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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物淡淡道:“他自称是在下舅父,跑过来叫在下去见见胡家世面。”
“舅父?令堂出自胡家?”洪松和项成贤异口同声惊讶道。
“家慈十几年前就过世了,听说是胡家之人,具体如何在下也不晓得。两位前辈在县学中,没听家父说过此事么?”
洪公子摇摇头,“我三年前才进学,那时令尊早就是前辈了,他寡言少语,从未谈及过家中事情。没过一年多令尊又出外游学,更是无缘时时相见。不过若是胡家的事情,我倒是可以帮你打听一二。”
项成贤快言快语地说:“我们与胡家不对付,先在此说明,免得方朋友为难。”
“怎么不对付?”方应物好奇地问道。
洪松阻止了项成贤继续说,“县中士子有东社与西社的区分,方朋友你进了学就知晓了。”
方应物感到挺有趣,还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眼见日头偏西,洪松与项成贤齐齐告辞,方应物一直将他们二人送到了村口。回来想起自己的父母之事,他又转身去了族长二叔爷方知礼家。
“你是问当初你母亲的事情?”方知礼皱眉仔细回忆了一番,才道:“虽然过了十几年,但老夫还清楚记得当时你母亲的模样,一看就是书香世家出身。好像是私奔嫁给了你父亲,当时娘家那边似乎很是不满。
后来你母亲生你时害了大病,过一年多就去世了。然后你父亲不知为何,性情大变,终日沉默不问外事,只管发奋读书,一直到考中秀才住进县学,之后我就很少见了。
老夫也就晓得这么多,其他内情便不知道了。”
书香世家的闺秀私奔嫁给山村穷小子的故事……对于父亲,方应物只能说一个服字,彻底服气了。
至于其他内情,不用老族长说,方应物猜也猜得出来。只从今天舅父那态度和胡家方家十几年不往来的状况,就能猜到很多了。
看来自己顶撞了几句舅父,一点都不冤枉他,父亲肯定也是有骨气的人,自己不能给父亲丢脸,方应物想道。
他出了族长家,走在村中,忽然又看到一个衙役对着他招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方相公,我给你送府试考票来了!”
所谓考票,就类似于准考证。县试结束后,县衙就给通过的学童开出府试考票,学童持票去府城参加府试。只是能劳驾衙役不远十里山路,亲自跑过来送考票,这待遇也很罕见了。
方应物收了考票,心中警醒自己也该收心准备府试了。虽然对自己这个县案首保送生而言,府试道试都相当于走过场,但也要认认真真搞形式,扎扎实实走过场。
第四十章 变脸知府
这次府试时间在县试一个多月后,也就是十月初五。和之前的县试一样,都是从明年春季提前到今年进行,时间安排上很紧张。
府试地点自然是在府城。严州府的府治位于新安江下游的建德县,距离淳安县县城一百多里。
方应物背着包裹,提前两天出发前往府城。从淳安去外地,陆路不好走,但水路却极其方便。县里新安江沿岸有好几处码头,都有航船可以直通下游,近的去府城,远的可以去杭州。
方应物在县城南的青溪渡上了船,当夜蜷缩在船舱中打了个盹,次日午时抵达了府城南码头。
严州府城和淳安县城一样,也是建在了周边环山的盆地中,但却有高达两丈四尺的坚固城墙,不像淳安县城近乎不设防。毕竟这里扼守浙西要冲,该有的武备必须有。
方应物下了船,入眼是一道巨石垒成的长堤,牢牢地拦住了江水,捍卫着府城城墙。听说这道长堤是知府朱大人上任后,亲自主持兴建的大工程。
又上了堤岸,沿江有条东西街道,道旁都是各式各样的茶铺,既卖散茶也供应茶水,好生热闹,让方应物想起了上辈子印象中酒吧一条街之类的地方。
但方应物没有逗留,径自穿过位于城墙正南的澄清门,进入了府城。
府城的考试设施自然不是淳安这种小县城可比的,建有专门供各类考试所用的科场,也叫试院。此外,每当省里的提学官大宗师按临本府时,也驻在这里主持各种考试。
