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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自己的眼光,戴大人一向很有自信,所以他又一次做出了出人意料的抉择。他主动交结东厂提督尚铭,并帮着尚铭策划对汪直的攻击,包括逼迫方应物去弹劾汪直。
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没必要陪着汪直一起倒霉,从这点来说,戴大人倒也“问心无愧”。本来事情到此,跳出危机的戴缙不说高枕无忧,但也十分心安,只等着汪直垮掉就是,牵连不到自己就行了。
可是最近的风头让戴大人感到有点诡异,比如说,左都御史、提督京营王越上疏将汪直骂了一顿,而且听说尚铭过生日的时候,王越送了一份重礼,讨好之心昭然若揭。
一开始听说这件事,戴大人私下里讥讽道“此乃拾人牙慧”,意思就是王越完全是模仿他的路数。不过如果不止王越一个人这么干,忽然一批文武官员都走这个路线,那情况就显得很微妙了。
烂船还有三斤钉,谁家没有几个忠臣孝子?汪直好歹也收买人心这么多年了,此时竟然全部哭着喊着要投靠尚铭了?若真如此,那还怎么显得他戴缙识时务?
看着气焰陡然膨胀数倍的盟友尚铭,戴缙并没有高兴起来,隐隐然有些不安,一直坐在大堂上心绪不宁着。
不行!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戴缙已经把全部赌注都压在了尚铭这边,不能坐看疑云而无动于衷。想到这里,戴大人换一身微服,出门去了尚铭宅邸。
尚铭从东厂回到宅邸,见戴缙在等候,不禁讶异道:“今日有什么大风,将戴中丞刮来了?”
戴缙将自己的怀疑说出,尚铭冷笑几声,“戴大人你也看出来了?其中猫腻,我岂能不知?只是眼下正是招贤纳士的时候,不便拒人以千里之外而已,不然谁还敢前来投靠?”
戴缙又道:“他们未必都是真心实意,只怕有人在背后组织。”
尚铭不以为意地说:“假假真真,真真假假,自然也能弄假成真!这些人只怕也存了两面心思,若汪直失势,那就顺理成章的弄假成真了。”
戴缙见尚铭有些大意,继续劝道:“还望厂公三思!”尚铭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当然不会疏忽,其实这些事情暂且不足为惧,下一步才是关键,真正需要提防的是也正是他们的下一步。”
戴缙忍不住问道:“厂公计将安出?”
尚铭面露狠色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汪太监前日曾秘密回京与此人密谋过,照我看,他就是隐藏在汪直背后最大的谋主。如今他想躲在后面放冷箭,那我偏生叫他低调不成,破了他自然也就破了困境。”
第四百一十三章 青天与泼妇
清晨,宛平县例行排衙,众胥吏参拜过方知县后,便看到县尊拿着小册子一单一单的交待事情。纵然县衙里各项事务千头万绪十分琐碎,但方先尊条理清晰、毫不紊乱,一些积年老吏也不得不在心里暗赞几句,不愧是今科会元!
方应物正在安排政务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咚咚咚咚”的几通鼓响。很明显,县衙大门外有人击鼓了。
话说在县衙门口确实摆着一口大鼓,然后便有不少小说家、戏曲家附会出不少击鼓鸣冤的故事,但……都是扯淡的。
这口鼓其实是用在人命和强盗案件的,地方上出了这两种案件,邻里或者里老便可以来击鼓通报,获得直接向县太爷报案的机会,并督促县衙官员亲赴现场,免得中间环节耽误了事情。
大明律法和司法实践中,对人命和强盗案件非常重视,与其他官司截然不同,而且是列入政绩考核项目的。这是太祖高皇帝的治国思想体现,然后成为祖制代代相传。
当然,也有“不懂事”的百姓跑过来为了别的事情擅自击鼓的现象,那也很好办,按着规矩是先打几十杀威棍再说其它,所以这鼓这不是能乱敲的。
所以听到鼓声,方应物神色一凝,猜测有可能出了案子。便对张贵道:“你去大门外问问状况!”
张总班头得令出门去探问,不多时又回来了,神态轻松的禀报道:“回大老爷!外面没甚案件,只有一个妇人背着幼儿喊冤屈!”
