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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来,自己现在从理论上并不是社会闲杂人员,而是翰林院编修?哪怕即将被贬谪的编修也是编修啊。
方应物想到这里,疯癫地跳了起来,闪电般地窜出堂屋,并以最快速度冲向自家院落。
方清之气得发抖,高喊道:“你敢跑掉?回来!”方应物头也不回地叫道:“儿子知错了,现在有十万火急事情,晚上再来赔罪领家法!”
顾不得安抚两位幽怨到极点的小妾,小方编修三下五除二的洗漱完毕,并换了一身较为低调的文士衫。然后喊上两个长随,一路小跑着向皇城东南的翰林院衙署而去。
方应物若没想到自己还具备翰林院编修身份,也就罢了,既然在父亲劈头盖脸的斥责下意识到了,那就不能不急。
官场人都知道,前前前首辅李贤在十五年前定下了“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所以拥有翰林资格就相当于拥有了最大的上升空间。
而方应物自己这个翰林编修来得实在特殊,一是在牢里接到的敕命,没有去翰林院上过一天衙;二是他这个翰林编修在很大程度上,是君臣之间互相赌气的产物,天子一赌气就把他扔进天牢里,而科道官一赌气就送给他一个翰林编修。
所以过若干年后,别人也有可能会质疑方应物的资格,一个从来没在翰林院上过衙的人能算具备资格么?
而方应物现在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把这个资格落实了。只要他去翰林院衙署上过班,哪怕只上过半天,那也是铁板钉钉的正式当过翰林院编修!任何人都无话可说!
新的任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今天也不是没可能,时不我待啊,必须抢在前面去一次翰林院。
方应物边走边想,要不是父亲当头棒喝,自己险些错过机会,从这点看,古板的父亲还是有比刘棉花强的地方。
话说起来,天天迟到早退动辄旷工的刘棉花看到方应物闲晃荡,产生不了什么感触,自然出现思维盲区,想不到督促方应物勤快的去翰林院上一次班。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刚出了胡同口,却见有个小吏在对面招呼道:“前面可是小方大人?我乃吏部书办,前来送告身文凭!”
我靠!怕什么来什么,成化朝的衙门什么时候效率如此之高了?昨日天子下了口谕,今天就把手续办妥了?还有,吏部里面都是眼角朝天的货色,怎么会主动上门服务?
现在绝对不能接啊!方应物装着没听见,慌慌张张避道而走,但那小吏仍在后面追上来。
方应物对方应石吩咐道:“你去拦住他!叫他明日再来送官告!或者我明日去吏部自己领!”
方应石有疑问道:“若他不肯听,为之奈何?”
方应物恶狠狠地说:“无毒不丈夫,他若执意不听,你就说他是骗子,打他个不能自理!总而言之,不能叫他今天把官告送成!”
方应石点点头,一口答应后便向后转,去拦住那小吏。
方应物继续向前冲,没走几步,忽然又遇到了从外面回来的项成贤。项大公子招招手,远远地叫道:“方老弟!昨日约好一同吃酒去,算是为你接风洗尘,现在同往如何?”
方应物叫一声苦,对另一个随从王英道:“你去拦住项公子!好言说我今日有急事,改天再约!”
王英没有啰嗦,应声而去,很卖力气的张开双臂挡住了项成贤。方应物便继续快步向前冲,眼看日头开始偏西了,他着急啊,今天只剩不到半天了!
谁承想才转过两个街口,却见有一个刘府老家奴正挡在前方,高声道:“小姑爷!真是巧了,老朽正要去府上寻你,却不料路上偶遇!我家老爷有请,走一趟罢!”
方应物看看左右,自己形单影孤,再无随从可以使唤,忍不住悲愤的举首仰天长叹:“不该来的全都来了,难道老天要亡我么!”
第三百六十九章 半日翰林(中)
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方应物眼看自己要陷入困境时,忽然瞥见右手边有一个小胡同口。于是他静如处子动若脱兔,一个箭步钻进了胡同里。
那刘府老家奴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如年轻人便利。等他过来时,方应物早就消失在胡同深处了。
方应物从胡同口另一边钻出来上了街道,又绕过皇城,从西城跑到了东城,来到翰林院衙署。
目标在望,方应物正要跨入大门,却又有一个看门的年轻杂役拦住了方应物,呵斥道:“哪里来的小子,看不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么?文华翰苑所在,闲杂人不得轻入!”