方应物打听了科场方位,寻到地方后在周围找起住所。所幸他的运气好了一次,旁边不远处有家专做考生生意的旅舍,恰好还剩了最后一间屋子。
方应物二话不说,迅速掏钱入住了。如果住不进合适旅舍,那么就只能在附近寻找当地人家租房子了,那样花费要大上好几倍。
眼下方应物刚刚脱离贫困而已,还没到富裕的程度,能省一点是一点。由此可见,科举是个花钱的事业,这还只是府试而已,常言道“穷不读书、富不教书”是有道理的。
方应物在府城没有人际关系,所以没有出去交游,当然也有囊中不丰的原因,没钱就没场面。所以他除了休息就是安安静静地在房中读书。
一直到第三天凌晨,过了四更天时分方应物就起了床,这家旅舍住的都是各县学童,专门有叫醒服务。
天色尚黑,方应物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考篮前往科场。
大门外点起了许多高脚灯笼,高高的吊在半空中,每个灯笼上都写着县名,有淳安、建德、分水、寿昌等等。每个县的学童都在本县灯笼下集合,点过名后排队等待搜检。
在淳安县灯笼下,方应物遇到高材生吴绰公子,遭遇了一声冷哼。
搜检核对完毕后,考生过了龙门,从穿堂大厅领到试卷,然后进入科场大院里的考棚,再根据试卷上的考号寻找自己的座位。
经过这一系列繁琐的过程,方应物坐到座位上时,很感到有些疲惫,他抓紧时间打了个盹,恢复了一些精力。
考棚中每隔两尺设一个座位,桌子是长方形案子,凳子是三尺长条凳,所用木材很薄,不停摇摇晃晃的,让方应物总是担心桌子和凳子会突然垮掉。
“肯定是衙门胥吏置办桌椅时,漂没了经费,所以才用了这么薄的木材!”方应物摸着桌案在心中吐槽道。
正胡思乱想时,几通鼓响,考题发出来了。
方应物连忙去看,只见有两道题,一道是:“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出自孟子。
另一道是:“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人者,未之有也”,出自大学。
这次可没什么人给方应物提前泄露题目,所以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冥思苦想,在草稿上一个字一个字的答题。
不过方应物没什么心理压力,他是县案首保送生,无论答成什么样只要不犯忌讳肯定能通过,所以他下笔就很果断痛快,不用太讲究和斟酌。再加上方应物本来就是聪明机敏的人物,因而答题速度还是比别人快了一筹。
一上午时间,两道题各写了几百字,看看也差不多了,到了午时,方应物就坐不住了。
县试时他心虚不敢出风头,答完了也不敢第一个交卷,但这次府试他没什么可心虚的,所以誊写好了试卷,又检查过没有错字,方应物便起身去交卷了。
按照惯例,在小三关考试中,头几个交卷的人可以与主考官亲切谈话并请求面试。但方应物没有这个心思,也确实没这个必要,反正他是保送的。
朱知府看年纪大约五十左右,体型微胖,脸形偏圆,气度和蔼可亲。方应物与他程序化地说了几句话,正想告辞,却听到府尊老大人叫住了他:“你慢着,待本府看过你的文章。”
这是要主动面试他?方应物只得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府尊发话。
府尊看过方应物的两篇试卷,皱眉略一思索,又抬起头,“本府要考较你,你是从淳安青溪渡坐航船来应试的罢,就以此为题做诗一首。”
方应物愁眉苦脸、挖空心思地在堂下转了几个圈,才憋出一首答道:“客棹徐开处,青溪古渡头。林昏残月落,水净晓烟浮。帆影环沙岸,钟声隔寺楼。曙鸦听渐远,柔橹去悠悠。”
“诗意不错,出得也快,才情果然是有的。”朱知府点点头赞赏。
方应物低头垂目地接受了褒扬,心里有小小的爽快,果然诗词也是混迹士林的金手指。
啪!朱知府突然猛烈地拍案,吓了左右一跳。却又见他变了脸色,呵斥方应物道:“尔既是县案首,又有才情,更是本科解元公的亲子!那今日文章为何平平无奇、乏善可陈?”
