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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此言一出,惹得附近大臣顾不得朝仪,互相交头接耳,因为刘健这个提议很出人意料。看似没让方应物被用刑,其实却是很“绝”,要直接掐断方应物的政治生命,这是多大的仇?
按道理说,刘健与方应物无冤无仇,甚至还有清流一脉的渊源,根据不成文潜规则应该帮方应物开脱才是。
刘棉花仿佛很吃惊,但他没有看刘健,却又将目光投向礼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溥,开口问道:“徐大人以为如何?”
众所周知,徐溥才是翰苑词臣的领袖人物,说话分量自然不一般。徐溥也出列奏道:“刘詹事所言即是,无论如何方应物罪过在身,不是无辜之人。”
众人更加吃惊,因为徐学士是出了名的人缘好,与各方相处都很不错,称得上德高望重,不然也不会成为公认的翰苑领袖和内阁接班人。可是徐学士居然也发声赶绝方应物这清流后起之秀,这与徐学士广结善缘、提挈后辈的往昔形象完全不同。
清流本该是方应物的基本盘,往常方应物还可以立足并依赖基本盘与对手搏斗。却不料如今两大词臣领袖都公开否定方应物,这下方应物可真死定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第七百四十二章 接近的真相
吏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徐溥和詹事府少詹事刘健两个清流顶尖人物发言之后,便冷场片刻。连首辅万安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对本该算同道的方应物落井下石,心里惊疑不定,只觉得其中又有阴谋。
最接近真相的人有几个,其中一个就是次辅刘棉花。他的目光来回转了几转,突然非常诚恳地对身边万安低声道:“万兄啊,先前我误会你了,抱歉抱歉。”
刘棉花一直以为是万安抹黑方应物,现在却冒出了意料不到的嫌疑人。回过头细细想来,万首辅确实没有必要采取制造流言蜚语来抹黑方应物的手段,这对万首辅而言属于费力大、收益小的行为。
万首辅有足够的权力从制度上把方应物锁定,比如今次就将方应物丢进大牢里了。然后公事公办就足以整治方应物,又何必多此一举制造流言打击方应物形象?
舆论攻势从来不是万首辅的拿手好戏,万首辅属于“能动手就尽量不吵吵”的类型,根本不需要靠舆论武器来攻击敌人。
从另一个角度看,即使方应物的名声垮掉,万安从中也分不到好处。而最大受益之人同样也在朝会前三排里……比如与方应物并不是同路人的清流们。
只能说,有人借着万安大肆报复方应物的背景,故意搅混水制造抹黑方应物的流言,让别人都误会流言也是万安所为。而且几乎成功了,前段时间万首辅已经背上了这个黑锅。
不过这些人隐忍功夫毕竟差了一筹,到最后还是没有克制住一口气击倒方应物的诱惑,最后关头还是忍不住露了些许马脚。想想方才徐溥和刘健的发言,精明人必定已经看出了什么。
但刘棉花更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些幕后黑手若能成功得逞,将方应物彻底打压下去并赶出京城,露出这些马脚就不算什么了,正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刘棉花又想道,方应物暗中运作将自己之事下发部院议论,又在朝会上引导天子直接询问词臣,让众词臣不得不正面回答问题,莫非就是为了将这些幕后黑手逼出水面,或者叫引蛇出洞,然后现出端倪?
可以想象,如果刚才天子询问词臣后,徐溥和刘健两个领袖级人物如果不出面把持住话语权,其余词臣多有同情方家的,再站出来为方应物开解,那先前工夫岂不都白费了?所以徐溥和刘健必须出来发言。
可是方应物这样以身作饵的风险实在太大,如果别人有实力一口吞掉诱饵,那么诱饵就变成了白送出去的美食,刘棉花对此略感忧虑。
朝会班位中,词臣后面是部院大臣,部院大臣后面是科道官。而项成贤项大御史就在科道官行列中,位置还算靠前,距离词臣那边并不算远,听到了徐溥和刘健的前后发言。
不知不觉间,项大御史冷汗直流。先前方应物口口声声新形势有新敌人,原来并不是故弄玄虚,确实是自己目光短浅没有看到。直到这一刻,他才隐隐约约地明白了方应物的话。
如果没有方应物先前那些话,项大御史只会判断,徐溥和刘健两人借机落井下石,或许显得不厚道但也可解释为秉公无私。
但现在经过方应物先前暗示和点拨,项大御史就没那么天真了。觉得不仅仅是落井下石这么简单,还存在更大的可能性——此二人乃最近这股抹黑方应物风潮的幕后推手。
这岂止是不厚道?项成贤思绪不禁有些发散,原本因为士林口口相传,所以本该很熟悉的清流名人们忽而变得陌生起来,徐学士不像是徐学士,刘少詹事不似刘少詹事。
项大御史暗暗苦笑几声,他早该醒悟到的。方应物同样里外不一,又何尝不是名满天下?其他清流们能比方应物好到哪里去?
