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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物依旧老神在在,很是沉得住气。但方清田却极其不满了,生怕真按照这个法子裁断,连忙对方知礼道:“不可一人一半,我另有细情请二叔主持公道。”
“你说。”方知礼点点头道。
方清田随即振振有词道:“当初父亲让兄长一人读书,而我却在家务农。兄长读书考学花销不菲,这些钱都是从我家公中出的,前前后后用去了许多才供应他考中秀才,但我却是一无所得的,莫非这些都不折算进去么?”
方应物诧异地抬眼看了看叔父,原来他也不是没有准备哪,这里面只怕还有小算盘。
又听叔父继续说道:“当初我家有十二亩水田,为了兄长读书考试,先后卖掉了四亩。如果不卖田,现在分家的话我该分到六亩。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把这卖出去的四亩都由长房承担,让我分到我该有的六亩就行。”
根据这个方案,现有八亩田中,二房将分走六亩,长房便只能剩下两亩了。
方应物算了算,分给自己两亩是断断不行的,无法让自己脱产。也就是说,如果把两亩地租出去,收回的租子还不够自己吃的,除非自己亲自下田种地。
方应物暗暗冷笑几声,叔父这人,简直把斤斤计较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啊,这个方案只怕早有预谋了罢,可惜都是用错地方的小聪明,因小失大的小聪明。
不过方应物仍然不动声色,冷眼旁观二叔爷这个裁决者。
却见方知礼考虑片刻,在两边之间掂量了几下,这种因为内部矛盾引发的分家,总会有吃亏者。方清田此人有时候比较浑,心胸也不宽,如果让他不满了,以后动辄给自己家里挑事生非,也是桩头疼事。
相比之下,长房方清之那边毕竟是书生体面,方应物年岁又小,大概不会像方清田那样耍无赖,相对好应付,委屈几分没关系罢?
换言之,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想至此方知礼便道:“所言有几分道理,可以按此照办。秋哥儿以为如何?”
宗祠堂中其他十几人的目光一起看向方应物,却见他闻言出人意料地粲然一笑,洒脱地对方知礼作揖道:“长辈都做了主,哪还有小子不满的地方,照做就照做罢。”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这方应物居然如此痛快?看着挺聪明的少年人怎的犯起了糊涂?这样的亏说吃就吃了?
但方应物话头一转,问道:“不过小子也想确认一句,叔父比我多分了四亩地,算是把当初花费在家父身上的钱财追了回来。那么是否可以这样以为,家父的功名从八年前便与叔父毫无关系了?”
这句问话,让众人摸不到头脑,不知方应物突然提起这茬作甚。
但方应物没指望别人回答,径自侃侃而谈道:“朝廷对士子有恩典,生员每年可以免家中钱粮二石,免二丁徭役。家父考中秀才八年来,叔父一直是免赋税免徭役的罢?这是我们长房对二房的特殊照顾!
现在小子斗胆代表长房宣告,既然二房收回了花费在功名上的四亩地,那长房从今往后也撤销这个特殊照顾!
不但撤销今后,还要追回之前的照顾。八年时间叔父家免掉多少钱粮,免了多少徭役,烦请叔父折算成银两还给长房!”
方应物一言既出,如同奇峰突起,满堂顿时鸦雀无声,这才意识到,虽然同住一个村,但方应物家与他们是有所不同的。
另一个事主方清田则瞠目结舌,他确实忘了这些,自私自利的人总是习惯性忘掉自己得到的好处。
前生作为明史研究者,方应物当然深谙大明是一个等级森严、规则严密的社会体系。每一级都有每一级的特权,等级越高特权越大。功名之路,其实就是永不停歇的特权之路,直到你再也无法前进为止。
秀才虽然是特权阶层的最底层,但其特权威力足以碾压村民了。就凭叔父这点自以为是的小算计,在特权规则面前注定头破血流。
作为得到授权的特权代理人,如果还降服不了叔父和二叔爷这样的村民,那他方应物趁早跳河算了,留在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前途。
第五章 外面的规矩
穿越以来,方应物第一次为父亲感到骄傲,第一次觉得父亲也不是那么坑儿子,他瞧见叔父的憋屈神色,深感出了一口恶气。
其后他又暗暗警省起来,还是要做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啊。征途不是星辰大海也该是蓝天白云,怎能为这点乡间村里的鸡毛蒜皮小事而忘形失态?
