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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周围其他太监都是能随驾的,自然很清楚天子的秉性。天子此人内方外圆不喜言语,只要不触怒他,一般情况下都是很亲和的。但要触怒天子也不大容易,宫里太监一般没人干这种事。
倒是像文官那样喋喋不休地连续揭短犯颜进谏,这才能导致天子执拗起来后龙颜大怒。
所以通过十几年来文官的实验样本来分析,可以得知天子的痛点大约有三个方面:一是讨厌被揭短,二是反感外朝对宫中事指手画脚,三是厌烦文官踩着自己刷声望。
除此之外,哪怕是别人贪污受贿敛财无度,抑或残忍暴虐人神共愤,抑或道德败坏丑行无状,就算是君前失仪不够恭敬,也未见得能引起天子的愤怒——只要别干扰到他的日常生活。
梁公公方才说的两件事情,显然都已经碰到了天子的痛点了。第一件,直接拿着生理毛病大肆议论,谁能忍得了?第二件,方应物赚钱不要紧,但是却一边刷声望一边间接黑掉宫里的银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佛也有火遑论天子。
大家无人敢直面天子,生怕被迁怒到,但垂下头时却齐齐用眼角偷偷瞥着天子的神态。
只见得此时天子脸色如同火烧,啪的一声狠狠拍着宝座扶手。而方应物极为震惊,几乎称得上面如土色。
梁公公将一切看在眼里,被方应物堵心多日的闷气一扫而空,如果不是在天子面前侍立,肯定要仰天大笑几声。
这些事都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连夜写呈文禀报给他的,刚好在方应物面圣之前几个时辰搜集到了这样的黑材料,梁公公只觉自己终于开始走运了。
梁公公身在内宫,宫禁森严的状况下对宫外的消息多多少少有点凝滞,便对施春的禀报深信不疑了。何况梁公公对施春比较信任,内心并无防备。
再说马上方应物就要进宫面圣,当时拿到黑材料的梁公公也没有时间去仔细核实辨别了,便抱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心思先用上了。
第五百八十八章 两字千金……
虽说方应物此刻脸色很苦逼,但若换成熟悉的人来看,就会发现方应物的神态有种刻意为之的演戏味道。事实上,方应物的心里头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娘的,梁芳总算把这些糟烂事情抛出来了……方应物心里默默地想道。不怕梁芳说这些,只怕梁芳不说!
梁芳忍不住又看了几眼方应物,就好像猎人喜欢打量自己的猎物一般。但他却发现,方应物的脸色渐渐的有所变化,说不出来的诡异。
没等梁公公琢磨出什么门道,便又听到方应物对天子奏道:“陛下!臣在私下里,确实议论过陛下玉音之事,但绝无不敬之意!自忖实在是情有可原!”
梁芳对方应物的说辞嗤之以鼻。狡辩,接着狡辩,辩解得越厉害,皇爷的反感程度也就越高,谁愿意拿着自己的毛病反复纠缠?
方应物继续解释道:“而臣的本意,是眼见早朝陛下答奏吃力,便想要寻找治愈的法子,以使得龙体舒康。”
周围响起了轻轻的笑声,但显然只当方应物是说笑话了。宫城有如此多太医,个个医术堪称是国手,这么些年了也没见将天子的口舌毛病治好,方应物又何德何能?
等其他人笑完,方应物才道:“经过臣的研究,还真找出一个消解法子,今日正要奏与陛下知晓。”
方应物不是开玩笑,他是说真的?众人微微一愣,可是这样做的风险很大,万一稍有差错,欺君之罪的名头谁也担不起。
方应物全然没有任何担忧,把握十足地说:“经过臣反复实践,发现以人之口舌,‘是’和‘知道了’两种发声都较为费力。但若发声改为‘照例’,则声气通畅许多,流利上口。
所以臣斗胆谏言,今后陛下回答臣僚进奏时,大可用‘照例’来答复,如此或可消解陛下答话的困扰。”
照例?朱见深闻言大感兴趣,当场试验了几次,口中反复吟哦“照例”两字,果然比“是”和“知道了”通顺上口、好说好讲,发起声来轻松许多。边上其他人也都忍不住试验,结果发现确实如此。
如此成化天子忽地喜笑颜开、龙颜大悦。在早朝上,当着所有文武百官的面前答复进奏,对有口吃毛病的他而言是一件非常痛苦和尴尬难堪的事情,没有人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自曝其短。
却不料如此轻轻松松地便能解决掉……天子指着方应物道:“你用心了!”
