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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物更疑惑不解:“为何找几个掌柜?你们先去作甚?”
娄天化便耐心解释道:“东主有所不知,但凡父母官前后任交接,最重之事便是仓库钱粮。按着行规,正式交接之前务必要盘点清楚,一旦交接完毕,便前后两讫再不相干。
假若前任出了亏空,东主却贸然走马上任接掌大印,岂不就等于是平白替前任接下了亏空?
所以在下要找几个相熟的掌柜并先行去县衙,与前任一起将仓库钱粮盘点清楚之后,再禀报东主定夺。”
方应物不耐烦地说:“没亏空就完事,有亏空就叫他补,还需要定夺什么?”
“若前任有亏空,东主既可以从严追索,也可以选择放人一马送他个日后好相见的人情。要钱财,还是要人情,这其中当然要拿捏定夺。”
原来还有这些门道!方应物愕然不已,只今天就被娄天化点了多少次?穿越四年,自己还真混成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流了……情何以堪!
如果自己不被贬成知县,就有可能从翰林编修一直在词林文章里迁转到尚书侍郎甚至入阁……体制问题酿恶果,大明朝就是这么亡的!
第三百七十四章 传说中的关系网
话说方应物从吏部取了告身文凭,与娄天化一边谈着一边往回走,到了胡同口恰好遇到从衙门回家的父亲,便连忙上前行礼。
方清之看了看方应物后面,随从竟然多达三人,再看看自己身后,只有一个从王家陪嫁过来的老家奴……略不爽,不过也没说什么。
方应物自然也不敢多话,小心翼翼的跟在父亲后面回家,昨天自己屡犯天条,险些挨了家法,今天还是老实本分一点好。
方清之抬头望见家门口站着几个人等候,而且八成是来拜访自己的,心情才多云转晴。儿子找一堆随从壮场面,那都是年轻人喜好场面的低水平热闹,哪像自己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完全不用跟儿子一般见识。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大门,却见先前等候的人嗖得聚集过来,直接掠过方清之身边,团团围住了方应物。
有叫“大老爷”的,有叫“老父母”的,有叫“县尊”的,还有叫“青天”的……人多嘴杂的乱喊一通,一时间方家门前闹闹哄哄。
王英与方应石都没见过这场面,顿时手足无措,还是今天新加入队伍的娄天化站了出来,对着围过来的人群连声喝道:“肃静!肃静!不得惊扰贵人!”
如此周遭才渐渐安静下来,方应物很威严的咳嗽一声,正要发表一篇反腐倡廉的讲话。可是临出口时,他忽然眼角瞥见父亲正站在人群外头,四十五度角侧头斜视自己。
“本官尚未到任,何敢招摇见客!诸父老还是请回罢!”方应物言简意赅的一口气回绝了所有人。然后三位随从护着方应物不受骚扰,一直进了大门。
“本官?你这口吻换得倒是快,嘿嘿……”方编修在门廊里对着方知县摇摇头,回了自己书房去。
娄天化很善解人意的对方应物道:“东主且宽怀,知县必须要住进县衙里,日后不必担心出入仪礼与老太爷相冲突。”
及到次日,方应物便打发了娄天化去找忠义书坊的姚先生,要从姚先生那里借几个熟练掌柜伙计,去宛平县盘点府库。
然后方应物便无所事事起来,只能坐在家里调戏小妾。“以前都是叫夫君的,昨夜怎么忽然非要奴家叫老爷?”“因为感觉叫老爷比较兴奋。”“讨厌!”
忽然得报,道是项成贤来拜访,方应物便吩咐请进来。项大公子落了座,开口说起来意道:“吾辈三五同年听说方贤弟遭贬,故而略治薄酒,为贤弟送行!”
方应物对此暗感好笑,“我又不是去外地,人还在京城里,送什么行?”
项成贤闻言极其不满地说:“你配合一点,不要坏了气氛!正所谓明主蒙蔽,忠臣见弃,杨柳春风,三五知交,依依惜别……总而言之,你是我们这科里第一个因为进谏被贬的,诸君都说要为你摆酒。”
方应物越听越觉得啼笑皆非,冷不丁地问道:“看你这个样子,究竟是庆祝还是同情?”
