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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幸亏此时离发榜还有三天,给了他搅浑水的机会。既然有人不让他当好人,那么要下水都下水,把水彻底搅浑,谁也别当好人了。
脱离了考场这个特殊地方,方应物渐渐从疑神疑鬼的焦虑中冷静下来。他忽然又觉得,此次流言出现,不能完全排除吴家的嫌疑。
也许吴家并没有完全打通汪知县的关节,而汪知县还处在二选一的为难中,所以吴家才会造出流言,迫使汪县尊为了避嫌只剩下一个单选。
流言的幕后是谁很难说,但汪知县的犹疑不定还真让方应物猜中了。
天色蒙蒙黑时,考场中最后一个学童交上了试卷,这次县试的答卷环节就到此结束。
汪知县在考场中坐了一整天,此时舒服地伸个懒腰,正要下令班师回衙。
却见一个长随凑上前,对他小声耳语道:“刚才考场外又多了一种流言,说是老爷贪图吴家财势,内定了一个叫吴绰的考生为案首。”
汪知县闻言愣了片刻,突然伸手拍了拍额头,满心思都是苦恼。怎的流言还一日三变,选方应物坐实了前面流言,选吴绰又坐实了新流言,这可叫他怎么选案首?
次日清晨一大早,方应物和两个师长保人就赶回花溪去了。县城太小,他们这些拼命鼓吹流言之人若是久留,很容易露出破绽,还是先远走高飞不留痕迹的好。
淳安县这次县试时间是八月二十三日,放榜时间按惯例是三天后,也就是二十六日。
今次县试,原定于是明年举行的,不过为了配合本省学道官的行程,所以才提前至今年八月底,结果和全省乡试时间很接近,在议论热度上被乡试分散了不少。
县试这种初级小考试的榜单与大考试的不同,不是将人名整整齐齐排成豆腐块样式,而是按顺时针次序,排成圆圈,姓朝外,名字朝里。
这又称之为轮榜,表示入榜者只是功名身份的候选人,并非最后取中的意思,毕竟后面还要通过府试和道试才能当上秀才。
二十六日凌晨,县衙门外人头攒动,至少有两三百人在此等候县试榜,方应物也在人群里。
太阳刚刚升起时,县衙大门洞开,人们看到从里面仪门走出两排衙役和吏员。当中一员老吏手捧榜单,走到了县衙大门里的照壁前,在衙役协助下亲自将榜单贴在了照壁上。
众人便一哄而上地冲到照壁前,无数道热切的目光急急忙忙射向县试榜。
榜单上的人名围成了一个圆圈,大部分人都下意识的首先去看“十二点钟方向”那个位置。因为根据规矩,这个位置上的人名就是本次县试的第一名,也就是案首。
随即一阵阵的小声惊呼此起彼伏,因为榜单案首位置上赫然出现了两个平行并列的人名!而且这两个名字都是流言的主角,一个是方应物,另一个是吴绰!
天无二日,怎么会有两个案首!从来没有听过说科举考试有两个第一名!这是怎么回事?
张贴县试榜的老吏对人群解释道:“两人高低不分,县尊大老爷要在见面时加试一场,而后再决定名次!所以尔等休要疑虑和胡乱猜疑!”
本次县试共有三十七人通过,在榜单上看到自己名字的人,便在衙役引导下来到县衙仪门外。依据礼节,等榜上有名的人汇聚起来后,将集体去拜见知县表示致谢,这是必有的过场。
不过今天可不是走过场了,在与知县见面过程中,还将决定案首属谁……
方应物和吴绰两人,各自站在一边,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杀气。其他中选学童离这两人远远的,唯恐被误伤到。
吴公子傲气不改,瞥视方应物道:“你这山野村夫,居然还有几分能耐,但你的狗屎运气也就到头了!”
方应物同样清高傲然,嗤之以鼻道:“尔不过靠着家世余荫,有个好爹好家族。谁知道你自己有几斤真材实料,只怕是酒囊饭桶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吴公子大笑道:“人生来就是不平,你这等寒酸人牢骚满腹又有何用处?有本事你也投个好胎、找个好爹,可惜眼下来不及了。”
想起自己那失踪两年还在不停坑自己的父亲,方应物只能无奈。
要是他能在县里老老实实干着一等秀才该干的事情,交游人脉或者拉点赞助什么的,自己又何至于吃糠咽菜形同孤儿,如此辛辛苦苦地自己打拼事业!
