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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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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是感慨,这年头为什么朝中好人斗不过奸邪。就看这机敏程度,好人比奸邪辈差得太远了,难怪正不压邪!”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次真的很痛

    五月底六月初的京城天气渐渐酷热,已经到了盛夏时节,不过却渐渐流传起充满正能量的忠臣孝子故事。

    人性光辉十分灿烂,还伴随着慷慨激昂的热血诗句,闻之令人唏嘘。若非民心如此,杨家将岳家将也不会流传几百年而经久不衰。

    “父亲报国恩,儿作忠魂补!”

    “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新庶常!”

    “报国从来惟忠烈,此身七尺只随方!”

    “宋室忠臣死,方家是后身!”

    其实对方应物而言,百姓感动不感动并非最重要的,朝廷大臣们有所感触就行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可谓是煞费苦心,既不能太过火又不能太平淡。太过火,直接激怒皇帝不是好事,让别人反而心生反感更是坏菜;太平淡,就无法触动人心,那又有什么用?

    所以,塑造忠臣孝子典型的过程中,拿捏分寸才是最难之处。像娄天化建议的当街嚎啕痛哭这种把戏,若不是能真心投入,一眼就会被京师官场的老油条们识破为做作。还不如时而淡淡的哀愁,时而突发的愤激比较自然,不会被人识破质疑。

    却说这忠孝故事是流传了,但当事人方应物今天称病躲在房中,愁眉苦脸地看着两张请帖。

    他没有料到,树起忠孝两字后,先招来的不是蜂蝶,却是苍蝇,对此实在有几分无可奈何。

    如果要找什么话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上辈子时空倒是有一句很合适的名言:骑着白马来的不见得是王子,也有可能是唐僧。

    第一封名帖上的“御前锦衣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万”,便是独宠后宫万贵妃的弟弟万通,时任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还是实职的,不是带俸寄禄的虚官。

    在方应物印象里,此人日后也升为了锦衣卫指挥使,一直干到成化天子驾崩,这才失去靠山,将位置让了出来。

    万通万大人的名声不怎么样,和他两个兄弟一样,因为姐姐的缘故从底层骤然显贵,但市井无赖性格不改。当了锦衣卫官还是喜欢在市井厮混,各种敲诈勒索的烂事没有少干,江湖人称万二。

    至于第二封名帖上的“礼部尚书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刘”,便是当朝三个内阁大学士中排名第三的刘吉,也是史上著名的纸糊三阁老之一。

    一般史书讲究为尊者讳,做官做到了宰辅的地步,在史书里形象伟光正的居多。但史书上对这位刘吉刘阁老则是很不客气,评价就是尸位素餐、精于营私,他的名声尤其可见一斑。

    刘吉的名声大约也就比当今首辅万安强一点,他比万安强就强在,还没有无耻到在给天子的奏疏里夹杂春宫,以此讨好天子的地步。

    方应物知道,日后江湖中人给此公起了个名号叫刘棉花。为什么叫棉花,耐弹也,他这份耐力和厚度独步江湖,不空前也绝后。

    在上辈子的史书上,刘棉花成化十一年进入内阁,一直干到了弘治五年,先后当了十八年宰辅。

    弹指一挥十八年,任凭政坛风云如何激荡,任凭言官科道百般围攻弹劾谩骂,刘棉花却始终屹立不倒,巍然耸立在内阁笑傲群雄。

    他的前辈商辂被迫辞职致仕,他毫发无伤;几年后与他同期的次辅刘珝倒了,他还是毫发无伤;十年后,与他同期的首辅万安倒了,他反而趁机当上了首辅。

    特别是十年后新登基的天子非常讨厌刘吉,在这种状态下刘棉花还是稳稳地当了将近六年首辅。最后告老还乡,得了善终,死后追赠太师。

    虽然名声不怎么样,但单纯从做官技术而言,这是绝顶高手。方应物身为先知般的穿越者,想起刘棉花的技术也只能自叹不如。

    从历史遐想里脱离出来,单看这两份名帖,如果说刘棉花召见,方应物还可以理解。怎么说都是读书人一脉,虽然身份差得很远,但却同属士人阶层的。

    但锦衣卫指挥同知万通万大人的召见,则让方应物莫名其妙,完全摸不到头脑。

    万通是皇亲国戚,比皇后家势力还大的国舅,职位上又是挂靠武官的,秉性气质上与自己几乎没有交集,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平白无故的召见他,是为的什么?

