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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项两人完全成了看客,仿佛在短短片刻功夫里,方应物和王书办全都变成了不认识的陌生人,这个世界也变成了彻底陌生的世界。
刚才还觉得方应物疯了,现在他们觉得自己要疯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知道他们的迷惑,方应物抽出空子,转头对两人嘿嘿一笑,“在下受商相公委托,要面见大宗师。正不得其门而入,恰好遇到这个时机,那便从了王书办。”
洪、项二人听得分明,这不是商相公让方应物跑腿传话,而是商相公委托方应物与大宗师谈话,其中关系不一般呐。但大宗师好像出自万首辅门下,未必就卖商相公面子,那就是另一个疑问了。
不过这王书办仿佛很卖商相公面子,他脸色变了又变,再次出口道:“念在你们年少无知,又有悔过之心,这次就放过一次,下不为例!”
洪松和项成贤彻底松了口气,有王书办这句话,今天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可方应物似乎还不甘心,有点急切地说:“王先生不能这样徇私卖人情,还是领在下去见大宗师罢!”
王书办冷哼一声,“你适可而止,不要胡搅蛮缠!”说罢用力挥挥宽大的袖子,就要走人。
“慢着!”方应物大喝道,抢在前面拦住了王书办,其他几个杂役都是本地人,不敢去惹方应物等人。
王书办面色不快,“我已经既往不咎,你还想怎么样?”
方应物皱眉片刻,“在下怎么觉得,你很心虚?”
“胡言乱语!”王书办勃然作色,大声呵斥道。
方应物犹疑地问道:“又色厉内荏了?”不等王书办再说什么,方应物语气肯定地说:“在下明白了!王先生莫非是私自出来捞外快的?”
王书办闻言骇然无语,这方应物的心思确实很快,竟然这就猜到了!
方才洪项二公子一直觉得方应物太多事了,现在听到这里,纷纷恍然大悟,一起围了上来,面带不善地看着王书办。
其实提学官锁闭试院后,王书办是负责在外面采办蔬菜米粮的,每天将东西送到县学的小侧门,但不能进去。
这位李提学貌似比较清廉,实在没有留给他多少油水,王书办便打起了赚外快的歪心思。
他知道只要确认提学官不会露面,本地士子就会放松下来。便趁这机会打着提学衙署的旗号,纠集了几个杂役在花街柳巷附近巡逻,专门敲诈勒索刚从青楼楚馆出来的士子。
本来他这个主意不错,被敲诈的人碍于羞耻心,也不会傻到把自己的倒霉丑事乱传,就像今天准备花钱消灾的项公子一般。等随着大宗师离开后,更不会暴露,计划几乎天衣无缝。
但是很可惜,王书办却不料遇到了一个欲见大宗师而不得的怪胎……
他原本只是想搬出大宗师吓唬吓唬方应物等人,满足自己报复快感的同时,顺便多赚一点好处。谁想到方应物会如此死皮赖脸地主动请见大宗师!
面对三个本地土豪的围观,被戳穿了虎皮的王书办欲哭无泪,无奈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方应物正气凛然斥道:“不是我想怎样,是国法学规该怎样!做错了事情,触犯了规条,你便不要心存侥幸!随我去见大宗师!”
他又补了一句,“当然,放过你也可以,总之你要想法子让我见到大宗师!”
对方应物的心思,众人洞若观火,在考试前能见一见负责出题判卷的主考官,好处不言而喻。
第六十六章 潜入县学
目送王书办唉声叹气地离开,洪松略带迟疑地向方应物道:“莫非方贤弟要趁机钻营么?”