此言一出,梁芳脸色立刻黑了下来。“照例”这两个字献上去后,解了天子一个心结,再追究方应物究竟有没有私下里议论宣扬天子口吃,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此刻梁公公产生了深刻的怀疑,难道方应物连这都是有备而来的?若真如此,只怕另一件“勾结商家侵吞内帑中饱私囊”的指控也不构成任何杀伤力了。
这已经是他今日最后的杀招了,如果连这都难不住方应物,眼下可是再无后手。更要命的是,从人性角度来说,方才先让方应物背了片刻黑锅,然后再反转,一波一折只会让天子更兴奋。
想至此处,梁公公不敢再赌最后了。今天他可是势在必得,一定要放翻方应物,除掉这个实际上的最大阻碍!如果连最后一件谗言都不能生效,那么岂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应物得意?
情急之下,梁公公也小有急智,连忙随机应变地对天子奏道:“方大人有功于陛下,何不升赏?”
“咦?”很多人还正在感叹方应物的好命和机缘,随随便便两个字就讨得天子的欢心,实在是超高的性价比。忽然听到梁公公建议升赏方应物,顿时没回过味来。
方才梁公公还对方应物喊打喊杀的,怎的转眼之间便又替方应物请赏?众人又看向方应物,却见方大人面无喜色,反而慌慌张张……
天子朱见深深以为然,对方应物问道:“你现居何职?给事中?不知各部郎中有缺么?”
刹那间方应物感到背后冷汗刷刷直流,脸上再次现出惊惶之色。这次可不是假的了,是真的惊恐,宫中的事情,果然波诡云谲,充满诈术和陷阱……
“照例”这个典故,也是上辈子从素材中看到的,据说成化年间有个大臣向天子建议改“是”为“照例”,让天子很高兴。到目前为止,穿越到成化朝的方应物尚还没有听说这种事情,于是便抢了这个专利。
可是他方应物堂堂一个清流,绝对不想凭借这件事情升官!这事说白了还有点逢迎拍马的嫌疑,如果没有其他后果,最多也就是一件名人的逸闻趣事。
但若靠这事得到了实际好处,比如说升为郎中,那岂不成了靠着逢迎拍马升官?和万安之流有什么区别?
此后他方应物只怕要多一个“照例郎中”的外号,就类似于纸糊阁老一样,这年头士林起外号还是相当凶残的。再经过梁芳之流的大肆宣扬,这清名的损失是没法计算。
所以梁芳故意进言升赏,肯定是不怀好意的,方应物绝对不想吃下这个好处。
不过天子的好意也不能过于生硬的拒绝,那就等于是扫了天子的脸面……仓促之间方应物只得竭力岔开话题,再次向天子奏道:“陛下!方才梁芳有两件谗言,还有一件尚未解释明白,否则以不清不白之身焉敢受赏!”
天子毫不在意地笑道:“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不就几万两银子么,就当赏了你罢!”
周围太监感慨万分,今上真乃仁厚之君也!
方才梁芳指控方应物当知县时花样百出贪占了几万两内帑,还等于是变相拿着皇家的银子为自己邀买民心,这个罪名在天子心中应当是很严重的。
结果方应物两个字讨得皇爷他老人家高兴了,连几万两银子的黑账都懒得计较了。
但方应物为这个“恩典”简直要吐血,对当今天子的性格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天恩浩荡,实在吃不消啊……这位皇帝还真能“难得糊涂”,他知不知道,对一个清流而言清白比银子更重要?简直就是好心办坏事的猪队友角色啊!