二叔爷方知礼半晌没有做声,他发现堂中局面似乎已由方应物掌握,有失控的危险。但方应物又堂堂正正无可指摘,朝廷制度给予生员的恩典和优待谁敢否认?
方清田为了多分几亩地,声称不肯负担投资在方清之功名上的钱财,那么拥有功名的长房追回对方清田的庇护,这是理所当然的。世间断然没有不付出只沾光的道理。
方知礼发现自己这个仲裁者不好再主动表态,只能叹口气对气势渐盛的方应物道:“你说罢,你要二房给你多少补偿?”
方应物微笑着算道:“如果长房只有两亩地,二房分走六亩,那么先说赋税——一亩地平均算下来,每年夏税是丝一两半,秋粮是二升米,折合成银两约莫一钱,六亩便是六钱,八年就是四两八钱银子,这就是因为免税免掉的总数。
至于免徭役,按每日二分银子计算,八年怎么也免掉了一百天罢,那就是二两银子。两项加起来,二房差不多应该补给长房总共七两银子。”
祠堂内众人再次膜拜方神童的数算能力……五体投地就免了,都是他长辈,不可能对他五体投地。
方清田听到七两这个数字,大怒道:“我没有这些钱!若要命有一条!”
淳安县一亩水田的时价是六七两银子,如果二房方清田掏出七两银子便能多分两亩地,那绝对是很划算的。
但问题在于,方清田自家日子紧巴巴的,哪有七两白花花的现银付给方应物?就是用米和绢等实物折合,那也拿不出来。
别忘了对农家而言,春天是青黄不接最穷的时期,就算熬到了秋收,除去口粮税粮外,一般农家也剩不下多少。
方应物当然不可能要叔父的命,于是事情又僵持住了。众人便又齐齐看向方知礼,欲等他老人家拿个主意。
二叔爷方知礼思索片刻,“不如这般,二房让出一亩地,折算为七两银子分给大房,这下两边便扯平了。”照这个方案,二房最终得到五亩田,而大房将得到三亩田。
方应物瞥了叔父一眼,“念在亲戚之情和二叔爷斡旋的面子,我长房愿意退让一步,只要那三亩地。”
这个亩数差不过可以保证他的生存和口粮了。当初确实为了父亲的功名卖过两房的公田,二房多分两亩也是应该的。
况且今天他已经小小教训过叔父了,也没必要再继续死缠烂打,这么多乡邻在此看着,自己还是要讲究些门面功夫,兔子不吃窝边草乃是至理。
没有得到自己预谋的六亩田地,方清田无可奈何。今天大侄子的老练和果断让他猝不及防,这完全不像是十五岁少年人的行事手法,谁家十五岁少年人就敢于这样当家做主的?
但方清田仍心有不甘,感到自己吃了亏,心里像针扎般难受得紧。忍不住又对方知礼道:“山间水田有价无市,拿着七两银子也很难买到,其实田比银子值钱。二叔叫我让出一亩未免太便利了些,须得有些其他添头才好。”
方知礼也对方清田的得寸进尺弄得有些不耐烦,没好气问道:“你要甚添头?”
“长房要继续帮衬着我免去徭役,如此才算公正。”方清田贪心不足道。
方应物闻言嗤声道:“既然如此,小侄不要田地了,叔父可以分走六亩,另外还是补给长房银子罢。”
方清田趁机耍起赖,“银子现下没有,先欠账,日后慢慢还你,难道我还能逃了不成?”
祠堂内各种议论声音泛起,方清田这耍光棍的表现,实在让人有点看不过眼了。但一般人遇到这样豁出去脸面不要的亲戚,还真没什么办法,打不得骂不得,很多时候都只能吃暗亏。
方应物虽然没有着急,但也愣了一愣,心里念叨几句你不仁我不义,才道:“叔父要确定想好了,小侄自然无不可。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借债也要按照规矩来。”
“什么规矩?”