这翰林院不同于其他部院衙门,并不开门办公,门口也不会有人来人往的场景,说的文雅一点叫做孤芳自赏。所以方应物这样的陌生人急忙忙向里面冲,那必然是要被拦下阻止的,况且方应物年纪太轻,衣衫普通又没穿官袍。
但方应物此刻就像是七进七出的常山赵子龙,更好似杀红了眼一般,哪里容得住再有阿猫阿狗拦路,特别是说话不好听的阿猫阿狗。
他用力推开挡路的杂役并喝道:“我在锦衣卫蹲过诏狱,在西厂挨过板子,在东厂熬过刑讯,这翰林院难道是更甚于厂卫的刀山火海,如何进不得?”
旁边又有别的老杂役冲出来,一边把挡住方应物道路的年轻杂役拉了回去,一边点头哈腰的放了方应物进去。
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翰林院这帮老杂役虽然是小人物,但耳濡目染之下,对清流动向略有所知。一听方应物自夸经历过三大厂卫,就猜出此人是谁了,挡路纯属自讨苦吃。
踏入翰林院大门,踩在了中庭甬道上,方应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杨柳春风夹杂着花香扑面而来,令人陶醉往返。他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想道:这就是翰苑风流的味道么?
从前方应物已经来过翰林院两三次,算不上熟门熟路但也知道东南西北,直接绕过前堂,远远望见标志性建筑柯亭那里有一圈人把酒临风。
不过方应物没有停住脚步,他今天是寻求“资历认证”来的,没必要去掺和翰林们的骚客雅集。继续向后面行去,一直到学士公房才驻足不前,略略整顿衣冠便走了进去。
礼部左侍郎兼掌院学士徐溥正在堂中看公文,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去后颇觉意外,讶异道:“你到此作甚?”
方应物行个礼道:“老师在上,学生侥幸从天牢里脱身,想起天恩浩荡,许以庶吉士历事翰林院编修,今日便来翰林院历事。”
徐溥是方应物这一科会试的主考官,虽然因为方清之也是翰林名流的缘故,平常方应物与他比较避嫌,但见了面叫一声老师不会错。
徐学士听到方应物的强大理由,顿感哭笑不得,“你马上就要左迁宛平,等候敕命上门就是,何苦还来这一遭?”
方应物正色道:“古人云:在其位谋其事,学生便以为在位一日就要谋事一天,如何敢偷懒取巧耶。今日前来报道,但凭老师吩咐使用。”
徐学士无语片刻,然后才点头道:“有理!”随后又问:“为何昨日不见你来?”
方应物答道:“昨日刚出诏狱,怎可轻狂无行?故而在家闭门自省,静思己过。”
见方应物这小年轻一本正经地说着场面话,徐学士起了戏谑心思,又问道:“为何今日午前不见你来?”
方应物又答道:“为人子者孝道不可忘,前半日在家聆听父亲垂训,不敢离门一步。午前尽完孝道,午后便来为国尽忠。”
徐学士大笑几声,挥挥手道:“知道了!我这里没什么吩咐,你随意自便去罢!”
方应物在徐学士这里报道完毕,退出了学士公房。看了看日头,若这样不做点事就走人,实在有些不甘。
不过这翰林院与别的衙门确实不同,主要工作就是看书、编书、写文章、起草诏书,方应物这初来乍到的能找到什么事做?他要是闯进别人房间,说一句“我来帮你写诏书”,还不得被乱棍打出。
逡巡了一圈,方应物又到了中庭,却见柯亭那里还是热闹,而在正中倚柱而坐的不是李东阳又是谁?