方应物确实有趁机拿下一个秀才名额的意思,毕竟糊名考试谁也没有把握,但能这样如实回答么?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啊,深有感悟的方应物答道:“在下奉商相公之命,与大宗师谈一些事情而已。与朝政时局有关,不便与别人说,还请见谅。”
洪松和项成贤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景仰神色,没有再多问什么。朝政大事啊,当然是他们两个秀才只能仰视的。
此时天色已晚,三人又回到城中。上辈子俗语云,人生四大铁,方应物与两位公子几乎要完成三个。
今天一起喝过花酒、虽然虚惊但也险些一起被提学衙门处分、将要成为县学同窗,自然而然、不知不觉之间关系更进了一层。
洪项二公子都是县学生员,也都不耐烦住在学舍里受拘束,同时也不便和妻子同住,所以两人都在城中有宅子,而且相去不远。
在方应物今晚去谁家住这个问题上,两人小小的议论了片刻,项成贤道:“我还指望方贤弟轻摇三寸不烂之舌把贱内说服,故而必须要去我那里。”
洪松便没话说,只能对方应物道:“项氏大妇凶悍,此行殊为不易,方贤弟保重!”
如此方应物便跟随项成贤走了。到了家中,项公子吩咐仆役收拾外院厢房,将此处作为客房安排方应物居住。
项公子指着厢房道:“用具我就不撤走了,都给你留着。下次道试来了后,你继续住在这里,不须再另找别处了。”
忽然项成贤又悄悄塞给方应物一个锦囊,里面有几锭银子,分量不轻。方应物吓道:“如此厚赐,小弟何敢受之!”
“噤声!”项公子悄悄道:“你先拿着,一会儿就说是你借给我的。”
方应物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项公子见不得光的私房钱,想要通过他的手洗白了。自己今天不但要说媒,难道还要充当洗钱角色么?
方应物谢过。两人又上了正厅,项公子去把妻子请了出来,与方应物见面,这也算是两人关系极好的表示了,所谓通家之好也。
方应物与项氏娘子互相见过礼,一个称“方家兄弟”,一个称“项家嫂子”。
他虽不敢过多地端详,但草草打量过,见这项家娘子相貌端庄、面如满月、齿白唇红,待人笑容可掬,并不像是凶悍妒忌的女人。
洪公子有点言过其实罢?方应物想道。
项成贤站在自家娘子看不到的视线死角,对着方应物挤眉弄眼,暗示方应物去说纳妾的事情。
劝人娶妾这种事情,方应物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做。任他口才好,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这话怎么开口才好?
在项公子再三用眼神催促之下,方应物只得硬着头皮,斟酌词句对项氏娘子道:“在下知道有女子仰慕项兄,情实可怜,以致相思成病。在下不忍见其伤心薄命,想在其中做个说合人。”
项公子站在自家娘子背后,伸出大拇指赞了一下。从这里说起,角度选的甚好,首先引起同情心就好办了!
项氏娘子听到这里收起待客笑脸,轻哼一声,“方家兄弟小小年纪,说媒拉纤倒是很纯熟嘛?”
方应物大窘,前段时间有县里甚至邻县的十八路媒婆轮番登门。耳濡目染之下,当然也就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了。
项氏娘子瞥了夫君一样,又对方应物道:“你们读书人,不去认真精研经典、讨论学问,整日里都琢磨些什么歪门邪道?难道四书五经上,教导你们纳妾么?”
方应物心思转了转,连忙辩道:“项家嫂子所言不错,《孟子》有之。《离娄章句下》篇云:齐人有一妻一妾,正所谓齐人之福也,项家嫂子敢说圣人不教人纳妾?”
项氏娘子愣了愣,项公子大喜过望,在身后又给方应物竖起了两个大拇指,不愧是善于解释经典的小才子。若认真钻研,将来会成为大师级人物的!
呆了片刻之后,项氏娘子却不服气道:“若照方家兄弟这说法,根据经义妾身也要再纳一夫。”
方应物还没说什么,项成贤先跳了出来,怒斥道:“胡言乱语!经义上怎么会有一女二夫!”
项氏娘子冷冷道:“岂不闻朱子为《大学》作序,序中云:河南程氏两夫。朱子都说过,为何妾身不得如此?”
我靠!方应物和项成贤暗暗吐血三升。朱子原句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被项夫人一口截断成了“河南程氏两夫”,真真是好截断!
项公子高声驳道:“哪有你这般胡乱截取经义!”
项氏娘子咄咄逼人道:“你们写八股文,题目不就常常截搭经义词句么?为何妾身就不能?”