“首先,要写下合约并画押,免得空口无凭。其次,要按照行情计算利息。据我所知,城里当铺放债的行情是月息三分,叔父你长房的七两债,就按照这个行情利息计算才是公道,不能坏了规矩!”
上花溪村这些淳朴村民,活动范围不超过十里,又没有经商的人,哪里知道外面钱债利息什么算法什么规矩?不过确实听说过外面借钱算利息的说法,只被方应物言之凿凿唬得一愣一愣,感叹秋哥儿见识真广博。
方清田一时之间也算不清数目,只能下意识问道:“那是多少利息?”
方应物随口边算边说道:“七两银子的三分利就是二钱一分,也就是说,如果你下个月还款,需要还七两二钱一分才算还清债务。
之后便是利滚利,每个月按照三分利增加一些,秋收时约摸一两多的利息,一年后大约就是二三两银子的利息,与本钱合计约摸十两。叔父可要想好了,真打算如此欠下债务?”
众人不得不继续膜拜方应物的数算功夫,估计现在方应物说一加一等于三也有人信了。但方清田听到这些数字,只觉头大无比。
他虽然算不清数目,但他凭经验也知道,一家三口的口粮需要四亩地,除此之外的才是收入。照此算来,他每年所得勉强只够利息的,哪里能连本带利还清七两银子债务?
想至此,方清田不禁气急败坏地叫道:“你欺人太甚!”
其他人不知为何,轻轻地哄笑起来。这方清田太过于贪心,拼命地想多占便宜,但今天可算是被侄子耍弄惨了,眼下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估计肠子都悔青了。
只是众亲戚都不明白,那方应物从小在村中长大,并未显出什么才干,怎么一夜之间比之前机敏聪明了十倍?莫非真有突开灵窍的事情?
方清田纵然再厚颜,也招架不住如此多同族亲戚哄笑,“我愿割让一亩,抵消这七两银子。”
方应物讽刺道:“交易的事情,需要你请我愿,这次你是愿意了,但小侄却不愿了。叔父你说一亩抵消七两银子就能算数?小侄还觉得一亩地不值七两,需要拿两亩来换,怎么办?听说外面当铺里规矩,作为抵押物从来都是折半算价的!”
让出两亩?那岂不成了各占四亩,一半对一半?若是这样可吃大亏了,方清田被侄子的刁钻气得要吐血。
方知礼看双方越闹越不像话,重重地咳嗽一声,把注意力重新吸引过来,“老夫无能为力了,你们自己去打官司罢!”
闹到这里便就此散了,众人只当看了一场方清田的笑话,今天他可真是被侄子戏弄得成了村中笑柄,一边议论着一边下田干农活去了。
方应物回到屋中,又为分家的事情考虑再三。自己这边也是急于摆脱琐事纠缠,既然已经出过气了,干脆就此答应三亩五亩的分法?
如果他这边只分到三亩田,看似很吃亏,其实细算起来并不亏。父亲方清之身为一等廪生,若肯老老实实在县学读书,是能从官府得到补助的。这个补助叫做廪粮,每月六斗,一年下来可相当于五亩田地收入。
这样一来,就可以视为大房卖了四亩实地,得到价值五亩田的铁饭碗。而现在方应物又从公中分走了三亩实地,折合起来相当于总数八亩田,比二房的五亩田还是大赚了的。
不过让方应物感慨的是,怎奈这不靠谱的父亲定要借钱出门游学,两年来放着县学廪粮不领,那就真怪不得别人了。
只能说家门不幸,出了个败家父亲……他心里不由得盘算起来,若村里的事情了结后,一定要想法子去县城。一是看看能否将本该属于父亲的廪粮要一些回来,二是开开眼界,考察一下县城状况。
如果真能代替父亲从县学要回一些补助,那无论还债也好,糊口也罢,手头就宽松了许多。
不知不觉日上三竿,方应物从沉思中惊省过来,顿觉头晕眼花,从昨晚到现在他可是粒米未进。可是自己屋中是没有食物的,又与叔父翻了脸,还能去哪里吃饭?
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真真愁死人也,这种山村连个饭馆都不会有的。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方应物正打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