相么?内阁中有三人,其余两位皆出自今上东宫潜邸,只有商相公这首辅是前朝旧臣,他不走人谁走?这里面水深着哪!”
那几个书生闻言愕然,没料到随便一个街边茶铺里,就能遇到位见识卓异的大才。即便淳安县是科举死亡之组,但这也太夸张了罢。
花溪方应物?这个名字似乎听说过,还是当中那个书生拍案道:“我记起你是谁了!”
正要离开的方应物见自己名字能被人知晓,心里微微得意,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想听听他们怎么说。看来在文化圈里,自己也曾被议论过啊。
“你就是那个褴褛青袍方应物!”那书生继续叫道。
方应物脸色一黑,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褴褛青袍这四个字出自他发表的第一首词,可这是什么道理!他前后发表了好几首诗词,有那么多优美的字眼,怎么别人偏偏就拿褴褛青袍四个字套上了?
在回家路上,方应物心里叹道,看来以后必须要抄一首震惊世人的极品诗词,这才能把褴褛青袍的名号盖下去啊。
又想起商相公致仕的消息,方应物产生点小小的幻想。商阁老必然要回家颐养天年,若是能抱上这条大腿,那就好了。这可是在内阁干了十八年的元老重臣,虽然致仕了,但门生故吏什么的肯定有不少还在……
第三十二章 县试
报完名回了家,继续读书,不知不觉时间又过了一个月,转眼到了县试前两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
这天方应物离开花溪,向县城出发。他必须提前到县城住下,一是为了在考试当天清晨能及时赶到考场接受搜检,二是提前到县城,如果有什么变动可以及时知道。
与方应物同行的还有里长方逢时和社学塾师王先生,这两位作为方应物的保人,在考场门口核查的时候必须在场。
在路上,方应物提着一个篮子,便是俗称的考篮,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和吃食若干,都是在考场中的必备物品。穷人走科举之路不容易,为置备这笔墨砚,可是将王先生的看家货色都借出来了,在县城住两天还要有花销。
上次到县城报名的时候,方应物提前做好了一些准备,在县城西门外的西庙订下了两间客房,专为这几日居住。他前几次到县城,都是在这里住下的。
却说三人走了一个时辰山路,抵达西庙。方应物在贺齐老爷塑像下面,找到了本庙的庙祝,“上月末,在下曾预约了两间客房专供考期所使用,烦请领我等前往客房安置。”
那庙祝姓宋,满面疑惑道:“不记得有此事。”
方应物提醒道:“在下花溪方应物,上月到县中报名应试,午后在贵庙与阁下商谈,选了西院那里两间房屋,约定这几日居住。”
宋庙祝仍是推说没想起来,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位十三四岁眉清目秀的少年人,旁若无人地对宋庙祝叫道:“宋老儿!我家主人说了,叫你且置办些好酒食,送到西院去。”随着话音,他丢了一块碎银子给宋庙祝。
听到那童子叫嚷西院,方应物就明白了,这宋庙祝绝对是装糊涂,贪图别人家银子,把房子都租给别人了。
宋庙祝答应一声,就要出去,方应物伸手按住宋庙祝肩膀,不满道:“你这言而无信之徒,原来将在下约定的西院房屋都让给了别人,出尔反尔不怕神明降罚么!”
宋庙祝尚未说得什么,那后面进来的少年人却抢先叫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山野村夫,这里也是你撒野的地方么!速速走人,别搅扰了我家主人清净!”
方逢时和王塾师都不知如何应对,拿眼去看方应物。
方应物皱眉看了看那小少年身上的衣服料子,比自己穿得还要好,又听他口气,仿佛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厮书童。他家主人这时候住在西庙里,大概也是参加县试来的。
再瞧这小书童狗仗人势、跋扈无礼的嘴脸,方应物很有抽他耳光的欲望。但又一想,正值县试之前的要紧时候,节外生枝招惹强敌没有好处,弄不好因小失大。
可要不与这些人相争,出了这个庙,还能去哪里找地方住?淳安县城很小,这两天遇到县试,来自全县各村的学童都会住在县里,临时去找地方住只怕不容易。
忍住火气,方应物转身揪住宋庙祝,冷笑几声道:“好好,在下正要去拜访县尊,你便和我一起去上衙门见官罢!让县尊断一断这里面的是非曲直。”
说罢拉着宋庙祝向外走,方逢时在后面推了一把,将宋庙祝推出殿门。
此前方应物三次来县里两次是为了官司,次次都住在庙里,宋庙祝当然知道方应物打官司是一把好手。见状心生畏惧,连忙叫道:“勿忙勿忙!这点小事不值得见官!”
方应物斥道:“若不见官,今日之事如何了结!”