梁芳趁机轻声喝道:“方大人,还不上前谢恩!”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一切尽在掌握
事情既然被提起来了,那不能不说清楚,如果说不清楚就真要背黑锅了。传开后,别人没准真以为他方应物胆大包天贪占了皇帝的银子。
冒着大不敬的危险,方应物抢过话头叫道:“陛下!宫中发内帑在市中采买什物,向来是有定数的,例如给银一万就是一万。
而这笔银钱出了库便不归陛下所有,要么落到采买太监手里,要么落到商家手里。臣只是帮着商家多争取了几分,减了采买太监财路而已,如何称得上贪占内帑?
至于铺户因为感激而进献给县衙的银子,三年累积确实有几万两,但臣一两也不留,全部用在了修建慈仁寺,性闲法师可以为证!
其实就是因为修建慈仁寺拨银不足,臣又不想盘剥扰民,才不得不行此下策敛财,只是让宫里负责采买的公公们不满了!”
这个解释,称得上完美了,纵然是天子也无话可说。慈仁寺本来就是天子为了太后幼弟性闲法师下诏敕建,由宛平县负责。
若修建银两不足,时任知县的方应物从宫中太监腰包里搜刮几万两银子充当修建经费,仿佛也是天公地道,天子家奴捐点钱给天子修寺庙算什么坏事?或者说能从太监身上刮出银子用在皇家事务上,那是方应物的本事。
从天子角度来看,这笔内帑只不过是从内监手里挪用到了慈仁寺,没有什么损失。甚至天子还得感激方应物,这算是帮着追回了几万两内帑用在更重要的正事上面。
不过梁芳站在天子身边听完后,终于感到非常的不对劲了,因为方应物应对得实在太完美了……完美得就像是一切预先设定好的一样。
更要命的是,本来自己抛出黑材料,是为了让天子对方应物产生恶感,可如今看来事与愿违了!好像是自己用欲扬先抑的法子捧方应物似的!
是的,此刻梁公公陷入了迷茫。他隐隐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与方应物早就对好了台词,每当自己提出一个刁钻问题,方应物就能从容不迫地拿出一个完美答案,跟事先演练过差不多。
但是梁公公又可以肯定,自己事先绝对没有和方应物有过任何沟通,那绝对是不可能的。自己打的就是让方应物出其不意、措手不及的主意,怎么可能与方应物沟通这些?
问题出在哪里?难道从自己这儿泄露了风声,叫方应物提前知道自己会拿黑材料发难,所以早有了准备?
想至此处,梁公公立即否决了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是昨晚刚刚得到的黑材料,想泄露也没有时间。
所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施春连夜向自己呈上方应物黑材料之前,方应物就已经知道了,问题就出在施春这里!
按下梁公公心思不表,眼见天子默认了自己的回奏,方应物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现在可算是大势已定,至少今天和梁芳的对决里不会输了。
这些黑材料与其说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施春向梁芳告发的,还不如说是他方应物借着施春的嘴故意向梁芳泄露出去的。
昨天在镇抚司里,施春被吓破了胆后,方应物便灵机一动自曝其“短”,并唆使施春向梁芳禀报“方应物公开议论宣扬天子短处”以及“变相黑走几万两内帑”等黑材料。
施大人虽然明知其中可能有坑,不大明白方应物的用意,但抉择之后还是选择了顺着方应物的意思向梁公公禀报。这样做,至少可以获得东厂决不再追究他的承诺,而且能将梁公公先糊弄过去。
对施春而言,就算最后被证实有问题,那也可辩称是自己没有核实清楚,在梁公公那里勉强也能解释。退一万步说,离了梁芳也未必就活不下去,……”
至于方应物为什么要让施春向梁芳告发自己的黑材料,那也并不是方应物自己犯贱,另外有其原因的。
昨天方应物可以判断出,在即将到来的面圣场合里,梁芳必定会想方设法陷害自己。但方应物不清楚梁芳具体会如何去做,这是一个不定的因素,知己不知彼,方应物想有所提防也无从下手。
故而方应物想了又想,与其让梁芳自行其是,导致自己防不胜防,还不如让自己来设计剧情,引诱梁芳按照自己的预设套路行事,那么自己还能游刃有余。
今天这个想法实现的还可以,梁公公果然将两件黑材料当成了压箱底的手段……下面他就该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罢?方应物至此彻底放下心来,这就叫一切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