    当然,最让方应物郁闷的还是,还有点名声的人以及潜力无穷的正派小生们按兵不动,却先招来了两个不怎么正面的人物。

    细想也不奇怪,奸猾小人在捕风捉影、投机取巧方面确实要比大多数正人君子灵敏得多。

    换句话说,面对同一个人时,正人君子考虑很多,比如此人是不是同道,值不值得往来。但奸猾小人则完全不用顾虑,只要有利,就可以下手拉拢。

    事已至此,方应物也只能面对现实了,见还是要见的,不去拜见就是平白得罪人。这两个人都是明天召见他,不过刘阁老约了午后,万指挥约了晚上。

    打定了主意,方应物也就不装病了,又去通政司和锦衣卫衙署大门外转了一圈,傍晚回来休息,为明天两个会面养精蓄锐。

    闲话不提,次日方应物上午便到了西城刘阁老宅邸附近,然后找了间茶铺乘凉。一直过了正午,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方应物又起身前往刘府。

    这样做的好处是,避免在正午阳光下长时间赶路,导致精神萎靡或者形象不佳。

    到了刘吉宅邸,因为阁老事前吩咐过门官,所以方应物很顺利的就被带着向后院书房走去。

    刘棉花刘阁老今年不过五十出头,以岁数而言,算是很年轻的大学士了。他当年在科场也不是善茬,二十三四岁就中了进士,然后选中庶吉士,从翰林院一路升到入阁。

    方应物见到刘吉,暗中打量过,见他眉目很细,眼珠不大但却很有神采,脸型很尖,胡须较为稀疏。

    作为与商相公、王恕打过交道,并在汪厂督手底下走过一遭的人,方应物也算有所历练了。

    这次他见到阁老大学士,倒也不慌乱紧张。不疾不徐地行过礼,寒暄问候几句,便闭口不言,静待主人发话。

    刘吉自然也是在观察的,不由得暗中点头,此子举止自有大家风范气度,不是普通少年人可比。

    刘阁老开口便是责问,“我听说了你的事情,虽则孝心可嘉,足以感天动地。但你这诗句中,多有诋毁之语。比如不见同声称义士这句,莫不是讽刺朝廷诸公;又如谁知今将相、还是姓秦人这句,与谩骂有何不同?”

    方应物暗叹道,和这些大人物正式会面谈话时,总是很累人。他们先开口从不单刀直入正题,总是要另起话头绕上几圈,美其名曰考验后进。

    但无论如何,都要小心应对,这回方应物自然不会当着面顶撞。“晚生救父心切,又担忧父亲处境安危,故有此急躁之语。”

    刘吉摇头道:“老夫问的不是这些。吾辈说起来,也是令尊同僚,你用诗句讽刺是何道理?须知令尊下诏狱,很大缘故是天子震怒,至于震怒的原因在于你父亲弹劾了天子身边近幸,并非因为你父亲弹劾了内阁。

    所以你应当知道,导致令尊身陷囹圄的根本在于君侧之人,而不是内阁。但你却在诗句中嘲讽了满朝大臣,却对君侧之人轻轻放过,你能告诉老夫其中缘故么?”

    刘吉所说的君侧之人,说白了就是三种势力——贵妃、僧道方士、权阉。但以刘棉花的谨慎,即使在私下里谈话也不会轻易说出那些字眼。

    他问的也很犀利,在重重掩饰中,直接抓住了要害地方。是的,你方应物为什么不敢在诗句里讽刺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只敢讽刺文官?

    换成一般人,估计还在感慨方家满门忠孝,一时半刻哪能注意到方应物的这个破绽。

    方应物记起,史书上对刘棉花的评价还有三个字——多智数。如此看来名不虚传,此人人品先不予置评,也绝对不是合格的宰辅,但肯定是最好的政客。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方应物略一思索,答道:“俗语云,不读书不明理,那读了书就该明理。满朝诸公都是读书人,如果犯了不明理的事情,晚生也该讽喻几句作为规劝。若能促进风气更正,那么善莫大焉。

    至于君侧之人,都是以佞幸见宠,非我辈读书之人,不明理不奇怪,晚生有何道理讽喻彼辈?道不同不相为谋,晚辈也没有义务去规劝他们改过,所能做的就是实际行动而已。”