这话倒也没错,八股文题目为了防止猜题和不重复,经常随意截断经书句子,然后再随便前言不搭后语的组合起来,形成怪异偏门的题目。
方应物悄悄擦了擦汗,可以断定这项氏娘子必然也是出自书香世家,竟然堵得他无话可说。
果然十分不好惹,难怪洪公子也铩羽而归躲之不及,自己不明内情才来当这个冤大头说客。
所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罢!方应物趁着他夫妻二人说话时,转身就要走人。项成贤眼角瞥见找来的盟军打算临阵脱逃,连忙喊住道:“方贤弟慢着!”
方应物无奈立定,又听到项前辈对自家夫人说:“你执掌家用,只管推脱家中无钱,但这不成问题。方贤弟古道热肠,愿借给十两使用,今日他把钱都带来了!”
险些忘了还有这件事……方应物只得回来,从怀里掏出装着银子的锦囊递给项公子——正是先前项公子偷偷塞给他的那个。并豪气干云、十分大方地说:“何须挂齿,不用急着还!”
项公子手持锦囊,对着夫人摇了摇,“钱不是问题了,还有何话?”
“给妾身看看。”项氏娘子伸手道,项公子便把锦囊递给了她。
项夫人打开锦囊口子看了几眼,果真是白花花的银子,又轻轻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确实约摸十来两。
看完之后,她将锦囊收进自己的袖子,白了项公子几眼,忽然柔声道:“既然夫君真想纳妾,那么妾身情愿做小,这银子就当是买了我罢!”
方应物瞠目结舌,不由得对项前辈产生了万分同情。娶了这种妻子,怎么可能斗得过?他这辈子就死心罢……
今晚他方应物和项前辈两人齐上阵,居然也彻底惨败了!项前辈不但没有说服夫人,还将私房钱十两搭了进去,实在偷鸡不成蚀把米。
项夫人又转身面对方应物,再次笑容可掬,“方家兄弟,既然你视夫君为兄长,那妾身也算你长嫂。
忽地想起一门好亲事,嫂嫂欲在此为你参详参详,想必小兄弟不会驳掉嫂嫂这份脸面罢?
这家女子,只是相貌差了些。但也没关系,娶妻娶德,至于门户绝对配得上解元府第……”
方应物苦着脸,连连作揖道:“小弟我方才饮酒头晕,不能周全事情,先下去睡觉,两位就此告别。”
说罢,他便急急忙忙逃出了前厅。再不走人,连自己也要搭进去了!
次日,方应物起了床洗漱过后,便来到县学侧边小门所在的巷子里。昨天与那王书办约定好在这里见面,然后王书办想法子将他送进县学去。
等到了半个时辰,果然看见王书办悄悄过来,塞给他一套衣物,“换上这杂役短衣,一会儿让你冒充杂役进去,免得被别人注意到,惹出闲话就不好了。”
王书办这话在理。这次道试不仅仅是淳安县一个县,听说大宗师让南边邻县遂安的童生也过来一起集中考了,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县学附近,必须小心。
方应物只得换上粗布短衣,又将发髻弄得稍稍松散,勉强掩人耳目而已。
然后随着王书办加入了送菜的队伍,一直到了县学侧角小门外。
只能容纳单人通过的小门从里面打开,王书办等人却不进去,将几大筐蔬菜放在了台阶上,随即送菜杂役走了,而王书办和方应物退后到十步外等待。
其后便有几个杂役从里面出来,抬着菜筐向门内走去,王书办看看周围无人,趁机推了一把方应物,示意方应物跟上去。
方应物会意,连忙上前几步,抬起另一个菜筐,跟着前面人进了县学内部。
这几个杂役大概是提前得过打点的,没有对方应物表现出丝毫讶异,就好像方应物本来就是他们当中一员似的。
如此这般,方应物混进了已经被用作考场的县学。在县学内部,都是许入不许出的杂役和文吏,相对就松散得多了。
任由方应物转来转去,没人盘问检查。一刻钟后,他找到了位于后堂的提学官临时公房。
守在房门外的,是提学官长随,上次也随着李提学去过上花溪村。他见到方应物突然出现在面前,吓了一大跳。
方应物唯恐节外生枝,抢先低声道:“速去禀报,在下为商相公的事情前来拜见大宗师,误了事惟你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