自从和父亲一样侍班东宫后,李老师就宛若老树发新芽了啊……方应物心里暗暗感慨。他是有拜访李东阳这京城地头蛇的心思,但眼下人多嘴杂并不是说话的场合,方应物也就没想着上前去。
方应物继续逡巡,打算找一处合适地方题壁作诗,抄上一首能流传千古的大作,也算是在翰林院里留下了一个强烈印记。
他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不错,“为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也可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文辞就差了点……
什么?有看官以为,方应物应当主动上前参加进去,然后大杀四方震惊四座,一干学士纳头便拜,从此威震学术圈?
还是算了罢,翰林院里的人物哪个不是饱学宿儒?若扎堆谈经论典,凭借方应物的学术水平,不知是谁杀谁呢,另一个姓方来了还差不多。从这个角度而言,方应物被贬出去也是好事。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正打量哪面墙壁比较适合写字时,不料李东阳眼神不错,偶然望见了在甬道另一边打转的方应物,便高声招呼道:“那边小方朋友!因何而来?”
方应物无可奈何,跨过甬道,穿过学士柏,到了亭外对李东阳行礼道:“见过老师。”
李东阳笑着应声道:“无须多礼,一进翰苑,便不论师长,只说前后辈。”又对别人介绍道:“此乃一身下三诏狱的方应物也!”
方应物又对众人做了个罗圈揖,问候道:“晚生见过诸位前辈。”众君子大都微笑点头,表示善意,当然也有不太和谐的,比如王鏊,比如张天瑞……
大家果然是正在讨论经义心得,方应物虽然盛情难却入了伙,但实在说不出个一二三。
自从科举结束之后,方应物就彻底把四书五经扔了,而且也根本没心思在这上面了。
此时听别人在这里说,他的感觉只有两个字,枯燥。昨晚又没有睡好,体力消耗很大,今天中午又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若走动时还好,此时安坐下来,就感到极其困乏了。
所以方应物坐在人群后面,不由自主的打起了盹,有经验的都知道,这根本控制不住,停都停不下来。
不过席间这么多人,又不是在天子面前这种正经场合,只要不太出格也就没人会注意,或者即便注意到了也就一笑了之,但是总有例外……
蒙蒙胧胧之间,不知道是谁用力捅了一下,让方应物猛然惊醒过来。他睁眼四顾,却见同榜状元张天瑞在他面前貌似很关切地叫道:“方同年,醒一醒!”
这一声叫,把别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二三十道目光刷刷的齐视方应物,叫方应物有几分小小难堪。
成化十一年的探花王鏊最看不惯这种模样,忍不住讥讽道:“眼皮堕地,难学孔子之义。”
向来秉信输人不能输阵的方应物仰头“哈哈”一笑,摆脱了尴尬心理,然后悠然信口回道:“王前辈这是考我么?我看可以对一个:呵欠连天,要做周公之梦。”
众人哄然而笑,这对得真是谐趣精巧,更妙在应景而生信手拈来,方应物果然是很有才的风流人物。
第三百七十章 半日翰林(下)
李东阳比较会做人,见状也大声笑了几下,环顾众人道:“今日经义说得不少,诸君不口干舌燥、头昏昏乎?可各品香茗,诗词怡情。”
又对方应物道:“近日与江南友人多有书信往来,彼等曾经论及你的诗词,对你多有褒美之语,叫我颇感惊喜。
我看你遣词立意,多有精妙,时常令人耳目一新。可是你在京城也太藏拙了,若非有江南书信,我竟不知也。”
方应物心里吐槽几句,是他想藏拙么?两次到京师,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去忙乱,京城的风气比江南也偏保守,哪有他这小字辈大出风头、诗词扬名的场合?
况且在京城办了几次集会,都是自己做主人,也不适合太高调。另外,自己在前年苏州时写诗词最勤奋,但把苏州帮后辈打得落花流水,那么王鏊这样的苏州人会替自己扬名么?
不过李老师这也算是提挈后进的意思,方应物不能不领情,微微躬身道:“李老……前辈谬赞了,小子闲来无事胡乱吟诵几首,入不得大雅之堂。”
李东阳抚须笑道:“如今已经是四月中暮春时节,眼看又是一年春过也,我等不能不解风情,辜负这诗家风景。方应物你近来可有什么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