“哎,这真是个问题。”项成贤苦恼的抓了抓头皮,“明明是被贬,怎的反倒像是喜事了。
不过听到别人统计,成化二年丙戌科共取了三百五十人。到如今,先后被贬黜和弃官的多达一百余人,几乎就是三分之一数目,为历年来最多……”
“然后?”
“然后士林皆赞,近几十年来,还是这一科国家取士最得人!如此看来,方贤弟你也是我们这科的表率!”
总有些应酬是避免不了的,方应物连续两天都在应付这些人情往来。这日回了家,却见娄天化在门房等候着。
方应物将他带到书房,问道:“盘点完了?什么状况?”
娄天化很沉重的掏出一叠纸递过来,嘴里顺便答道:“清点出不少亏空,所有银两、钱粮、宝钞总计起来,折合时价现银三千两。”
“多少?三千两?”方应物大惊失色,当今虽然承平日久,民间经济还算活跃,但也还没到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万历年间的程度,一般大富商家资可能也就几百两,三千两真是一笔巨款了。
“倒也不全怪前任孙知县,这宛平县地处京师,差役繁巨应接不暇。”娄天化一边说着,一边又摸出一张纸递给方应物:“这是今日打听来的,都是孙知县的出身履历。”
姓娄的倒挺有眼力,这就叫做想在领导前头么?正不知该如何表态的方应物心里暗赞,连忙接过来扫了几眼。
然后他又想了一想,便对娄天化道:“三千两银子,委实不是小数,本官如何担待得起?你去传话,叫孙知县补上亏空!”
刚才看了看这孙知县的简历,方应物基本可以确认,无论从哪里谈起,这孙知县与自己也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而且此人出身师门都一般,没什么强势大人物;最后此人在历史上默默无闻,也不是什么名人。
既然背景、人情、名气三样里一样都不沾,那就没什么必要宽大了,方应物便能毫无羁绊的杀伐果断一次。
不是他方应物对前任不仁义,毕竟三千两真不是小数目,若是仅仅几十两,说不定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
娄天化见东主心里有数,就答应道:“是,在下明日就传话过去,让孙县尊及早补上亏空。”
目送娄天化离开后,方应物却又见门子来禀报:“小老爷你的乡试座师李士实李大人遣了家人过来,请小老爷你去聚会。”
咦?方应物很奇怪,这李座师如有邀请,发个帖子来就是,为什么还派人当面请?
来的人是李士实家里一个管事,进来后对方应物拜见道:“方大人!实不相瞒,我家老爷为的是孙县尊之事!”
孙知县这么快找人来说情不奇怪,但方应物很好奇的是,李座师与孙知县什么关系?他怎么看不出来?
那管事又答道:“孙县尊有一个进士同年淦清淦大人,与我家老爷都是南昌同乡,便辗转托到我家老爷这里了!我家老爷抹不开情面,只得叫你去说合说合。”
方应物抚额长叹,这就是传说中的关系网么,官场里的人脉网络果然复杂。以前自己只在边缘打转,没有什么亲身体会,今天这才刚刚进了门,就上了一课。
自己与那孙知县明明看起来毫无干连,结果七拐八歪的也能托人找上来。李士实是自己乡试座师,能推得掉么?
第三百七十五章 亏空(上)
送走李座师家的管事,方应物陷入了沉思之中。官场伦理在这摆着,座师的面子不好不卖,但前任留下的三千两银子亏空也不是小数目,相当于两三百户普通人家一年收入了……若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兜住吃下,那等自己离任时,谁又替自己兜着?
想来想去,方应物决定赴宴还是要去赴的,要是连宴请都不去那也太扫座师的面子了。但是具体情况仍须见机而作,他方应物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烂好人。
也不知道这三千两是怎么亏空的,如果是连续多少任累积下来的,那倒可以酌情接收;但若是前任孙知县一任亏空的,自己就要仔细掂量一二了,一般短时间的巨款亏空背后必有猫腻,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按照上任文书里所规定的,方应物一月内到任交接就可以。而实际上,方家距离城北宛平县衙的路程只有不到一个时辰,所以方应物可以不用着急上任。
到了次日,方应物优哉游哉的步行出门,到了城东李座师寓居的旅舍,拜见过座师,然后再一同前往约定好的酒家去。
早有两人在花园雅阁中等待,其中一个面貌略黑、身材矮壮、看着年近五十的人迈前一步,对着方应物道:“久仰久仰!”
