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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时间仿佛集体伤风,大堂中咳嗽之声此起彼伏,面面相觑过后,还是由那老缙绅开口:“不义之财,取之于民,当还之于民。”
随后他指着堂中一人,“比如这位张老弟,家中被勒索走白银五千两,古画两幅,损失惨重……”
方应物不耐烦听诉苦,打断了话,“按照朝廷惯例,凡是有贪墨之辈被查处后,抄家乃常有之事。
但是抄家之后,彼辈家产尽都归公,没听说还有寻找原主奉还的。事例在此,本官也是照章办事。”
又有人辩道:“情况不同,还望钦差明鉴。”
方应物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你们也说了,不义之财是不计其数,那怎么还?难不成你说一千两就还一千两,他说一万两就还一万两?
其次,你们都说是被勒索的,证据也不甚清晰,谁知道有没有主动行贿的?如果是向太监行贿还想索回贿金,那未免也太不将本官放在眼里了罢?
说来说去,事实不清晰,叫本官怎么归还?本官乃是督粮钦差,哪有时间一一给你们分辨!还是照章办事,不义之财抄没入官最为妥善!”
这话说得,叫众人一时间感到万般无奈,难道王太监敲诈钱财之后还会开个收条当证据么?钦差大人这口才好生了得,而且推脱功夫也炉火纯青,叫他们欲言又止地不知怎么张嘴。
冷场片刻后,那姓张的乡绅不服气的反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我家钱财字画被王太监白白取走,却无法再要回来?”
方应物讥讽道:“你也知道是王太监取走的,那么大可再找王太监要回来,却来本官这里作甚?”
这人被方应物讽刺得面子上挂不住,反驳道:“财物如今就大人这里,我们去找王太监岂不是南辕北辙?也只能来找你方大人了。”
坏了!其他人心里微微一惊,这种话怎么好说得出口?真说了出来,岂不就相当于说:你方大人比太监好欺负,所以我们不敢去找太监,只敢找你方大人来闹!
哪个官员能受得了这种语气?更别说刚刚驱逐了采办太监,声势正盛的钦差大臣!
然而方应物却没有发怒,反而嘿然一笑,“其实法子也不是没有,遇到钱财纠纷之事,可以去告官!你们大可去衙门状告王太监,说这王太监敲诈你们钱财若干、古玩字画若干,衙门审理清楚后,自然会酌情发还!
常言道民不举官不究,如果你们不去告状,我看也就等于是自认倒霉了!
再说如果不经明明白白的官司,本钦差就随意将财物返还出去,岂不成了私相授受?
传了出去,别人还以为有什么内幕,若认定了本官在其中中饱私囊,那本官有嘴也说不清了!”
众人闻言直想吐血,什么叫表面功夫,这就是表面功夫!去衙门告太监,亏方钦差说得出来,自古以来,从没听说过告太监告成的!
先不说王敬还在江南没走,谁又敢保证不会报复回来?再说王敬是天子亲信家奴,告了官就要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那不等于是给天子上眼药么?
见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方应物突然大义凛然地高声道:“吾辈行事,要的就是光明磊落四个字!所经手之钱财,必须受得起天下人的质疑,后世人的检验!
诸君想私下里暗中施为、黑箱作业,本官以为不可取也,但念及尔等遭遇,就不怪罪你们了,就此请回罢!”
想讨要回被敲诈的钱财也成了罪过?众人脑中不禁一片茫然……这个道理在哪里?
目送众人悻悻离去,王英呸了一口,对方应物道:“此辈小人也,畏威而不怀德!”
方应物叹道:“是啊,他们害怕太监,畏之如虎,但却不怕我!财物在王敬那里时,他们半个字也不敢说,转到了我这里,却敢联手登门讨要……”
其实道理说起来也简单,方应物本身就是这个阶层的代表人物,不可能像太监那样凶残而无底线的对待士绅群体,别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第五百四十三章 钦差施政
回到内院,看见厢房里那些金银财宝,王英实在忍不住,又对方应物问道:“如此之多财物,秋哥儿打算如何处置?难不成真有胆量全部私吞?这可不是好事情……”
方应物略略想了想,便答道:“这笔财物令人眼红,不知多少人盯着看,万万不可动心据为己有。
先抽出时间分拣一下,其中古玩和字画都收藏好,将来送进宫去,算作出这趟差遣的贡品,想来就没人敢打贡物的主意了。至于那几万两现银,我自有用处……”
王英正想进一步询问时,方应物却先道:“你派个人去给杭州那边送信,叫王魁速速赶过来,我有一桩大买卖要交给他去做!”
