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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班房打盹,却不料门禁挡了驾!”
方应物皱眉道:“今夜门禁是谁?”然后便见从张贵身后闪出一个年轻后生,方应物又道:“你拦着本官不许进入,胆量委实不小!难道不认得本官这张脸么?”
那后生磕头道:“小的不敢!只是规矩所在,落锁之后不许放人出入……”张贵一脚把这后生踢翻在地上,“规矩你个头!县尊大老爷也就是规矩!”
方大老爷人困马乏,只想早早钻被窝睡觉,被一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卑微小人物拦在门口折腾半天,心里早就恼火了,开口就想把这不长眼的门禁臭骂一通。
但话到嘴边,方应物忽然想到,县衙里这些胥吏多半都是老公门,平常秩序散漫得很,好不容易出现这么一个严守职责的正面典型,自己若还训斥一顿,岂不更让其他人目无纪律、放任自流了?
想及此处,方应物张了张嘴,只得耐住性子捏着鼻子赞扬道:“这差役很不错,年纪轻轻便知道职责重于泰山的道理,应当褒扬!”
说罢,方知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门口,向后衙走去。方应石连忙跟上,小声问道:“那不长眼的狗才殊为可恶,为何不抓起来打板子?”
方应物长叹道:“今夜才知,为何天子有时候对家父这样的诤臣十分忍耐了!就如我今夜这般,是要捏着鼻子忍!”
目送县尊远去,张贵回过头来便对年轻门禁骂道:“你有毛病么?找死不是这么找的!”
年轻门禁很委屈地说:“叔叔你说过的,这县尊大老爷初来乍到正是主张纲纪严明的时候,表现得一丝不苟尽忠职守不会有坏处。”
张贵气得又打了一巴掌:“叫一次门你不放行,这叫尽忠职守;三番两次叫门,你还不放行,那就是蠢猪!知道可一不可二更不可三的道理么!”
年轻门禁捂着脸更委屈了,“可是我听衙里刘先生讲古,说到过汉代细柳营故事,那周将军门禁严厉,最终得到皇帝赏识了。”
“你他娘的听故事只听一半么!那周将军性子倔,是得到皇帝赏识没错,但几年后就被新皇帝搞死了!以后少听故事!”
第三百八十五章 报国寺(上)
虽然方应物困极,但今晚睡眠质量并不好,究其原因还是心事太重,对汪芷和西厂之事实在拿不定主意。
天亮之后,清晨排衙依旧举行,方知县坐在大堂接受参拜,听了一遍公事禀报,便挥挥手让众胥吏散去。
这时候,忽的有位中年人踱步走进大堂,惹得众胥吏纷纷侧目,根据服色判断出这是一名身份不低的太监。又见这中年太监对县尊大老爷叫道:“方知县!某家自仁寿宫来,东朝有旨意颁下!”
仁寿宫是天子生母周太后的居住地,东朝则是对周太后的一种尊称,就像用东宫指代太子一样。大概是因为仁寿宫在大内最东端,殿宇格局又自成体系,故而尊称东朝。
某些老于世故的胥吏已经听出来了,这是当今周太后传了懿旨给方应物,暗暗惊叹这新县尊果然是处处与众不同!以他们的见识,很少听到太后直接给大臣下旨,太后一般也不需要如此做事。
本来要散去的人群忽然都停住了,竖着耳朵想听听八卦。但方县尊很不解风情的拍着公案道:“散了散了!”
等胥吏都退出了大堂,方应物才从公案后面起身,走下高台对着中年太监抱拳为礼。这懿旨又不是圣旨,没有实际意义上的法定意义,很在意个人形象的方应物又不想被看成是卑躬屈膝之辈,所以礼数比较简单,连个跪迎都没有。
中年太监也没在意这些,点点头开口道:“圣母有话传你,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着你去劝一劝性闲法师。”
见方应物一脸问号,传旨太监又补充道:“城南报国寺的性闲法师就是太后幼弟,已经确认无疑。不过法师看破红尘,不愿与太后相认,太后束手无策,便想起了你,命你去劝一劝。”
原来如此……方应物记起,历史上这个和尚确实也有意思,那是个真有信仰的人,真闲云野鹤的人。他躲藏多年被发现后,以周太后的护短性子,世袭爵位只怕也是唾手可得,再不济也是锦衣卫世职。
但这和尚不去享受荣华富贵,只愿守着寺庙当僧人。太后最后实在没辙,只好把寺庙重修得金碧辉煌,以此补偿幼弟。
现在听太监这么一说,这性闲和尚居然连相认都不肯相认?不过方应物感到很蛋疼,他现在公务缠身,事情多得很,哪有许多时间去管这皇家破事?