李士实介绍道:“此乃你的前任孙知县也,南直常州府无锡县人,说起来与你也是邻省。”
这关系攀的……方应物对座师打趣道:“如此说来,学生与老师也是邻省了。”
李士实笑了几声,又指着另一人道:“此乃淦大人,现在国子监做教学的博士,与为师同为南昌人士。”
众人互相见过礼,便一起入内。落了座后,李士实先对方应物开口道:“我已经选好了官职,是广东布政使司参政。大概过几日就要起身南下,但临走之前,却有同乡淦兄请托上门,我不得不出面做个和事之人。
这孙大人乃是老前辈,又年长你三十岁,依我看,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若对老前辈过于咄咄逼人,传了出去未免坏自家名声,叫别人觉得你无礼。”
淦博士也开口道:“其实后任对前任稍稍相让,也是人之常情,官场大抵如此。我虽不才,也斗胆劝一劝,方大人不必为此介怀。”
方应物不动声色的转向李座师,再次抱拳为礼道:“老师高升大参,学生先要恭喜老师了,盼他日再升方伯按司。只是天高路远,老师保重。”
却说这李士实本来的想法是留京师当右通政,谁知道风云突变,天子忽然传旨授官任命了方士李孜省占住了右通政的坑,群臣抗争半个多月也没什么效果。同时吏部尚书尹旻又不待见李士实,只给安排了从三品广东参政。
从正四品提学副使变成从三品参政,其实也算是正常套路的升官路径了,但与李大人的期待值相去甚远,又是广东偏远地方,实在有苦难言,唯一可慰藉的就是离老家南昌府近。
情况虽然是这个不太中意的情况,但见了面总要拣好听话说,故而方应物也只能昧着心恭喜一番。然后才说起正事道:“做人本该有尊老之德,何况又有老师说合,不过这三千两数目委实太大,学生我也实在为难得很。”
说到具体的,只能孙知县自己来开口了。见该自己说话,孙知县一张脸苦了下来,唉声叹气道:“方大人有所不知,这三千两亏空放在外地是多,但在宛平未见得如此。
本县地处辇毂之侧,无论宫中朝中,还是各部院寺监,承应极为浩繁。上司有令,县中便疲于奔命,年年动用钱粮人力牛马杂物无算。历任县尹都是拆东墙补西墙,不可能没有亏空……
说起这些来令人惭愧,老夫年近五旬精力不济,实在比不得方大人。方大人少年高才,天下闻名,由你来主掌本县,兴利除弊消化亏空应当不难。”
方应物听了这孙知县一通诉苦,突然问道:“敢问孙大人,在当年你上任时亏空多少?”
孙知县愣了愣,然后答道:“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不大记得清楚。”
方应物见孙知县顾左右而言他,又更仔细的追问了一句:“若不便明说,那且再问孙大人,当年你上任时,所接下的亏空是比三千两多,还是比三千两少?”
孙知县犹豫片刻,勉为其难地答道:“比三千两少……”
靠!方应物暗骂一句。从孙知县的神态口气来看,他当初上任时,若不是根本没有亏空,就是只有远比三千两少的亏空。也就是说,这三千两银子亏空都是在他这一任搞出来的。
这孙知县自己搞出三千两巨额亏空,还想丢给自己擦屁股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这言行实在不地道!从头到尾没完没了地说着含含糊糊的虚话,真把自己当成不通人事的小白,想欺瞒哄骗过去?若不是自己追着问,只怕他还不肯说出实在地方!
只凭孙知县这个态度,方应物当场就想拂袖而去,不过当着座师的面不好失礼,只能坐在那里连连冷笑,再不说话。
话说这孙知县是个喜欢给别人打标签的人,方才默默观察半天,再加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