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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惊愕无语。不是因为这首诗作得好,而是因为这首诗太出乎意料了。
谁也没有想象到看似灵巧机敏的方应物居然作出这么一篇东西,内容是京师大臣朝会气象,还顺带有吹捧盛世和颂圣的意思,标准的台阁体。
这……大家聊人生聊理想的时候,冒出个充满着公卿腐朽味道的台阁体七律,似乎有点不协调啊。
在这世道,台阁体约等于新闻联播和人民日报。这种感觉,就像私底下喝酒聊天时,突然有人很一本正经的用新闻联播体和别人谈心,何其怪异!
全明星三人组彼此对视一眼,方应物搞这种名堂,他以为自己是宰辅馆阁大臣么?在这春夜行乐的宴会上,作出这么一首真是莫名其妙!
和前几天的落花诗简直不是一个人写的,这一定是故意耍他们,这方应物未免太过于目中无人了!三人都如此想道。
“在下就这点志向了!”方应物对别人的怪异表情视而不见,坦然自若地说。
三杨时期,国家步入顶峰,台阁派诗文也进入了鼎盛,成为文坛主流。其内容特点就是鸣盛、鸣治,能配合强盛祥和政治局面唱赞歌,营造太平气象。其文辞雍容冲淡,声调雅正,排斥奇癖险峻。
但到了成化年间,新兴文风却渐渐兴起,更强调个人情趣,台阁体便显得保守而陈腐。台阁与山林,是两种彼此不同的文风,苏州才子们自然是倾向于“山林”的,对台阁体毫无兴趣。
所以祝允明等人一致认为,这是方应物故意为之,就是要刻意标榜与他们不同!
而且方应物自称是商相公学生,大概是因为王鏊、徐有贞等人的因素,方应物对苏州有成见。而商相公久居庙堂高位,诗文也是偏于台阁风的,方应物肯定还故意用台阁体诗词来替老师张目!
既然方应物不要这个面子,弄出这么一首东西,那他们也不会客气!
杨循吉抢先开口,尖酸刻薄地评论道:“此乃胡乱应酬之作,缺少真性情,充斥升平之音,肤廓冗长,辞藻与旧辞千篇一律,大有空泛之嫌!”
祝允明想了想,点评道:“诗篇充斥吹捧颂圣,炫耀近侍天子恩荣,若以此立志,未免太过于庸俗!”
“两位所言极是!”都穆道。
方应物看了看左右,发笑道:“诸君见识还须增广!尔等以为我志向是什么?只是位居馆阁,歌颂皇恩么?
诸君可知道,当今天子居深宫而不出,君门万里,数年不见大臣,任由奸佞盘桓帝侧!这难道正常么?这难道是为人臣者所可以容忍的么?
我追思昔年,洪熙、宣德、正统年间君臣相知的气象,忍不住时时感慨于心,故而拟诸公语气,作此台阁之诗,为的就是期盼君臣遇合,中兴盛世!
这是忧国忧民真情流露,风花雪月者体会不到其中深意,只说是空泛肤浅了。正所谓心怀君臣相合之理想,发言吐辞自然是台阁气象,此中真意,俗人不知!
在下斗胆劝诸君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要终日沉湎诗词书画小技,要抬眼看看天下,钻研经世济用的大学问为好!”
祝允明等三人再次愕然,他们好像面对的不是美人堆里左拥右抱的方应物,而是喋喋不休的学校教官,他们自己则像是懵懂不知的学生一样被训了!
一首即将被扫进历史里的台阁风七律诗,也能被他解读出花儿来了!这算是方应物独创的台阁诗词新解么?能自圆其说的编出新理论,也算是一种学问家了……
可是想辩回去,似乎也不容易,方应物扯出庙堂之事为自己的诗词背书,他们反驳很困难。因为他们真不如方应物这般明白宫廷朝廷情势,毕竟方应物有个刚退休的首辅老师。
今晚真是莫名其妙!完全不是其他时候的熟惯套路!好像一直就被牵着鼻子走。不知不觉,方应物的位置又高了一点。
方应物不等别人再说什么,抬手道:“在下已经做了题,也该到尔等了,请祝朋友先!”