    刘吉轻喝道:“好辩术,硬是被你说得通!但明人不说暗话,在老夫看来,原因就是两点。

    其一,吾辈文官近年势头衰微,最不得帝心,天子还是更喜欢身边那些幸进之辈。你对朝廷诸公讽刺也好、谩骂也好,大概是没有触怒天子的危险。

    其二,其次,讽刺君侧近幸,有可能被暗算,甚至有可能会丢命,那些人是不会讲究脸面的。

    但讽刺朝中诸公却相反,不但会涨名望,而且你没有单独指名道姓,吾辈自然也不便自己认领去。何况人言可畏,吾辈碍于脸面不好惩治你,谁也不想出面当那个姓秦人。”

    方应物听到刘阁老一条一条的列出来,脸上微微动容,心神却已大震。又听刘阁老反问道:“老夫想到的就是这些,是也不是?”

    当然是了……方应物额头微微冒汗。

    这刘棉花当真意想不到的厉害,他所列出来的,完完全全就是自己心里的算计,一丝一毫也不差!这等于是将自己的心思彻底扒了出来,一件一件晾出来看。

    不愧是政坛不倒翁,这份眼力心术确实非同凡响!

    方应物自从穿越以来,依仗超越五百年的专业积累和对名人的了解,只有对别人诛心的时候。但今天却猝不及防,被这刘棉花这非穿越土著一剑诛心了!

    第一次真的很痛啊……

 第一百零七章 聪明人的对手戏

    趁着方应物一时无言,刘大学士又语重心长道:“你这种行为,可谓是开卖直风气之先。今后若言官科道群体效仿,而制衡又极难,我大明庙堂无宁日矣!”

    这一句话,又把方应物的心思戳中了。

    作为精研明史的穿越者,他当然知道,明朝有一种很恶劣的风气,那就是刻意卖直邀名,越到中后期这种风气越泛滥,尤其科道言官势大难制。

    那时一些大臣为了所谓的“名”,什么举动都做得出来。最典型的事例就是刻意触怒天子,求得廷杖,然后便得意洋洋,自诩青史留名,以此夸耀人前。

    方应物隐隐约约记起,好像这种风气的苗头,确实起自于成化年间,原因大概是成化天子毛病非常多,但又很手软不会杀人。

    不过这刘棉花的眼光,近乎妖孽了。确实是见微知著,那样一两百年的趋势都能看得出来……

    这更让方应物不能不服气。作为历史研究者,他当然明白,一个人身处历史洪流中,大都是当局者迷的,看出未来趋势的难度之高无法想象。

    细想起来,自己这几日的行为确实与后世那些卖直邀名者没有本质区别,都是人为的故意制造名声。

    难道因为刘棉花这一句定性,就把自己打成大明朝刻意卖直的祖宗、恶劣风气的开端?

    思路险些被带入沟里的方应物猛然又发现,几个回合下来,自己彻底落了下风。这种经历也是第一次,眼前此人比商相公、王恕那种君子型大佬难缠多了。

    这样下去不行,虽然不知道刘棉花什么目的,但必须要振作起来,不能表现得如此窝囊,导致气势上被压得死死的。

    方应物在脑子中迅速将刘大学士的生平事迹回想了一下,顿时有了些思路,便开口道:“老大人目光如炬,洞鉴烛照,晚生钦佩。不过就算晚生刻意求名,那别人也是肯相信的,说明还有人心支持。”

    随即他话头一转,又道:“其实真正该怕的是,就算想卖直求名也没人会相信,这种处境才叫可悲可叹。”

    刘吉不禁呼吸一滞,有几分愕然,方应物这句话,又何尝不是戳到了他的心窝?

    自从去年跟着商辂摇旗呐喊一次后,形势急转直下,他便彻底缩了头,一切以保身为主。一年来他不但对天子无所规谏,反而一味谄媚逢迎,甚至与当红太监梁芳有所勾结。

    虽然稳住了内阁位置,没有像兵部尚书项忠、左都御史李宾那样遭到大清洗,但在士林中风评也急转直下。

    方应物说得不错,现如今就算他想出面卖直搏一个清名,也没人会真正相信他,估计都要冷眼旁观只当演戏看。

    这对一个位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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