方应物摆手道:“真是胡来!国有国法县有县规,叫她到了放告日再来递状子,今天不收状词!”张贵奉命再次出去,方知县便放下了这桩事,继续安排政务。
忽然间,外面又是“咚咚咚”一通鼓响,公堂里小吏纷纷议论道:“如此硬气,定然有奇冤,不然不会明知故犯的连续击鼓。”
却又见张贵苦笑着跑进公堂,又一次回禀道:“大老爷!那妇人很泼辣,又在门外喊叫不休,惹了不少过路百姓围观。”
方知县问道:“她喊什么?”张贵答道:“她说大老爷你枉为青天,却不敢接她的状子!”
啪!方应物大怒,拍案喝道:“这是什么混账话,把这刁民给本官带进来!”随即他又叫道:“慢着!”
此后方知县陷入了沉思,哪有告状的同时还敢故意乱喊得罪知县的道理?难道是有刁民故意激自己?若真如此,只怕这被告不简单,逼得原告不能不如此。
张贵见县尊半晌不发话,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到底是否带进来?还请大老爷示下。”
方应物左思右想过,只好发话道:“先带上来!”
眼下正是方大知县创名声、立字号的上升时期,堪称是很要紧很关键的时候。总不能放任刁民在外面乱喊,让不明真相的人听去了,还以为他多么昏庸。
方应物挥挥手让众胥吏散了,只留下当值皂隶和书吏。又过了片刻,有两个衙役带着在外面击鼓的女子上堂。
方应物抬目细看,却见这女子蓬头垢面、面黄肌瘦,一时看不出岁数。身上穿着不合体的破烂袄子,还背着一团包裹,里面隐隐约约有个幼儿。
咳嗽一声,方知县拿出官威喝道:“你这妇人,不惜抛头露面擅自击鼓告状,实有无事生非之嫌,左右先打十棍以为惩戒!”
这时候,告状妇人背后的幼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响彻公堂内外。两边衙役稍稍迟疑,没有动手看向方应物。
方知县皱了皱眉头,无奈抬手道:“罢了罢了,念在尔等妇孺无知,这十棍暂且寄下。你是何人,有何冤屈要诉?”
那女子将状子递上,高声叫道:“民妇何氏,要状告当朝国舅爷,请大老爷为民做主!”
方知县闻言没看状词,惊疑不定的直接问道:“哪个国舅爷?”告状的何氏答道:“周二老爷!”
周二老爷?方应物稍加思索就知道是谁了,定然指的是太后次弟,现为都督同知的周彧。
想至此处,方应物暗暗叫苦。当今周太后还活着又相当护短,周家正处在如日中天的时候。周老大刚由伯爵晋位侯爵,老二虽然暂时没有爵位,但就凭太后亲弟弟这个身份就不能惹了,而在历史上,这位周老二也晋封了伯爵。
叫苦归叫苦,方知县展开状词阅览,他一字一句看得很仔细。
下面何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不停哭诉:“民妇家住朝阳门外十里,本有耕地三十亩,去年被那周二老爷强行占去,民妇夫君一病不起就此亡故,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哇!”
方应物想好了说辞,把状子丢下来说:“你是大兴县人,本案所涉及土地也在大兴县县境内,故而告状该去大兴县告,到宛平县来岂不是南辕北辙?本官饶你擅自击鼓之罪,且去罢!”
何氏妇人扯着嗓子叫道:“大老爷这话浑没道理,周二老爷住在西城,正是宛平县县境,如何不能到宛平县告状?”方应物冷哼一声,怒道:“胡搅蛮缠!退下去!”
何氏妇人一屁股坐在公堂上,抹着眼泪哭天喊地:“公堂之上天黑哇,所谓青天也不过如此哇,外面人吹得响,其实都是混账官哇!”
方应物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暗骂一句真是个泼妇!明明是大兴县的事情,偏要到宛平县来告,难道是觉得他方青天好欺负么?就从她的说辞来看,这绝对背后有人指点,不然一个种地的农妇怎么懂得如此答话?
若是换成别人捣乱那就很好解决,一通乱棍打出衙门就是,再狠点就以扰乱公堂的罪名直接关进大狱。
但是对一个抱着幼儿的妇人,甚至疑似是孤儿寡母的,方知县还不至于没人性到如此地步。一时间没有好主意,暂且只能干瞪眼看着何氏妇人撒泼。
何氏妇人又爬了起来,仰天控诉道:“偌大个官府,却没地儿说理,天公地道在哪里?不如死去算了!”