想起自己家徒四壁、破屋漏窗的步步艰难,想起自己挖空心思地寻求一切上进机会,想起自己一直走到今天但却有可能最终功亏一篑,方应物痛苦得想掉眼泪。
他很清楚,吴公子得意洋洋不是没道理。越到最后紧要关头,越是“综合实力”的比拼,自己势单力孤拿什么去和吴家抗衡?取巧终究是取巧。
众学童列队进入县衙大堂,齐刷刷地跪拜汪知县,立起身后,却听汪知县勉励道:“尔等皆为本次县试佼佼者,只望尔等府试道试再接再厉,不负父老之期望!”
随后汪知县又道:“方应物、吴绰二人上前来,你二人名次尚未定准,今日要在此加试。”
方应物上前抢先道:“县试已考过八股,今次加试当以诗词策论为题。”
虽然心里苦闷,但他仍旧不甘心。比八股文水平,他估计不是科举世家出身的吴绰对手,所以只能去比诗词策论了。这方面他肚子里有大把货色可供抄袭,只看汪知县给不给这个机会了。
吴绰当然不同意方应物意见,对县尊拱手道:“举业一途,主要就是制艺时文,本次取县试案首,自然还是要考经义八股,诗词乃小道也!”
眼看这两位又开始针尖对麦芒,汪知县想骂娘了,居然还没考试就先为考题争起来,这不是让他继续为难又为难么!
还没到定名次时候,又要先为题目为难!人心不古,就没有一个人肯谦虚几分,主动退让吗?
此时汪知县却见贴身长随走了过来,从公案底下将一封信递给他。他知道长随此时送信,必有缘故,便偷偷展开扫了几眼,原来是一位在徽州府当同知的交好同年写来的。
暗暗叹口气,汪知县不忍心去看方应物,抬眼望着门外道:“制艺为国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误入歧途也……”
制艺就是八股的雅称,听到这里,方应物知道自己最后的努力也白费了。
他一时间心如死灰,想到几个月来的辛辛苦苦都成了一场空,忍不住闭目潸然,强忍着不使泪水流出,最后还是……
此时突然从大门方向爆发出一阵阵浪潮般的喧哗,音量之大简直要刺破苍穹!即使在公堂里也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嘈杂难忍,这使汪知县停住了训话,皱眉等待衙役禀报情况。
众人忍不住扭头看去,却见有一个风尘仆仆的急递铺铺兵出现在远处的仪门里,他高举着一张大红字帖,一边奔跑一边叫道:“捷报!捷报!乡试捷报!”
到了公堂门外,铺兵噗通跪在地上,对着汪知县高叫道:“大捷报!成化十三年浙江丁酉科乡试,淳安县花溪人方讳清之高中第一名解元!”
公堂里众人总算明白为何外面人群像开了锅一样大肆喧哗、沸反盈天了。在科名崇拜很严重的淳安县,一个全省第一的解元意味着什么?解元可比一般的进士还要光荣,特别是在本县本乡人心里!
这是自从商辂商相公在宣德十年夺下解元以来,四十二年来本县又一个解元!
方应物猛然睁开眼,任由泪流满面而不顾,胸怀澎湃地忍不住爆了粗口:“我操!”
不如此简直无法发泄自己的情绪,这个爹也太能折腾人了!虽然穿越以来素未谋面,但每出现一次方清之这个名字,都要给他带来一次惊吓。
旁边人诧异地望过来,没明白方应物为何如此失态。方应物突然抓住离他不远的吴公子,诚恳地自我介绍道:“在下花溪方应物,家父讳清之。”
吴绰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地用力甩开方应物,想了想又不屑道:“尔不过靠着家世余荫,有个好爹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最后还是要拼爹啊……
第三十五章 名声岂为功名累
县衙大门外仍在不停地喧哗,甚至响起了鞭炮声。但是在公堂里,没有人会觉得这很吵闹,反而是理所应当的。
众人再看向新鲜出炉的方解元之子,刚才还显出几分寒酸的布衣小哥,忽的好似笼罩上了一层淡淡金光,简直令人不可直视。
秋日的阳光真晃眼……方应物不动声色挪动了几步地方,避免被升起的太阳晒到,于是他身上金光便相应少了些许。
最初的激动和不能自已过去后,此刻方应物心里可谓是百感交集、滋味杂陈,甚至恍然如梦。眨眼之间,自己这一天三顿都困难的穷小子也变成官绅二代了?