第八十四章 诛心又诛心
方应物说了请祝允明继续,但却没得到回应,却见此刻祝允明正在发呆。
此时屋中除去方应物外,祝允明应该是最有机巧的人了。他已经隐隐约约觉察到,方应物好像一直是故意的,可是他又为什么故意?
祝允明想了又想,就是想不明白。应该是为了他老师商相公以及地域之见?可似乎又不完全是。
旁边都穆连续提醒了几声,祝允明才惊省过来,知道轮着他作诗了。可是这首诗怎么做,还需要仔细考虑,必须要慎重。
看到方应物在一边虎视眈眈,祝允明便给下定了决心,不求出彩,但求无过,不能给方应物挑刺的机会。
祝允明号称是不到十岁就能作诗,才思自然不会慢,很快就有了一首,便吟道:“结发属偶句,舞勺肆篇章,前徵脗羊叔,髦誉追滕王,明明内外祖,公望张辟疆,提剑多教术,童弱企高翔,遥知三纪后,栖栖守春坊。”
内容很正统,表示要发奋学习、将来出人头地的志向。
但这是及时行乐的宴会,满屋人听到后又是感到索然无味。难道在方应物的带动下,今夜诗词都要用这种假惺惺的口号式乏味腔调么?那还算什么雅集!
但祝允明却松了口气,能写出来就好,只要避免落人口实就行了。再说题材是绝对正确的,就是那方应物也是要读书进学考科举,总不能说发奋读书不对,所以想挑理也没法挑。
方应物似笑非笑,问起一个似乎不相干的话题,“祝朋友,听说你拜了大名士沈周为师?”
听到提起老师,祝允明立即恭恭敬敬,回答道:“正是,承蒙不弃,吾几年前便拜在先生门墙下,学习诗文绘画。”
前文介绍过,沈周是吴中名士,吴中文人圈子的精神领袖。方应物转而问道:“你觉得沈先生此人如何?”
祝允明褒美十足地答道:“先生高隐自适、萧散自在、不慕名利,惟知寄情于山水之中,忘情于朝市之上,甘心于山林之下,不知冠冕为何制,钟鼎是什么。可见吾师是超凡脱俗、人品清高的隐者。”
“说得不错,不愧是当世名士,我听了很是心向往之。”方应物赞道,然后又疑惑道:“从童弱企高翔这句里,以诗观人,你心里功名进取之心从哪里来的?为何如此强烈?”
祝允明不能答,也答不上来。他出身官宦世家,从小接受的就是正统教育,下意识就应该如此做。去考科举一为实现个人抱负,二为显亲扬名光宗耀祖,哪里有如此之多的为什么?
方应物大发议论道:“以诗论人,更要以人论诗!你如此推崇沈先生的高洁隐逸,又拜他为师,可你诗词中又立志进取,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你连效仿都没有,莫不是叶公好龙?”
祝允明好像心里又被触动了,默然不语,自己其实一直在有意无意的逃避某些问题。
方应物便又问道:“你是官宦世家,将来定要高登黄榜,做出一番功业,如此才不负生平之志和父祖期冀,是么?”
祝允明点点头。
方应物再次问:“但像令师那般山林隐逸,萧散自在,以才艺名于当世,这也是你所理想的,是么?”
祝允明再次点点头。
方应物直指本心地质问:“那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你明白自己的本心么?你想要什么样的日子?”
祝允明忽然感到很迷茫了,他真正的决心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方应物继续问道:“你小时候追随令祖,路过太行山,景色如何?”
“山川雄壮,巍峨阔大!”
“如今你居住江南,那江南景色如何?”
“水光山色,佳丽之地。”
方应物当头棒喝道:“那么哪种景色好?祝朋友自己想明白去罢!若想不明白,就别写什么立志诗了。
如果想不明白,始终分心二意,别说效仿吴、王等先贤,只怕终将一事无成,功名更是如同镜中花水中月!”
其实方应物知道,祝枝山一辈子始终就挣扎在渴求功名和狂放不羁之间,一方面希望能得到社会主流标准的认可,另一方面又蔑视世俗。而且此人极其爱思索至理大道,能早点想明白也不是坏事。
却说祝允明恍恍惚惚,抱着脑袋在桌案上苦苦思索起来。其他则人有些骇然,方应物像是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双眼!