说罢,她抱着幼儿一头向柱子撞去。所幸旁边有个皂隶眼明手快的推了她一把,没撞到正中,只是擦着柱子边滚到了地上,并把头皮蹭出一道血痕。
我靠!方应物惊得站了起来,这泼妇真要因为告状不成撞死在公堂上,那他方知县无论有理没理,这名声可就不好听了!于是连忙叫道:“你的状子本官收了收了!”
何氏妇人又从柱子后爬过来,叩头道:“请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民妇感激不尽!”
这时候真是最讨厌听到“青天”两个字了!方应物痛苦地揉着额头,生怕她又想不开,压低了声音好言好语劝道:“你先回家去,等待本官传唤。”
何氏妇人答道:“民妇家破人亡无处可回,就在县衙大门外墙角里候着,大老爷若要断案,随叫随到。”
我日!方应物咬牙切齿,这泼妇要天天堵在县衙门外大喊小叫的,自己想拖延都不好拖延了。若多拖上几天,指不定又传什么流言了!
别人当然可以不在乎流言,但他方“青天”若也不在乎,那之前的造势功夫岂不全白费了?
作为一个立志要当青天的人,方应物第一次感到有点后悔了,青天的光环不好戴啊,此刻真是骑虎难下!
娄天化听说此事,对方应物叹道:“一个人做一次清官不难,难得是做一辈子清官啊。这个刁钻妇人必然有人指点,专门找东主你来告状的,不然每一哭每一闹都正中东主你的要害,而且有听说过抱着幼儿上公堂的人么?”
第四百一十四章 有人挖坑?
对今天收的这个状子,方应物真是无可奈何,柿子也要捡软的捏,他能捏得动三流勋臣永平伯,但却肯定捏不动这位人称周二老爷的国舅。
只要那位以刁蛮、泼辣和护短闻名的周太后还活着,估计就没人动得了周家,据方知县“回忆”,这位周太后仿佛一直活到了弘治年间。
此时派出去察看情况的衙役回来禀报道:“大老爷!那告状的妇人还真在县衙大门外墙角守着,她自带干粮,说案子结果之前就在那里露宿不走了。”
这都什么人呐?方应物发愁的揉了揉额头,果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难道自己选择的道路错了么?要是今后被效仿,无数刁民都来找自己撒泼打滚,那青天名号岂不成了笑柄?
在后衙,方知县将状词给娄天化看。娄师爷阅过后若有所思地说:“这何氏妇人声称被强占的田地,其实也算是不纳钱粮的荒地。”
方知县疑问道:“她自称家里以耕地为生,那三十亩田怎么可能是荒地?”
娄天化叹口气道:“话要从头说起,当年太宗皇帝起兵靖难,京城、北直一带都是战场,大战之后人烟稀少十室九空,大片田土荒芜。所以太宗皇帝下诏鼓励京郊及北直隶民众开垦荒田,并诏许新开垦的荒地永不起科。
因而这批田地六十年来一直不曾纳粮,在朝廷图册上和荒地没两样,而且田产归属上也很模糊,到底算是私田还是官田一直没个准确说法。”
方应物突然明白了,时常听闻京师某某权贵又强占百姓土地了,但他一直很纳闷,这究竟是怎么操作的?难道跑到被人家田产上,随便画个圈子就能霸占了?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六十年前朝廷以不纳粮的好处鼓励民众开垦大量荒地,但却没有明确产权归属。
而现在天子要封赏勋戚,常常是赐田若干若干亩,获封的勋戚大手一挥圈走若干亩地时,故意把百姓开垦过的田地当成荒地包括进来,从而产生强占百姓土地的传闻。
今天这案子的苦主何氏妇人家里,八成就是这么一种情况了。想至此处,方应物更头疼了。
何家这三十亩地在法律上是比较模糊的存在,缺乏明确的律例依据支持产权,根本无法可依。但是百姓不会管这些的,他们只知道又有权贵霸占良民土地了。
现状如此,不可能法治,只能靠人治,在这中间可怎么调和才好?方应物隐隐也有些感悟,这亲民官确实难做,原来大明好知县就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