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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第2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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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方应物暗想,又问道:“下官再斗胆问一句,老大人今夜相邀,所为何来?”

    王越端起酒盅,对方应物示意道:“独自饮酒索然无趣,便请了你过来,满饮!”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方应物身前亦有案几酒食,长者敬酒,他不能怠慢,连忙也跟着一饮而尽。而后才谦虚道:“老大人想找人喝酒还不简单么?小子何德何能可以相陪。”

    此刻王越已经有了几分酒意,长叹道:“满朝衮衮诸公,还能有谁可与老夫饮酒?”

    从这话里,方应物品出一点孤独的意味。仔细想去也不难理解,王越实在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个性人物,与朝中诸公有点格格不入。他的领域本该是在边镇疆场,是大口喝酒大快吃肉,享受数万官军的敬畏和爱戴。

    不过想是这么想,却不能这么说,方应物应声答道:“老大人说笑了!”

    王越拍了拍身边女子,吩咐道:“老夫这里不用侍候,你去那边为方公子斟酒。”然后才对方应物道:“除了你老夫还能找谁?右都御使戴缙?兵部尚书陈钺?还是韦瑛之流?”

    看来今晚会晤少不得要围绕汪太监这个主题……方应物又品出几分意思,王越虽然有了酒意,但可不糊涂,这东拉西扯的话里有话啊。

    戴缙、陈钺、韦瑛再加上眼前这位王越本人,都是朝中公认的汪芷党羽骨干,在当前这个局势下,处境表现各不相同。

    戴缙这种直接背叛了阵营,投机到另一方去了;陈钺这种主动辞官回乡,撂了挑子不玩了;韦瑛最倒霉,因为贪污银两的借口直接被东厂捉走关押审问。所以王越肯定无法找他们喝酒了。

    但是王越把他方应物与那几个人并称是什么意思?他方应物可不会承认自己是汪芷的党羽!

    不过方应物很感兴趣的是,他想知道王越打算怎么办。在上辈子时空里,王越在汪直倒台后受到牵连,被罢免了一切职务,发送到安陆监视闲住,直到弘治朝才得以重新起复。

    想至此处,方应物举起酒杯道:“老大人功盖当世,千古流芳,晚生敬仰已久,今夜同席实乃三生有幸。”

    王越来者不拒,一口饮尽杯中酒,慨然道:“辛稼轩词云,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可怜白发生!老夫如今也只是待死之身而已!”

    方应物假意大惊道:“老大人言过矣,不可妄言待死此语,朝廷怎会亏待功臣?”

    王越呵呵一笑,“以你的聪明,会不知道树倒猢狲散的道理么?韦千户为何被捕?陈尚书为何辞官?戴缙为何结交东厂尚铭?而你,又为什么会上疏弹劾汪公并请废西厂?至于老夫,确实也就是待死了。”

    方应物辩解道:“下官也是情非得已,实在别有苦衷,在尚公与戴总宪面前为了暂时自保不得不为之。至于老大人,远远谈不上待死,目前仍有回旋余地。”

    王越想了想,片刻后反问道:“你的意思老夫明白,是叫老夫疏离汪公,甚至反戈一击?如此再凭借手里的功绩,朝廷必然既往不咎,是也不是?”

    不等方应物说什么,王越又拍案道:“但老夫为人最崇尚忠义二字,汪公待我有恩义,背信弃义的事情是断然做不出来的!”

    方应物不知起了什么心思,又劝道:“忠义却也有不同的忠义,听闻老大人用兵之时机变百出,眼下或许不必如此迂腐……”

    话才说一半,忽然哗啦一声响动,王越背后的屏风突然倒下了,现出一个青衣小帽的消瘦身影。

    方应物被打断了话头,抬眼看去,仍不住吓得惊声尖叫道:“汪太监!”

 第四百零八章 令人心寒!

    方应物从来没想到过,他竟然能发出如此尖利的叫声,正如他从来没想到过,真正的惊悚不是见到了鬼,而是见到了人。

    换句话说,方应物在这一瞬间,突然体验到了与有夫之妇偷情却被对方丈夫抓现行的感觉。

    一开始以为是屠滽要见他,却不料是王越在这里等着,当他以为是王越要找他谈话,却更没料到汪芷突然出现!

