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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方应物便去找汪芷询问。汪芷挠了挠头,苦恼地答道:“七八年前我巡边时年少气盛,而当时马文升为兵部侍郎,也负责整饬边备,我与他有过冲突。这么多年来,我早就把这事忘了,却不承想竟有今日之事。”
方应物追问道:“冲突?后来呢?”汪芷便又答道:“我在老皇爷面前诬陷了几句,然后马文升下狱并被贬到戍所……”
方应物久久无语,难怪马文升甫一上任,便猛烈弹劾汪芷,当初被坑成那样,没点复仇心才叫奇怪。最后方应物长叹一声,“当年你横行霸道,造了多少孽啊,至今还没有还完债。”
“先不要管我了,你也有的苦头吃。”汪芷岔开话头道:“我在司礼监中看到了你那便宜外祖父的奏疏,他说你们方家父子均在禁中,理该避嫌并放出一个。”
方应物也呆了呆,没想到自家外祖父居然大义灭亲。他知道王恕是个不讲情面的人,但也没想到如此不讲情面,看来以后还有的愁。
与汪芷胡天胡帝之后,方应物回到家里。如今家里又有了父亲这个大老爷,方应物不再是当家做主之人,除非他正式结婚,才能小小地获得一点独立权。
想及此处,方应物便觉得自己的婚事该提上日程了。最近这段时间朝政平稳,没有风波,正是成亲的好时候。
然后方应物去了书房,找父亲商议婚事。但方清之听了后,皱皱眉头一口否决道:“先皇尸骨未寒,吾辈不可失人臣之礼,等国丧期满一年后再议。”
方应物只得叹口气,这辈子究竟犯了什么冲,结婚为何如此之难?
方清之敏锐地觉察到方应物衣冠略有不整,呵斥道:“国丧未除,为人臣子当谨守本分,岂可浪荡无行?”
方应物不耐烦地说:“朝堂之事,看穿后只游戏尔,父亲何须在家中较真?”
方清之怒喝一声:“你这什么妄言乱语?”
父亲大人这种心态不对啊,必须要尽快从“打江山”向“坐江山”转变,方应物想道。又沉思片刻,便对方清之道:“儿子不想与父亲大人辩解经义伦理,只请父亲大人与儿子微服出行,沿街访问。”
方清之不知道方应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依照方应物要求,跟随着从小门出府。方应物带着父亲一直走到了棋盘街一带,这才放慢脚步。
在一个摊贩那里,方应物一口气买了两钱银子的货物。然后他与卖货的老头儿闲聊起来,问道:“去岁先皇驾崩,今上登基,老人家有何感受?可否为先皇哀痛,可否为今上欢欣?”
面对大客户,老头儿很坦诚地答道:“没甚感受,谈不上喜怒哀乐。只是大赦很好,老朽有个侄儿流刑十年,也能放回来了。”
方应物顺着话说:“流刑十年,这可不短。”老头儿便抱怨道:“时间确实太长了,若早遇大赦,他早就回来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方应物打个哈哈说:“老人家想岔了,大赦哪能说有就有,能碰上一次就不错了。”
老头儿却絮絮叨叨地说:“公子此言差矣。老夫尚还在壮年时,也就是二十多年前,正值景泰、天顺年间,旋即又是改元成化。
犹记得那时候朝廷多事,隔三岔五地就有大赦,还有减免钱粮之举。可惜成化之后越来越少,几乎有十几年不见大赦了,至今回想起来,还是有些怀念当初。”
方清之站在方应物背后,听着自家儿子与卖货老头的闲扯,心里默默计算起来。这卖货老头子没见识记不清也说不明白,但没少修书修史的方清之却能推算出这老头子说的是什么。
景泰、天顺、成化交替的时候,确实是朝廷非常多事的时候。前前后后十几年工夫,中间却有三次登基大典,以及宣宗朝孙太后薨逝,还有成化天子两次大婚,之后成化初年又有英宗朝钱太后薨逝。
所以这老头儿说得没错,那个时间段里,加起来林林总总有五六次大赦和减免钱粮,确实称得上密集了,也难怪这老头儿怀念那时候。
但是严重到天子驾崩的国家大事,在老头儿心里的意义就仅仅是大赦和减免?对这种民心,忠君爱国以天下为己任的方清之无言以对。
方应物瞥了眼方清之,又问道:“父亲大人听过儿子作过的一首词没有?临江仙那个。”
方清之脑中不由得冒出几句词来:“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后记
紫禁追趋夜色阑,景阳钟动漏声残。天门掩映莺花树,黄道澄清淑气寒。星斗遥临花外落,旌旗只在仗前看。侍臣欲进阳春曲,圣主恩深和转难。
一晃已经是弘治五年,天色未亮,方应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因为他要上早朝,作为天子近臣,他想溜号翘班都不可能。
方刘氏比丈夫起身更早,然后亲手为丈夫更衣,并侍奉丈夫用过早膳,四年如一日。
方应物觉得太辛苦,也劝过妻子不必如此,尽可多睡一会儿。不过方刘氏每天依然一丝不苟地侍奉夫君起身上朝,并不肯假手于仆婢。
来到前庭,方家仆役三巨头之一方应石等候多时了。方应物吩咐道:“今天再与隔壁打一架。”
隔壁就是汪太监的外宅了,方家仆役隔三岔五地就要和汪太监宅邸仆役斗殴一场,总得表现出点矛盾来给别人看。
方清之如今因修实录有功,进位礼部右侍郎。他为了避嫌已经提早出发,并不与方应物一同去上朝。
一路无话,进宫后方应物来到奉天门,立在宝座东侧,阖目养神等候天子御临。司礼监秉笔太监汪芷悄然来到方应物身边,低声道:“最近形势不太妙。”
方应物点点头,确实如此,最近形势又紧张了。便宜外祖父王恕立朝刚直,不近人情,惹来不少怨言。又与侍郎兼翰林学士丘浚交恶,从而进一步与大学士次辅徐溥翻了脸。
老泰山刘棉花也知道自己已经进入政治生涯最后时光,所以拼命地想把名声捞回来。心急吃了热豆腐,结果在大比之年士子云集京师时,被舆论嘲笑。
然后刘棉花为报复落第举子出了个大昏招,奏请凡举人三次会试不中者,皆禁止再参加会试,这样一下子捅了马蜂窝,陷入弹劾围攻。
而且王恕与刘吉两人,一个七十六七,一个年近七十,朝野让他们年老致仕的呼声很高,形势岌岌可危。
总而言之,朝廷人事又到了洗牌时候。让方应物挠头的是,父亲方清之刚刚当上礼部侍郎,资历还没攒够,不可能立刻再入阁接班,所以这次洗牌是要大亏的;而且那位与汪太监不对付的马文升马老头,进位吏部尚书的可能性非常大。
想了想对汪芷道:“实在不行就隐忍几年,今日徐溥他们以年老逼迫外祖和岳父,过几年我们照葫芦画瓢,一样可以用年纪来逼迫徐溥致仕,然后送父亲入阁!”
汪芷叹道:“五年前以为就此坐享太平,孰料今日又有风波。”
方应物笑道:“这里永远不可能有安享太平的时候,只要你还站在这里,风波就永远不会断绝。除非你退出庙堂,远遁江湖。”
汪芷想起了什么,又道:“已经将张永安排到了皇子身边。”
方应物悠悠道:“这个朱厚照,将来可不会让人省心啊。”
汪芷撇撇嘴说:“又是天机不可泄露?”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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