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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主意!正是此理,想不到应石老弟也有脑袋灵光时候!”王英大赞道,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斗志。
两随从斗着嘴下去后,方应物盘点起自己在苏州的得失。被便宜外祖父扣留了将近半个月,虽然耽误了北上时间,影响了自己去支援父亲,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金子总要发光的。
苏州府已经成为了经济中心,未来注定要成为文化中心。当前正在这种文化艺术大爆发的前夜,自己留下了一抹痕迹,对吴中文人诗歌艺术进行了言之有理的批评,怎么看也是沾了光的,说不定也能混个先驱者的名头。
而且在本地缙绅士豪面前大大表现了一把,面子里子全有了——以王老大人的高尚情操,应该不会贪墨自己的功劳罢。
在钱粮最重要的东南地方劝服土豪大户们均平赋税、安抚民心这可是大事,实打实的功劳!
如果能上报朝廷叙了功绩,记入诰敕房功绩簿就再好不过了,自己作为秀才怎么说也是半个体制内,有资格被记档。若今后自己能进入宦海,有了这个为底子,起点就会高一些。
及到次日,找船却很不顺利,结果出发日期又推迟了一日。方应物等候得百无聊赖时,王六小姐托了婢女捎来一封信和一个包裹,都是送给父亲的。
方应物虽然很奇怪六小姐为何不露面,但并没有多想什么。
又次日,清晨破晓,方应物一行四人告别过王巡抚,便出了行辕来到水码头。此时天色还早,水边只有他们这一艘船,方应石和王英两人先将行李箱笼搬到船上,然后就该登船出发。周围没有什么人相送,方应物也就不用作诗词应景了,也算是节省一点资源。
啪!方应物将扇子一合,就要抬腿猜着搭板上船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喊道:“前面莫不是方公子!”
方应物转头顺着声音看去,却见十余步外有一男一女,皆为四十左右的中年岁数,穿着十分寒酸,都是粗布衣衫。
方应物又仔细看了看,确定不认识这两人,他们来找自己干什么?方应物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在下确实姓方,你们是喊在下么?”
那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激动地说:“今日得知方公子要远行,小的夫妻二人特来送行。”
方应物更感到纳闷了,如果有几个美人名妓,或者酒楼掌柜,或者被他折服的士子文人之类的前来送行,倒是可以理解。
这二位看起来不是农家就是雇工,又素不相识,完全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为何会跑过来送行?很莫名其妙。
那中年男子对方应物深深弯腰拜了一拜,“小的夫妻在葑门外以租种官田为生,每年种得十亩地。只官租太重,苦不堪言,一年要交六七石,所余不足一家六口之食。
前日听闻方公子为我等小民仗义执言,驳倒了本府大户,又听说抚台大老爷要采纳方公子之言,今年官租每亩一律减去二斗,还要豁免以往拖欠。
如此算来我家十亩就是二石,恰可多活一人,小的不会说话,不懂怎么感谢。只晓得一定要前来送方公子,不能让方公子觉得苏州百姓不知感恩。”
听到他自述在葑门种田,方应物很是惊讶。苏州城是个大城,周长四五十里,而自己所在这里是靠近西北的阊门,他却是从东边葑门跑过来的,这距离可不近,说不定四更天就起床了。
又听到他自述说,是因为自己倡议减免官租并提出可行性建议,并且驳倒了反对的大户,所以才前来拜谢送别自己时,方应物有点感动。
这是多么淳朴的人!方应物默默想道。
他不知该说什么,自己做了一点好事,虽然目的比较复杂,又不是直接施恩于人,没想到还是有人记在心里,并亲自赶赴过来当面致谢。这种感恩之心,真是叫人受宠若惊。
正说话间,后面那中年女子也上前来,捧出一个竹篮,里面有十几个饭团,都是拿荷叶仔仔细细包裹的。
中年汉子指着竹篮,“小的家穷无以为报,只得连夜赶制了十几个饭团,供方公子路上食用。”
方应物更加感动了,十几个饭团不算什么,但说不定就是他们一家从几天的口粮里省出来的,其中情意沉甸甸。
他长叹口气,极力推辞道:“这怎么使得?在下怎能夺你们的口粮,于心何忍!”