中年太监淡淡说:“圣母还说了,你方应物是有缘人,何况报国寺又在宛平县地头上,请你定要劝得性闲法师回心转意。”
劝不回来怎么办?方应物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他没有问,想必问了也白问,反正不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送走了传旨太监,方应物烦恼的挠了挠头,当初借着老庆云侯托梦来坑门拐骗时,实在没想到自己挖的坑还得自己跳。
又叹一口气,方知县没奈何,传令召集了仪仗队伍,出发前往城南。宛平县衙在城北,而和尚国舅所在的报国寺位于南城郊,路程大概有十几里,这可不算短,所以要尽早动身。
这是方知县上任以来,首次全副仪仗出行。透过轿帘向前望,有一对骑马前导,六面高脚牌;向后看,则有二三十名衙役护卫跟随;左右看,一柄青罗伞覆盖在轿子上头。
什么叫前呼后拥,这就是前呼后拥!如此方才不负平生志也,方应物的心情狠狠虚荣了一把。
正在遐想非非时,忽见得骑马前导回头示意了一下,便迅速下马,打高脚牌的衙役也手忙脚乱的把牌子放平了。
又有人呼喝几声,方应物便觉得自己这轿子被抬到了路边上,一干衙役跟班也紧紧地收拢起来靠着路边站。
娄天化在旁边解释道:“前面有个侍郎,东主品级低于对面,按规矩须得避道相让,要不要下来行礼?”
等侍郎过去,宛平县知县的仪仗队伍继续耀武扬威的前行,高头大马的骑士、号牌、伞盖一样不缺。可是只走了半刻钟,这队伍却又慌里慌张的偃旗息鼓躲到了路边,手忙脚乱的连知县大轿都差点被翻倒。
娄天化在旁边解释道:“前面来了个寺卿,东主品级低于对方,还得避道相让。”
等寺卿过去,宛平县知县的仪仗队伍继续耀武扬威的前行,高头大马的骑士、号牌、伞盖一样不缺。然而才走了半刻钟,又……
方知县坐在大轿里被一阵乱晃,脸色都黑了,心中一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早知道还不如微服出行!
江湖人言道,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尤其是在西城这里,正六品宛平县知县方大人有了最深切的感受,前呼后拥的荣耀早被扔到爪哇国去了,只恨不得早早走完这段漫长的旅途。
这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从北到南穿越了整个西城,到南郊已经是下午了……
话说这时候京城还没有修建外城,京城南门就是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三门之外的地方统统是城外郊区。
肥得流油的崇文门是属于大兴县的,宣武门是属于宛平县的,而方应物此行目的地报国寺就在宣武门外西南方向。
京城四面郊区中,唯有南郊村庄最多、人烟最密集,已经自发形成了若干简单街道和集市,中间还夹杂着田园菜地。在一片低矮民居中,方知县望见了一间敝旧破败的小寺庙,这就是报国寺了。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早就惊动了地面,有个皱纹密布的老和尚站在寺门口迎接知县的到来,自称是住持。寺庙是属于宛平县地界,县太爷父母官驾到,老住持不得不敬。
方知县没兴趣和一个老和尚闲谈什么,直接问道:“性闲法师在何处?”
老和尚仿佛早有预料,便领着方知县来到偏院,抬眼看到院中一座小小的殿宇,牌匾上书“珈蓝殿”三字。
方应物阻止了别人跟随,独自拾级而上,迈入了殿里,又看到有个中年僧人身穿一袭破旧缁衣,正在弯腰打扫灰尘。
方应物拱拱手道:“当面的可是性闲法师?”那僧人抬起头来,却是眉疏目朗的样貌,对方应物淡然的合手道:“正是。”
方应物便自我介绍道:“本官乃宛平县方应物也!不知法师可曾有所耳闻?”性闲和尚点点头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不记得许多凡尘俗事,还请施主谅解。”
方应物问道:“法师不明人伦天理乎?”性闲和尚答道:“出家人既然已经出家,凡尘种种便如尘埃,本不该存于明镜里。”
方应物对佛理根本不通,想了半天说辞,才质问道:“你们出家人讲究因果,本官被令尊托梦,找到你的真身,圆了太后思念幼弟之情,算是对你周家有恩,你如何报答?”