只是自己与方应物熟悉,关系很近,而与别人算不上真正熟悉,所以距离产生美了。今天所看到的,才是真面目。
项成贤又把方应物前几天的话细细回想并品味了一番,这次不再是迷惑不解,突然有了很多心得体会。
如果说前阵子东宫之争,是方应物强行出面,代表支持太子的清流与万安对抗,争夺的就是未来。而现如今形势初定,太子之位暂时稳定,那么又到了新一轮分果实的阶段,也就是方应物所说的新形势。
这次与方应物争夺果实的人又是谁?肯定不是已经在未来格局中出局的万安了,而是那些同样寄希望于未来的人。
方应物本身可能不算什么,但他身边却凝聚起了一股很不错的政治资源,并以方应物为纽带暗暗结成略显松散但却相当强力的政治势力。可以说,这股势力已经初步成型了。
徐溥、刘健、丘浚、谢迁这伙人,是公认的接班党,是翰林坊局词臣中最拔尖的势力。连他们自己内心也以接班人自诩,纸糊三阁老之后就轮到他们把持内阁了。
但是方应物的横空出世,将最年轻最稳健的刘棉花,声望爆表的方清之,文坛领袖兼京师土豪李东阳,吏部尚书李裕,副都御史屠滽,兵部尚书张鹏串联了起来。
论起实权,方应物身边这伙人比接班党们还要强,接班党人所能依赖的不过就是翰林与内阁的一套传统规矩。按照传统规矩,就该攒够资历名望的他们上位。
虽然这是非常强大的传统规矩,具备几乎不可逆的惯性,但谁又敢保证以方应物的能力不会打破规矩?
这就是有人在幕后推动抹黑方应物风潮的直接动机,被误会的首辅万安没必要抹黑方应物,但有人却需要。小人相争,你死我活打倒为止,君子相争,不但打倒还要批臭。
闲话不提,却说天子瞧着已然冷场的朝会,忽然感到枯燥乏味的早朝变得有趣起来,近乎调侃地垂询群臣道:“诸卿平日多有滔滔不绝者,为何今日何其话少?”
还能说什么?谁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大部分朝臣心里都如此想道。
第七百四十三章 正主现身
这时候首辅万安反应过来了,终于把握到了徐溥等人的心思。虽然表面看起来,徐溥等人与他万安想到了一起,都要整治方应物,但其中具体思路却是天差地别。
他万安着眼于报复,要从肉体和精神上羞辱方应物,是对方应物来硬的;而另一边则着眼于政治,想要终结方应物的政治生命,剥夺方应物参与政治的权利,清除方应物的政治影响力,看重的是打击方应物软实力。
不过这两者之间并不是不可调和的……老首辅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徐学士,便再奏道:“无论如何,法令不可偏废。先让顺天府问过话,将事实和罪行明确了,而后再论其他。”
徐溥与刘健对视一眼,便没有再多说什么,眼下不是与万安顶着干的时候,能达到目的就是最好的结果,过程可以妥协。
但此时终于有人对万安、徐溥等人的“卑鄙”行径看不惯了,比较敢言不讳的翰林院编修杨廷和站出来质疑道:“顺天府受理多是民间纠纷,方应物无论如何也不能等同于百姓罢?”
万安还没有退回班位,顺便回头驳道:“方应物已被罢免官职剥夺功名,其父亲虽然是官身,但朝廷又未明确恩荫,何况他也自愿当差服役,故而方应物如何不是百姓?”