一个举人的地位,已经几乎等同于官员了,算是迈入了统治阶级。特别这还是聚全省之望的头名解元,给个进士都不换,何况从来没听说过解元考不中进士的(此时唐解元还穿开裆裤呢)。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概就是这种感受。虽然可能还没到那个程度,但境遇的变幻道理是一样的。
科举的特点就是总能造就一夜飞黄腾达的神话,尤其是穷人家考中后立地发达的故事,更是为人民群众津津乐道。
亲身体会到这出人生喜剧的方应物不得不在心里叹一句,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别笑话范进中举后几乎发了疯,刚才他方应物不也人前失态了?
与只管尽情享受狂喜的方应物不同,与充满羡慕的其他士子也不同,汪知县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太一样。首先是疑惑,县里怎么对方清之参加浙江乡试的事情一无所知?
按说乡试名额有限,不是随便哪个秀才都能去参加的,只有最优秀的一批才可以。县学生员必须要先在县里参加内部科考,成为一等二等生员,然后才能去省城参加乡试。
今年淳安县就只筛选出三十人上解省城,其中绝对没有方清之这个人。新科解元方清之在外游学两年没回来,更不会在县里参加筛选性质的科考,那他是怎么直接跑过去参加全省乡试的?
不过汪知县毕竟官场中人,很快就想明白了头绪,乡试以下的考试随意性太大了。比如本省提学官还可以在乡试之前,在省城开一场录遗考试,所有因为生病、治丧、远行等原因没机会参加县里筛选机会的,都可以去报名录遗考试,以实现不遗漏英才的目的。
只要通过由本省提学官主持的录遗考试,就可以直接参加乡试。而出门在外游学的方解元八成就是通过这条路子,混进了乡试考场。难怪县里对他参加乡试的事情一无所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汪知县不能不服,这方清之也太逆天了,捡漏入了场,居然也能在天下四大科举强省之一的浙江夺得解元。就算与全国春闱大比的三鼎甲相较,难度也小不了多少。
在普通小民的认知里,中了举就相当于官老爷了,可以和知县平起平坐了,可以成为钱粮赋役全豁免的人上人,可以银子、宅子、轿子、女子、租子五子登科。解元就是大号举人,有神话色彩的举人。
但汪知县却还知道,一省士林中,解元万众瞩目,尤其在士绅心目中,本省解元功名仅次于全国状元、榜眼、探花这三鼎甲了。
也就是说,解元的话语权很霸道,绝非普通举人可比,一句顶别人十句。自己这三甲进士又是客场作战,虽然在淳安县大权在握,但说话还真未必有解元响亮,而且还是只有三十岁的解元。
想到这里,汪知县颇为遗憾,自己错过了一个烧冷灶的好机会。如果自己昨天或者前天点了方应物当案首,即便今天方清之成了解元,那方家也要深深感激自己,方应物在自己面前就要“弟子服其劳”。
现在再想补回机会,那不可能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可惜自己优柔寡断,没有早下决心!否则一份恩情就到了手。
即使现在点了方应物当案首,那也是从雪中送炭变成了锦上添花,人情效果差了无数倍。
可惜,真可惜!想起这一对前途无量的父子,汪知县突然产生了些许“有缘无分”的幽怨。
案首两候选之一吴绰吴公子等得不耐烦,忍不住对汪知县催促道:“老父母在上,今次加试尚未开始,还请发题。”
汪知县醒过神来,又微微思量一番,便再次开口道:“制艺为国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误入歧途也……”
好像和刚才所说并无不同,只是重复了一遍,难道还是要考八股?方应物微微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