    王越老大人忽然放声大笑,冉冉长须很欢快地抖动着,他拿起筷子敲击案几,很有节奏的唱起了自制酒歌:

    “我放歌,君进酒,酒到莫停手!聊宽锦绣肠,小试谈天口,一饮三百杯,再饮五六斗!胃中不平气,散作风雷吼,今尹海静之,曾在君王殿前走!

    君进酒,听我歌,等闲莫负金叵罗!闲日少,忙日多,古来豪杰俱消磨!百岁光阴一掷梭,人生不饮将如何?”

    方应物很仇视的瞥了一眼王越,这歌很不合时宜好不好?王越无视方应物的仇视,提着酒壶,起身晃晃悠悠的出了厅堂,消失在夜幕中。

    方应物再看那边,用很俗气的词来形容,汪芷此刻简直就是杏眼圆睁、柳眉倒竖、银牙紧咬,仿佛还听得见“咯吱咯吱”的声音。

    方应物毛骨悚然,咬牙切齿如此狠,难道汪芷要吃人么?然后却见汪芷脚踩着屏风走了出来,这才意识到“咯吱咯吱”声音是踩屏风的声音,不是汪芷咬牙的声音。

    如此他稍稍松了口气,便很明知故问地说:“厂督你不是去了宣大监军么?什么时候回得京城?”

    汪太监脸色极其愤激,厉声喝骂道:“不回京城,如何能看得到你的丑恶嘴脸?我扪心自问,哪点对不起你?将心比心的恩情,难道换来的就是你一封弹劾奏疏么?难怪俗语云,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尽是读书人!真是令人心寒,令人心寒!”

    方应物拱拱手道:“请听我……”

    汪芷此时激动无比,哪里有心思听方应物狡辩?事实俱在也没什么可狡辩的。“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肯定说自己有苦衷,说自己实在无奈!

    可是你若为了自保,落井下石也就罢了,世间反复无常之人屡见不鲜,读书人换脸如翻书也不差你一个。但你却还大言不惭的鼓动别人,若非亲耳听到简直不敢相信,真真是无耻之尤!”

    方应物耐着性子听汪芷骂完,再次开口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翻脸无情、忘恩负义的人么?还需要你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监视么?”

    汪芷冷笑几声讽刺道:“这需要我确认么?你的言行难道不能表明你不是这种人?”

    方应物摇摇头,转身道:“那就没甚可说的了,告辞!”汪芷上前几步抓住方应物的衣领继续骂道:“混账!回来把话说清楚!”

    “呵呵呵呵……”方应物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汪芷今夜非常暴躁,看什么都极其不顺眼,又指着方应物喝道:“住嘴!我最讨厌别人这样笑!”

    方应物回过头来后注视几眼,却见汪芷紧抿着嘴,表情十分僵硬,好像强忍着什么似的。再细看,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惊讶道:“你的竟然哭了?”

    汪芷闻言仿佛像是打开了闸的洪水,泪珠源源不断地涌出,沿着脸庞一直摔到地面上。

    但并没有伴随着抽泣或者哽咽的声音,汪芷的神情也很木然而无动于衷,仿佛眼泪是与她完全无关的东西,只是借了眼眶作为管道流出来而已。

    这就是哀莫过于心死?方应物很不严肃的冒出这个念头。她这样没有来历跟脚,似乎也没有未来,短短时间里众叛亲离四面楚歌,此时此刻一定非常孤独罢?

    方应物轻轻拍了拍汪芷的肩膀,叹口气劝道:“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不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么?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破釜沉舟也未尝不可。”

    汪芷扭动了几下身躯,甩开了方应物的手,不过倒是没有开骂了。

    方应物边想边说:“按照正常过程,我可以断定,你完蛋几乎是必然的了,没人救得了你,所以只能从另一个角度着手了。

    我刚才确实是要劝王越老大人变一变的,比如高调结交东厂提督尚铭,然后也学我上奏疏弹劾你。”

    汪芷忍不住闷声问道:“这是为何?”

    “你是西厂,尚铭是东厂,是陛下厂卫里的左膀右臂,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合适人选。你想过这次为什么你危险了?归根结底是让陛下不太放心的缘故!