靠!这知府也太较真了,不知道什么叫走过场么!方应物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只得将头垂得更低,装作谦虚受教的样子。
骂罢骂罢,反正他爹是解元,他是县案首,你知府不怕本府士林腹诽就免掉他名次好了,方应物有恃无恐地想道。
再说了,他写八股文若有超人一流的实力,还用得着费尽心思作弊去搞个县案首么?
朱知府继续训斥道:“想必是你不肯尽心尽力,胡乱应付、故意为之!难道以为本官是妒贤嫉能,不能容人者?”
方应物算是听出来了,府尊的潜台词就是,莫非你小子瞧不起我这知府?所以在府试拿这种烂文章糊弄本大人?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方应物苦着脸无从置辩,难道能告诉知府,他的实力就是这样么?
这两篇八股文本来就是他的真实水平,诗词可以从印象里抄袭,八股文从哪去抄?上辈子那个年代谁会没事背一堆八股文?
不过想到这里,方应物还是有小小的不爽,写出来的东西被鄙视了,任是谁也不会痛快。但这方面他确实不出彩,和解元公子的光环有点差距,没法子。
想来想去,方应物只能无奈上前作揖道:“承蒙老大人教训,小子知错了!”
朱知府脸色缓和下来,“不过你小小年纪,也晓得藏住锋芒,低调示人,被斥责后处变不惊、知错认错,这份老道醇厚也难能可贵,值得一赞。”
好了变坏,坏了变好,这次态度又是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方应物心头愕然,知府老大人他究竟想干什么?
朱知府提起笔,在方应物的试卷上写了几个字,口中道:“下不为例,今次算取中你了!但府案首不能给你,就取你第二名罢!”
下不为例?他还能有下次府试?方应物心里默默呐喊道,小生我本来就没想得府案首,也没想得什么第二名第三名,老大人您别搞得好像欠人情似的!
“啊,还有一事——”朱知府又漫不经心道:“商相公回乡,已经快到府境了,你这解元公子是他小同乡,发榜后不要着急回去,到时候随着本官一同在府境迎接商相公!”
能和三元宰相商辂打交道?真乃青天大老爷啊!方应物欣喜若狂,对朱知府的百般腹诽一扫而空,热泪盈眶地揖拜道:“老大人有命,小子无敢不从!”
第四十一章 府试不公的秘密
回到旅舍,方应物仍在为突如其来的机遇而兴奋。整个成化朝,政治经济文化都很乏善可陈,号称三元魁天下,近乎完人的商辂算是比较鹤立鸡群的一个了,虽然他的成就和后面一些首辅比起来似乎并不如,但当世也只有这么一块招牌了。
方应物不禁想起了上辈子听到过的一句话,一个人用一万赚到一百万很难,但是从一百万赚到一千万却相对简单。现在他就有这种感觉,自从父亲中了解元,自己拿下县案首,仿佛一夜之间,很多通道就很自然的都出现了。
直到吃过晚饭,方应物才渐渐冷静下来。又想起了考场中朱知府的反复无常,细细回想和琢磨过后,方应物突然感到府尊的一言一行绝非无的放矢,很值得玩味。只是当时自己心态比较放松,没有放在心上认真去想。
首先,自己是新科解元的儿子,又是县案首,无论名次高低,都有可能被有心人解读。
所以朱知府先是斥责自己几句,然后再抬举几句,黑脸红脸他全都先唱过了,别人也就没什么可说了,既不好抨击他心有偏私,也不好讽刺他打压后进。
其次,采取先抑后扬的方式,最后给个府试第二的成绩,这也算是制造机会卖人情,表达了“写这么烂都取你为第二名”的意思。
第三,大概朱知府想叫他方应物参加府城迎接商阁老返乡的活动,但又担心他年少轻狂,不好使唤。所以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敲打敲打他又让他无话可说,最终能老实几分。
想至此处,方应物不得不赞叹一句,这朱知府的心思真是弯弯绕绕的缜密!他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便把有可能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