杨廷和急智也不差,当即也反驳道:“方应物因为殴打官员,才被捉拿,即便将方应物视为百姓,但另一方却是官员。涉及到官员,难道顺天府有资格处置?”
万安略语塞,真真是百密一疏,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却出了问题。挑衅方应物被打的人是街道厅司务余三思,从九品杂职,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官,通常不被朝臣当作同类人。可是从九品也是入流官衔,芝麻官也是法律意义上的官身。
“所以这件事该由都察院来审问!”杨廷和见万安,便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众人也都听得明白杨廷和意思,都察院那边很有一些方应物的支持者,总比顺天府去审为好。
便有人出来和稀泥,“一边是官,一边是民,便由顺天府和都察院共同审问。”杨廷和明白自己也只能争取到这地步了,都察院与顺天府联合审问,总比一家审为好。
自当年英宗天子之后,朝会早已经变得空洞化形式化了,今天更是只为区区一个方应物扯了半天皮……这时候时间差不多,也就无事退朝了。
内阁、詹事春坊、六科官员都在宫内办公,各自进了左顺门、右顺门。而大部分官员都要按来路返回,先从承天门出宫,然后各自向东西穿过长安左右门,去官署办公。
皇城长安左门外设有登闻鼓,太祖高皇帝有令,天下万民若有冤不伸,皆可赴登闻鼓鸣冤。并由锦衣卫官军在此当值,有击鼓者立刻护送到都察院,然后都察院受理案件。
就在此时此刻,突然从登闻鼓方向传来急促的鼓声。这很明显是有人在击鼓了。不过大多数人没有太过于在意,也就是顺路经过的官员才看了几眼。
但不知道是谁,突然惊呼一声:“方应物!”这三个字像是具备魔力,登时引得附近所有人纷纷抬起目光。经过一番毫无目标的斑驳交错,忽而找准了方向,齐刷刷地望向登闻鼓。
然后便看到一个大家熟悉的潇洒身影,立在登闻鼓下,与当值锦衣卫官军正在说着什么。他从容淡定地拿着鼓槌,依然好似昂首立于朝堂中手握奏疏一般。
目睹此景的无比愕然失神,不知不觉停住了脚步,人流仿佛瞬间凝固了。不过在这个时候,方应物说什么不重要,他为什么敲鼓也不重要,众人并不关心这些。
最重要的问题是,方应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人不是已经因为殴打官员,被捉拿进顺天府大牢里了么?
难道他越狱了?还是牢里有人怜惜忠良故意放人?可这都是情有可原却法无可赦的大罪!方应物大摇大摆出现在此地,与挑战朝廷法纪有什么两样?他真想作死到如此地步?
怀着不可抑制的强烈好奇心,众人不由自主地慢慢围了上去。离得近了,便能听清楚方应物与值守登闻鼓官军的对话。
“在下有天大的冤屈要上诉朝廷!”方应物控诉道。
那锦衣卫官军认得方应物,脸色很是古怪,考虑是不是当场拿下方应物,立一个捉拿逃犯的功劳。不过嘴上先很程序化地问道:“你有什么冤屈?”
方应物长叹一声,愤慨溢于言表,高声道:“话说在下前几日流言缠身,烦闷之下仰慕道家玄理,故而在家闭关不出,不闻外界之事,不见外方之人,一连数日潜于斗室之间默诵黄庭,安安静静地修身养性。
却不料今日破关而出,却听外面说官府抓了在下坐牢!在下起始只当是不值一驳的谣言,最近这样谣言实在有点多,多到在下无法一一在意。
可是打听过后,确确实实有人自称方应物并被顺天府关押!在下想来想去,这必然是有人冒名,在下有口难辩,只能来击鼓鸣冤了!”
有口难辩你个脑袋……众人竟无言以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应物这意思,就是有人(姑且不论是不是方应物指使的)假冒方应物跑到街道厅大闹,然后被早有准备的万安党羽当成真方应物拿下,又被徐溥等人趁机落井下石踩一脚,最后发现全都摆了大乌龙?
那些办事的底层官吏们有多么愚蠢,竟然抓了个假货!如此一来,只怕要牵连上面这些大佬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