这王魁也是淳安花溪人,与族兄王德定居到了杭州城,做一些丝织营生,原本只能算中上人家。
但自从王德女儿瑜姐儿给了方应物为妾室,这王家二人便受方应物扶助过几次,如今专营西北与浙江之间的商贸,也是杭州城里鼎鼎有名的富商大贾了。
王英答应下来,去找人办了。这时候又有府衙那边过来一个书吏,向方应物呈交了一套名册。
前些日子府衙奉了钦差大人方应物的命令,对府内拥有一百亩以上田土的人家进行统计造册,今天有了个总结成果,便赶紧给方应物送了过来。
方应物随意翻了几页,对书吏笑道:“一个月之前,我请府衙点计一百亩以上大户人家并登记造册,结果迟迟不成。今番府衙倒是迅速得很,短短数日便将名册给本官送过来了。”
书吏对方钦差似有畏惧之心,小心翼翼地答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还是李太守坐衙。”
方应物合上名册,很满意地点点头,满意的不是这名册质量有多高,而是态度问题。“孺子可教也!你回去传话,叫府衙官员明日皆来公馆,共同商议钱粮之事!”
及到次日,府衙官员一个不差的,全部准时出现在钦差公馆。这叫方应物更加满意,暗道一声军心可用!
招呼了众官僚坐下,方应物开场道:“今日将尔等请来,专门为的就是钱粮之事,目前这便是府衙最大的差事!”
众官僚眼观鼻鼻观心,个个都沉默无言,继续听方大钦差说话。
方应物也不客气,当仁不让地继续说:“这一二年苏州府钱粮困难,经本官揣摩,外在缘故有两个。第一个是去年的水灾,所生出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年;第二个是苏州近年来人口繁衍,米粮消耗日增,此消彼长之下,向外输送的米粮能力必然不如从前。但朝廷赋税规矩不好改,目前仍然以征粮为主。
至于内在缘故还是有两个,第一个是苏州官田赋重,租种田地的佃户,尤其是租种官田的佃户很容易入不敷出,稍有风吹草动便无力纳粮。
第二个缘故是粮长多由大户人家充任,但大户人家安逸惯了,多有不愿意费力气起运钱粮的,毕竟将大批米粮运送到外地是一桩辛苦差事。
上述种种原因夹杂在一起,致使苏州府这一二年出现征粮困难、拖欠严重的现象,直接影响到了朝廷运转!
本官奉命为督粮钦差,不但要完成二百万石的额定税粮,除此之外还要补上至少四十万石的历年拖欠钱粮,如此才好向朝廷有个交待!
所以今年的征粮目标就是两百四十万石!还请诸君尽力相助,本官不吝于奖赏,自然会向朝廷进言荐举尔等!”
众官员心中暗想,这钦差不是糊涂人,总结得甚为周到,看来也是下过苦功夫了解的。
方应物做完形势判断,便开始安排公务:“状况复杂,而官府要做的事情也多。本官想来想去,没有一贴就灵的妙方,须得采用数种办法,多管齐下才好。
首先是劝说引导!你们府衙重新发一下告示,劝谕境内富户主动为本乡里代为捐粮,以度时艰!
同时还要告诫富户,如果坐视乡里贫户破产不理,等到乡里贫户纷纷逃亡、人口减少时,他们后悔也来不及!没了贫户,谁给他们当佃农?谁给他们当牛做马?
本官也知道,纯靠捐输所得到的或许是杯水车薪,但有总比没有好,能有几万石是几万石。最关键的是,能借此稳定住最赤贫户口的人心,避免大规模逃亡之事发生。”
暂时署理知府的马同知低声问道:“钦差的意思,是由我们府衙来出面?”