宋庙祝无奈道:“后院有间屋子,过去是当作柴房的,让庙里火工打扫干净尚可入住。”
有比没有强,方应物不再纠缠,只得答应下来。在后院破柴房门口,方应物问那火工道:“西院住进的是何人?排场忒大了。”
火工答道:“那是云峰吴家的一位公子,也来参加县试的。听说他不愿与别人共用院落,所以给了庙主银子,将整个西院都包了场。”
云峰吴家?方应物听说过,号称本县科举第一家族。难怪连那庙祝也巴结着,难怪那书童鼻孔朝天瞧不起人。
火工打扫完毕后,退了出去,方应物看着比自己家里还破的房间,长叹一口气。还是要努力出人头地啊,不然今天这样被赶到柴房的屈辱,时时会有!
王塾师见方应物唉声叹气,还以为方应物被吴家名头吓住了,担心他因此而发挥失常,连忙劝解道:“老夫先后考了二十年科举,虽然一事无成,但也耳闻了一些典故。像这吴家,名声最响亮,但如今已经算是外强中干了。”
“此话怎讲?”外强中干这个词引起了方应物的兴趣,连忙问道。
“吴家号称科举第一家,门中出的进士最多,但是大都是前朝时候。最近一二十年没出过进士,尤其最近连续三科,连一个新秀才也没中过。不管是什么原因,很多人都说吴家如今徒有虚名了。”
方应物知道,在科举家族里,功名可不是世袭的,十几年不出相应的成绩,特别是最近三科,连个秀才都没出,虽然可能存在运气差的因素,但也要被看做没落,所以吴家被外人议论情有可原。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底蕴也不是他方应物一介贫士可以比的。
想起自己的遭遇,他不忿地信口答道:“瞧瞧那位公子的做派,再瞧瞧那书童的举止。因小见大,我便知吴家为什么不行了!”
一夜无话,次日方应物先去了县衙门口,看看有没有县试的新告示,随后又去了位于县学里的考场,摸清路线和环境。一切准备妥当后,便安心等待明日考试。
县试乃漫漫科举道路的第一小步,也是考试氛围最宽松、最没规范性的一步,各地和各地情况都不同。
淳安县是人口小县,今科参加县试人数不是很多,只有一百多人,与动辄上千人报名县试的江南、江西这些地方不同。但这批人的学问质量是绝对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个县的,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组。
考场设在县学,方应物早早地就到了大门外候考。此时这里围聚了数百人,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人群里有考生,有送考的,有当保人的。
汪知县在大门后面临时搭建的台子上高居而坐,另有人负责唱名和搜检。被点到名字的考生上前接受搜身与核查,保人也要上前进行现场担保和确认。
方应物提着篮子站在人群里等待,不时与两个保人交谈几句。忽而听到后面有人说话:“公子这次必定要中了案首。”
方应物听着耳熟,转头看去,说话的却是昨天在西庙遇到的那个书童。他旁边是位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岁数不过十七八,应该就是这个书童的主人吴公子了。
书童说自家主人肯定要中案首,这不奇怪,谁不想讨个好口彩,但那吴公子却没表现出任何谦虚意思,反而安然受之,这就让注意到他们的方应物奇怪了。按理说,那吴公子应该假意训斥几句“休要胡言乱语”之类的。
方应物早将案首视为囊中之物,在这上面格外敏感。便带着疑惑半是讥讽半是试探道:“尚未入场便自吹自擂中案首,简直笑掉大牙!”
书童与吴公子齐齐看过来,书童认出了方应物,连忙对自家主人耳语几句。吴公子对方应物拱拱手:“不才云峰吴绰,阁下是哪里的人?”
方应物答道:“花溪方应物!”
“花溪?方家?”吴公子想了想如实答道:“没听说过。”
随即他又不耐烦地挥挥手,傲然道:“你们这些不知从哪个山间角落里钻出来的泥腿子,最大毛病就是酸气多,我懒得与你一般见识。不用在此打口舌官司,反正到最后我的名次必定比你高就是,现在多说无益,放了榜就知道了。”
这股扑面而来的高贵冷艳将方应物气得大怒,他本就有点俯视时代的清高,没想到频频被这主仆俩毒舌。
你们都只是历史的尘埃而已!方应物正要反唇相讥,却听见前头叫到了他的名字,该到他入场了。便只好忍住气赶上前去接受搜检,不再与吴公子一行继续纠缠。
半刻钟后,方应物顺利通过门口检查,过龙门进入了考场。一眼看到考场中的座位是临时安置在甬道两侧的,露天而设。眼下正是秋高气爽时候,天气不冷不热,所以露天考试并不难受,又比搭建考棚节约经费。
先前领到的试卷上有考号,方应物又循着考号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甬道东边第八行中间。
放下考篮,摆上试卷和笔墨砚台,方应物虽然是“早有准备”的考生,但在决定自己人生命运的考场上,心跳仍不由自主加快了几分。
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不亲临此境,永远不知道这种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的感受。虽然也有高考存在,但九十年代以后的高考比起科举的残酷,只能算小儿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