    那么换一个角度看,现在右都御使戴缙投靠了尚铭,提督京营王越老大人也向尚铭示好,锦衣卫万通与尚铭勾结……听说陛下最宠信的方士李孜省也与尚铭交好——我接下来就打算弹劾尚铭内外勾结,把这个消息捅出去。

    这样的尚铭,与之前的你有什么不同?与此同时你四面楚歌人人喊打,成了孤臣孽子,陛下起码会减去一部分疑心罢?此消彼长,转机或许就在其中。”

    汪芷不知为什么,看着冥思苦想为她筹谋的方应物,心情豁然开朗起来,之后疑问道:“这能成么?”

    方应物如实答道:“如果成功,你就能渡过这一关,若不成功,那你继续完蛋,没什么变化。所以无论如何,我觉得有必要试试看,不试连成功的可能都不会有!”

    汪芷忽然想到什么,冷哼一声:“所以你就可以痛痛快快的上疏骂我,还能劝说别人痛痛快快的上疏骂我,而我只能忍气吞声,任由你们诋毁辱骂?

    若事情成了,我还要领你的情,如果事情不成,我真完蛋了,那你们都是上书弹劾过我的人,自然都不会被牵连到,还能立起声望,堪称是左右逢源。是也不是?”

    方应物大怒道:“你这是什么胡话?这是我呕心沥血为你想出的破解困境之道,你却如此妄加揣测,真是令人心寒!令人心寒”

    “呵呵呵呵……”汪芷今天第一次笑了。方应物不满道:“别笑了,我最讨厌这样笑!”

 第四百零九章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不过看着汪芷破涕为笑的表现,方应物也就放了心。女人毕竟是女人,要是一时想不开去跳了金水河,那就不可挽回了,他会内疚一辈子的。

    放松了下来,方应物又坐回席位,擦了擦额头。真是奇怪,刚才他竟然紧张的出汗。汪芷也毫不客气的挨着方应物坐下,纠缠着说:“真看不出来你到底是不是骗人,不过即便你是骗我,也请你要骗得像一点。”

    方应物挥了挥手,装作不耐烦地说:“爱信不信!不信拉倒!”汪芷对方应物的态度不以为意,追问道:“你的这个主意,好听点叫做破釜沉舟,其实就是死里逃生,到底靠谱不靠谱?”

    方应物解释道:“虽然说天威莫测,但也不是无迹可寻。到目前为止,你是有功劳有苦劳的人,自身又没有直接得罪或者触怒过天子,最多就是在宫外做事跋扈了点,以天子的护短秉性,大概不至于无缘无故对你产生厌恶观感。

    所以天子对你并不反感,只是产生了若干怀疑,而这种怀疑又被别人利用了兴风作浪而已。归根结底,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规律作祟。

    同时天子想要用罢免西厂为筹码,缓和与朝臣关系的契机,免得君臣之间闹得不可开交。这些因素加起来,就造成了你目前的艰难情势。

    总而言之,情势两字里,情是没有问题,关键就在于势了,扭转了势也就挽回了局面。”

    方应物说得口沫横飞,直觉口渴,顺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抬头却见汪芷瞪着大眼瞅着自己,一副不明觉厉的样子,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懒洋洋地问道:“你有什么不懂的?”

    汪芷抱怨道:“你说的都是大道理和猜测,没一句听起来实在的,好似云山雾罩的算命先生,就差手里打着铁口直断的招牌了。人家算命先生是算不准不要钱,你算不准就是要命了。”

    “真不知道你这几年的偌大名声是怎么混出来的。”方应物颇有点鄙视地说,但仍继续诲人不倦地解释道:“当今天子身居内宫,懒得与大臣见面,但又必须要掌控宫外的情势,那就必须要倚重厂卫了。具体地说就是西厂和东厂,更具体地说就是你和尚铭,只看更愿意重用谁。

    据我观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三个人能取代你们的,其他几个天子信重的,如覃昌、梁芳等人都不合适。也就是说,你和尚铭之间肯定要重用一个,不然别人一时半载的接不上来。

    若还有尚铭可以重用,天子自然可以毫无负担的罢斥掉你,但若尚铭显得更不靠谱时,那么天子还会动你么?所以破局之道就在尚铭身上!”

    汪芷撇撇嘴,“你这人就是喜欢想显摆,稍微装一装可怜,你就把话全掏出来了。这么点事谁想不清楚,只不过借你的口梳理一下思路。”

    方应物:“……”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半晌无言。忽然汪芷幽幽叹道:“经此一遭我算是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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