性闲和尚继续淡然地答道:“此地只有性闲,没有周家幼弟。”
方应物喝问道:“你受父母精血降世,此为因;而你幼年母亡,早年离家失踪,父死又未尽孝,那你的果呢?斩不断这份因果,如何说不是周家人?既然还是周家人,总得给本官一个报答。”
性闲和尚默然片刻,再次合手为礼:“贫僧知道了,明日便随施主去。”
方应物大喜,看来事情要成了,没想到过程比自己想的还简单,可算是解决一桩麻烦事!他担心生出意外,又见天色不早了,便委屈自己当晚住在了报国寺里。
虽然条件艰苦了点,但是架不住方应物高兴,先前的满腔怨气一扫而空。此事要是办成了,在太后那里自然又是大功德一件,少不了自己的好处!只是不知到底会有什么好处?方应物心里不停地盘算着……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方应物迫不及待的来到珈蓝殿,把性闲法师手里的扫把扔到一旁,督促道:“法师!请随本官去罢!”
性闲和尚微微一笑:“施主对周家有恩,贫僧无以为报,便送了施主一夜欢欣喜悦,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但因果也仅此而已。南无阿弥陀佛!”
我靠!方应物指着性闲和尚愕然无语,这和尚也忒能耍人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报国寺(下)
方应物就站在殿中,瞪着性闲和尚半晌,但性闲和尚不以为意,继续洒扫殿宇,然后坐在佛像下,手持木鱼念经,南无阿弥陀佛!
送施主一夜欢欣喜悦?一想到这句话,方应物便气得牙痒痒,这也叫报答?有信仰的出家人精神世界自成封闭体系,用他们自己的逻辑诡辩起来就是个死循环,平常人根本插不进去。
气归气,怎奈县太爷的威风在这儿使不出来,对这性闲和尚真是打不得也骂不得。
方应物在珈蓝殿里听着性闲和尚念经无趣,便出去看看能否另寻蹊径,找到了报国寺的老住持闲谈。
“性闲法师是如何来到贵寺的?”方知县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老住持法号圆通,听到县太爷询问,很殷勤地答道:“十年前,性闲重病缠身,倒在本寺门前。老衲于心不忍,便抬了他进殿,此后我佛庇佑,叫他全好了。如此性闲诚心拜在老衲座下,在本寺为僧。”
方知县叹道:“看来你们师徒之间相处不错,孰料这性闲法师竟然是东朝圣母的幼弟,这多年来你也想不到罢!只是性闲法师向佛之心坚执,不肯再沾惹红尘,圣母欲相认而不得,为之奈何。”
听到这里,圆通老和尚虽然没有说话,但也忍不住轻轻叹口气。方应物一边感慨,一边没忘了察言观色。见此暗想,仿佛有门儿!
如此方应物仿佛拉起家常,循循善诱地问道:“贵寺是何时所建?是如何建起来的?”
圆通老和尚答道:“敝寺渊源甚久,不过文皇帝起兵靖难时候荒废了,后由上代住持在荒野中重建庙宇,至今五十年了。”
方应物漫不经心地问道:“荒野之中重建?可有田宅地契否?”
圆通老和尚一时语塞,当初靖难时北平城外兵荒马乱、十室九空,后来兵事结束,上一代老住持随便在村居田间寻了块空地建起寺庙。先来先得,又不曾买卖过,也没占了别人地方,哪有什么地契?
但老和尚转念一想,莫非这县太爷有意示好,要给报国寺办一张地契文书?那样寺庙土地就是铁板钉钉的永产了,倒也是好事。
如此老和尚“阿弥陀佛”一声,坦然答道:“多年来敝寺一直居此,实未见用到过地契。”
“哦。”方知县两眼望天,想了片刻,又开口道:“常人都知道,崇文门地处要津,九门之中最富,其实我宛平县宣武门这边也不是不能聚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