那中年汉子大急,红着脸道:“方公子不收,莫不是嫌弃小的?”
方应物再三推辞,那中年汉子硬把竹篮塞进方应物手里。
方应物无可奈何,只得让随从收了竹篮。而他将自己手里的扇子送给中年汉子,“这也是在下一点心意,不值什么钱,你拿回去做个留念罢!”
一把普通扇子确实不值钱,那中年汉子很痛快的收了。
随后方应物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对方的感恩之心了,只得点点头道:“告辞了,还请留步!”
船只驶离了岸边,与码头越来越远,直到沿着水路拐过去时,方应物还能看得见那对中年夫妻站在岸上频频招手。
他突然想到,自己盘点在苏州府的得失,盘点来盘点去,为个人私利患得患失,却从来没有盘点到这方面。
是自己有意无意忽略了吗?还是自己思维有短处?抑或脱离地气了?
不过百姓发自内心的真情,原来是这样令人感动……方应物估计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件事,他两辈子加起来,还真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方应物以前做研究看史料时,他内心不大相信在青天地方官离任时,会有百姓与官员相对而泣的事情,总觉得那太假。就像万民伞和功德牌匾一样,这些记载是故意褒美和拔高。
现在看来,史料记载未必全是艺术夸张,自己刚才难道没有一种激动的情怀么?
苏州城,巡抚行辕大堂,王恕老大人端坐于公案后面,抚须叹道:“老夫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在王恕身前跪着回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给方应物送行的中年农夫……
方应物这次在苏州府,前前后后只有十几天,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却给苏州士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是那句话,流星般的少年。
祝枝山的岳父、前少卿李应祯与文徵明的父亲、前知县文林喝酒时,评价道:“方应物绝对有前途,这毫无疑问。祝允明将来若能有他的一半,就对得起父祖在天之灵了。”
文林哂笑道:“这话太夸大了,功名之路谁敢说满了?乡试三十取一,会试十取一,任是天纵之才也不敢说一定就能中。”
李老先生摇摇头,“你将视野放宽些,那方应物即便举业不成功,但你觉得凭他的机敏才智和处事手腕还怕找不到伯乐么,完全可以作为幕席上宾!
你觉得需要花多少银子才能请到这样的幕僚?只要稍加历练,今后起码督抚大员争相重金聘请是不成问题了,那样权势未必就小了。”
文林便默然不语,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
第九十三章 谄媚之徒
方应物座船出了苏州府府城,向西进入运河,又折向北而去,当夜宿在八大钞关之一的浒墅关。
时值暮春,正是南粮北运的季节,可以看到运河中有大批大批的满载运粮船,使得通行速度降低了许多。
国朝初年定下了粮长制,各地粮长负责将本粮区漕粮运送到京师。起先还好,从江南到南京没有多远,但自从永乐年间都城迁到北方,两三百里路程变成了两三千里,江南粮长们就彻底苦逼了,为此破家者不在少数。
到了宣宗章皇帝时,改了制度,在运河沿岸设置水次仓,粮长只需将漕粮运到指定水次仓即可,比如瓜州仓。
而南粮北运的主力变成了军士。宣宗皇帝下诏,用扬州卫、凤阳卫军户专司漕运,负责将漕粮运到京师,结果形成北军戍边、南军漕运的格局。
方应物谨慎怀疑,这两卫军户常年有组织性的进行漕运,可能是日后青帮的最早始源。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次日继续出发,再向西北便进入了常州府界,这也是个繁华去处。一般说起江南,一个就是苏州府,两个就是苏松,三个就是苏松常。
这时候的常州府可不是后来的常州市这么简单,还包括被分出去的无锡市。
常州府能具备与苏州、松江并称的资格,其经济实力当然不可小觑。此时天下财税,苏州府占一成,约两百多万石;松江府是苏州府的半数左右,是一百多万石;而常州府又恰好是松江府的半数,五六十万石。
放在苏州、松江旁边似乎不起眼,但五六十万石已经是除此之外全国最顶峰的数额了。
船只过了无锡县,这日抵达常州府府城武进县。眼看天色将近黄昏,方应物便吩咐船家,就在府城南水门外靠岸歇宿。
在外面瞭望的王英钻进船舱,对方应物禀报道:“外面岸上好生热闹。”
方应物便透过舷窗,向远处岸边望去,果然看到岸上停了三顶轿子。除了轿夫之外还有一二十人聚在一起,看打扮好似胥役之流,而当中有一员纱帽青袍的官员煞是醒目。
显然这是一伙本地衙门里的人,当然仅这些还称不上热闹,关键是还有五六个唢呐手,站在岸边上拼命地吹吹打打。流利的曲调在码头上空回旋不去,将气氛烘托得很是喜庆。
兰姐儿读书虽多出门却少,看得莫名其妙,很天真地对夫君问道:“谁家娶媳妇娶到码头上来了?”