方应物明明白白地说:“对!本官只是做出安排,至于具体事务,皆由你们府县来办理,办不好了,就是你们的责任!本官说得很清楚了罢?”
官大一级压死人呐……马同知缩了回去,不再说话。
方应物瞥了众人一眼,继续道:“第二个引导,劝说拥田百亩以上的大户,可以用银子去湖广采购米粮,然后输送至瓜洲仓,便可以算完税。
如果还是懒得动,可以直接将银子交给官府,由官府出面到湖广采购米粮。当然就得多交一点,按一石税粮折合二两银子计算。只要米粮进了瓜洲仓,领到的回票拿回府县衙门,就算是完税证明!
这点是针对一边耕田一边经商的大户,亦或是当了粮长焦头烂额的大户,我看苏州府里此类人为数不少。他们手中有银子,又不愿舍弃田土,能掏银子解决问题,自然最舒服。”
这种法子就是用变通的办法,将本色粮税变为折色银税,更符合苏州府工商发达的实际。但有人疑问道:“大人之远见,我等所不及也!远涉江湖去湖广买粮,先前很少有人做过……”
方应物不容置疑道:“不想新法子,怎么解决苏州府钱粮不足的问题?朝廷要的并非不能吃的银子,而是米粮!近年湖广土地垦殖,又连年丰收,米粮充足,绝对可以去购买来当税粮!
正因为先前少有人做,所以要加以引导,这一两个月,本官会做出范例给尔等及府内民众看一看!”
众官员在心中暗暗点评,这两项主意倒都是可行的,也不会太激烈,还算属于和风细雨的范畴。乐观一点的话,全府可以多征一二十万石。
再加上正常情况下征收到的钱粮,就算总数到不了二百四十万的目标,但账面数字总不会太难看了。
当然,方大钦差雄心勃勃,绝对不会只满足于“账面数字不难看”。等众人消化完自己的思路,又重新咳嗽一声,重新开口道:“钱粮之根本在于田土,有些事情可以引导,但有些事情是引导不了的,必须要官府法令推行!”
众官员不禁浑身一抖,预感到下面才是重头戏,果然听方钦差道:“一是均平损耗,二是清理隐匿田土!”
第五百四十四章 四条法令
望江楼的东家唐广德斜斜靠在柜台上,满脸郁闷。此时大堂里头有一处临时搭起座位,坐着一名新来的说书人。
这说书人四十余岁,正口沫横飞地说着最新鲜出炉的故事,“却说那采办太监王敬横行霸道,人神共愤,一股怨气冲上云霄,动了天上帝君修心……说时迟那时快,啊呀呀呀……”
唐广德望着说书人,感到深深的无奈。要知道,他这望江楼走的是高端路线,二楼三楼自不必说,就是一楼大堂也不是贩夫走卒来的地方。
所以望江楼原本没有说书人这种存在的,这里不是街头巷尾,也不是茶铺酒馆,图的就是一个高雅调调。
但是现在,望江楼就这么硬生生地插进来一位说书人,在唐员外眼里违和感十足。仿佛读书人以文会友时,突然闯进来一名唱山歌的抠脚大汉似的……
最让唐员外郁闷的是,他这主人家不能将说书人赶走。因为这说书人是钦差公馆那边派来的,唐广德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驱赶。
听说最近城内外大多说书人都开始讲钦差大臣斗权阉的故事了,具体缘故不明,也有谣言说是收了钦差公馆的好处。
甚至有的说书人还讲起六年前,少年方钦差帮着时任巡抚的祖父大人为苏州官田贫户减免赋税的故事。
面对这种宣传攻势,知情人唐广德不由得苦笑。钦差大人难道不知道,现在开始流行弹词了吗?还找说书的鼓吹,有点老土啊。
还好望江楼二层和三层所受影响不大,尚能勉强保持着高雅格局……唐员外胡思乱想时,又听到门外一阵子喧哗声,吵得望江楼里不大安生,变本加厉地破坏了气氛。
有伶俐的小厮跑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向唐广德禀报道:“东家老爷!在楼外面贴了一张告示,甚多人围着看!”
唐广德莫名其妙,“怎么贴到我们这里了?什么内容?若与我们无关就撕掉,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