摆平一个,方应物心里默默为自己打气,转而向都穆道:“祝朋友已经做过题,下满要静待都朋友大作。”
都穆才力比另两位还差一些,只得匆匆忙忙口占一首,好似交差似的。
方应物没有兴趣品他的诗词,直接提出自己的疑问:“你和祝允明、杨循吉二人皆有神童之称。祝朋友是神童,自幼能书会诗,杨朋友也是神童,据说自幼读书破万卷。那么我又听说,都朋友自幼也是神童?为何独不闻你的事迹?
所谓神迹,只怕是为了和祝允明和杨循吉两位朋友同列,同时想要沾光所以自抬身价编造罢,毕竟不是神童就没法少年出名了,更不会有人将你与祝允明、杨循吉并称。”
都穆脸色极其难看,方应物的话外行人看热闹,但他这个当事人听着心里哇凉哇凉的。说得倒是没错……
方应物本就对都穆没有什么好感,一个具有出卖朋友本性的人而已,只是不知道在自己影响下,将来还会不会发生都穆出卖唐伯虎的事情!
他便继续讽刺道:“你是不是就算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跻身其中?反正你们苏州才子之间互相吹捧的事情多了,吹着吹着便也弄假成真了。眼下你都二十了,更无法去考证小时候神迹是真是假了。”
方应物顿了顿,又毫不客气地评论道:“都朋友喜欢金石、藏书,这个爱好很特别啊,既不是书法也不是画艺,少见少见,苏州才子很少有只爱好这两项的罢。我看是你别无所长,只好找了两个别人不大在意的地方充门面?”
最后方应物诛心地说:“你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对朋友的嫉妒和不服气,但仍和他们凑一起,是不是想沾光?但你如果不将嫉妒之心去掉,只怕最终要出问题!”
都穆很想狠狠地驳斥方应物,但他几次张嘴都没有发出声。
自家事自己知,方应物如果是胡编乱造也就罢了,但偏偏说的都是事实,他绝对不敢承认的事实,这才是最可怕的。
但这些都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私人秘密,怎么会被方应物一句又一句的揭发出来?
现在心底阴私全部被人掀了出来并公之于众,好像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迫扒掉了衣服,这种惊骇欲绝的心情,他从来没有体验过,于是彻底茫然不知所措了。
祝允明苦思不已,都穆茫然无措,全明星三人组中最后一人杨循吉坐在那里,瞠目结舌,久久无语——
一个十六七岁少年,成熟老练也就罢了,才华横溢也不奇怪,但是怎么连别人内里深处的心路都了如指掌?
只怕是最亲近的长辈好友或者同床共枕的妻子,也根本不可能看得如此明白透彻。而这方应物,根本就好像将他们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想互相叫板,这根本就是不对等的!他们是不可能压倒方应物的!
杨循吉的性格是很猖狂任性,但他同时也敬畏鬼神和不可知的现象。如今在他看来,方应物言行根本不可用常理解释,只能归之于鬼神方面了,这太可怕了!
方应物当然很清楚,苏州府这些少年成名的风流才子,包括后来的唐伯虎、文徵明、徐祯卿,有几个是在科举和官场功成名就的?寻找其中原因,未必就没有心态不正的因素。
当然,也可以说这是超脱世俗,解放个性,追求精神自由的生活。但有一个前提,他们大都先在主流认可的功名和官场上仆街了,如此才有然后……
只有吴中派的老前辈沈周沈大名士,终身不参加科举不接受征辟,才算是一个真正有境界的人。
方应物扪心自问,如果自己考到四十岁时还不能有所成就,只怕也要愤世嫉俗的放任自流,醉舞狂歌。然后抄上几百首名诗词,和唐伯虎南北呼应,变身浙江第一风流才子。
好像这样也挺带感的……不对,这种想法是不对的!方应物迅速将自己的不良心思甩了出去,他的主要人生目标可不是只当风流才子!
看到杨循吉也发起呆,今晚已经没什么兴致了,方应物便打了哈欠,“天色晚了,今夜散了罢!”
望江楼外,路上行人便看到本地有名的三才子一个比一个精神恍惚,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