方应物哈哈大笑,“这哪是娶媳妇,必然是有高官过境,所以本地官员到码头上迎接来了。”
即兴抄袭了首小令讽刺道:“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往来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
只听得兰姐抿嘴直笑,连声道夫君嘴巴太刁了。
方应物分析道:“不是我嘴刁,世风日下说的就是这些。不过这次看来他们迎接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否则必然满衙官员齐上阵了,不会只有一个在那里等候。多半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到了,地方不得不应付而已。”
说话间,船只已经靠了岸,离那边衙门人群较远,免得自找麻烦。
王英和方应石两个随从连忙搬行李,兰姐儿提着细软包裹,而方应物先下了船。
他想找个本地人打听打听周围店家住处,正张望四顾时,却冷不丁瞥见那青袍官员小跑着朝着自己奔过来。
又近些时,方应物看清了他胸前的补子图案,是个正五品,这级别不算低了。
方应物很快便反应过来,在常州府府城,应该只有府衙第二把交椅、府同知是正五品官衔,这人难道就是常州府的同知?
那疑似同知的官员快步来到方应物面前,“本官常州府同知邓涛,敢问当面的可是淳安方公子?”
方应物十分惊讶,难道自己已经闯出了如此名声,到了这从未来的陌生地方,也有人能认出自己并主动前来结识?而且还是个堂堂的五品官员。
带着一些小小的虚荣,方应物拱手行礼,口中答道:“在下正是淳安县学生员方应物,不知邓司马有何贵干?”
邓涛邓同知的脸面忽然如同春蕾绽放,堆满了笑容,“果然是方公子!本官在此盼望久矣,今日特意前来迎候,终究还是让本官等到了。我常州府一切都已备好,方公子但且安心!”
方应物愕然不已,敢情码头上那三顶轿子,还有那吹吹打打的唢呐手,以及那一二十人的杂役队伍都是为迎接自己准备的?
方才在船上看到时,对此讽刺了一番,难道全都讽刺到自己头上了?真是言多必失啊。
不过讽刺归讽刺,但挨到了自家身上,方应物很有点受宠若惊,极力推辞道:“在下微末之身,何德何能当得起邓司马远迎?这十分不妥,还请司马回转,在下受不住了。”
邓同知略有几分谄媚吹捧道:“方公子言重了!王抚台威镇江南,是我辈素来敬仰的。如今方公子莅临敝处,本官款待一下也是应当,方公子不必客气,快请快请!”
这邓同知先说王恕再说方应物,却没有点明王恕和方应物的关系,是因为现如今实在不好明确说什么。
这也是他的聪明之处,如果直接说破外祖父之类的话,反而可能会惹出不满,不是人人都喜欢个人私事被别人随便提的。
方应物终于恍然大悟了,这不是他面子大,是王恕王老大人的面子大!王恕虽然常驻苏州府,重点工作也是围绕苏松开展,但他的官衔全称是“南京右副都御使、巡抚苏松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