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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催缴去年拖欠的秋粮,不可能是当下这个时候来办,据此可以断定,尔等所持牌票,有五成是假的!”
“其次,当前是插秧时候,是农务最繁忙、最紧张的时候!国家以农为根本,任何一个人来做县尊,都知道此时施政应当以劝农为先,务农就是天大的事情,其他都可以先放一旁,否则要影响全年收成,秋粮更无从谈起。
县尊怎么会在此时派人下乡骚扰,甚至威胁捉人枷号示众?这对县尊有何好处?一是影响今年秋粮收成;二是若传了出去,让别人笑话不通政务,治理无方!
所以据此可以断定,尔等所持牌票,有七成是假的!”
“其三,尔等口口声声说县尊要修葺学宫、增建备荒仓库,所以要催讨欠粮,我看也是狐假虎威,以此来诈唬吾辈乡民!
能动心思在学宫、备荒仓库上的县尊必然是青天好父母,怎会干出农忙时逼人卖儿卖田的事情?况且县里大兴土木,向来以劝募大户为主,不会公然要在农忙时逼穷人卖儿卖田,这于县尊有何益哉?
据此可以断定,尔等所持牌票,有九成是假的!”
原来如此!听到方应物三条鞭辟入里的分析,村民听得明明白白,个个都有茅塞顿开、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之感。
是啊,父母大老爷怎么可能这个时候遣人下乡催逼去年的欠税?完全是损人不利己的……没道理!能当大老爷的人,不会是傻子!
老话说得真是不错,秀才不出屋,便知天下事,应物小相公胸中见识不知比他们这些种地的高到哪里去了。
被村民围住的谭公道方才还毫无惧意,觉得都是懦弱可欺的土鸡瓦犬。现在被方应物目光如炬般戳穿了底牌,他心里却惧怕起来了。
这等人物,一旦张牙舞爪的虎皮被揭了下来,就什么都不是了。几个帮役也惶惶然,忍不住缩了缩,更紧凑地站在一起,仿佛这样更有安全感。
眼见人群围得有些紧,谭公道担心起来,顾不得驳斥方应物,凶神恶煞地对村民斥道:“官府公差在此办事,谁敢阻挠!你们围上前来,想围攻官差当乱民么!”
谭公道话音未落,方应物前后呼应地高叫道:“区区衙门贱役,没有牌票算什么公差,尔等只能算是冒充官府敲诈下乡村民的匪类而已,按律例只怕打死了也没甚干系!”
哦……村民恍然。轻飘飘几句话,将谭公道树立起的官府威严打消得一干二净。
谭公道却被方应物激得暴跳如雷,遥指方应物道:“我先打死了你!”
只不过被人群隔开,冲过不去。他虽然恨得牙痒痒,但也知道今天想发笔小财肯定没戏了,这个气氛下久留无益,还是先走人为妙。
想至此,谭公道便色厉内荏地喝道:“刁民闪开!我要先回县里,尔等不得阻拦官府公差!”
听到这些丧门星差役要走人,上花溪村村民感到今天事情可算摆平了,暗中都松了口气,就要挪开并闪出条路送瘟神。
方应物见状,连忙指挥道:“乡亲们不要动!这些人是犯法罪人,我们不如拿下了送到县里送官治罪!”
此时方应物威信空前的高,别人听到后,又停住了动静,继续围着几名差役。
二叔爷觉得秋哥儿做事太绝,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反正他们没有得逞,不如就此放过去罢。”
方应物心里叹口气,农民阶级果然只能是被领导阶级。当然后面还有一句话,胜利果实从来都是被领导阶级篡取的,他的胜利果实还没到手呢,怎么能就此放过?
方应物笑了几声,答道:“二叔爷可曾知晓,他们这些走狗恶犬到我上花溪村,是因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本村没有强势的大人物,民风又是淳朴,看着软弱易欺,所以他们才敢选了本村勒逼敲诈。
今天出了这事,我们村占了理时仍忍气吞声,那以后什么变化也不会有,还会遇到这类事情!故而必须要闹出点厉害,让县里人都瞧瞧,知道我们村也是好斗难缠的,今后便不敢轻易来滋事!”
小相公的话比二叔爷有道理,又说到心坎里去了……在场的多是年轻气盛的青壮村民,个个点头,暗中称是。
谭公道要发威,三番五次都被方应物轻描淡写破坏掉,心里已经气炸了,方应物这简直是要往死里修理他们。当场拿出了最高的嗓门,厉声呵斥道:“聚众哄闹,围殴公差,尔等想当乱民贼党么!还不速速散去!”
这话也很有威胁力,上花溪村的村民又动摇了。这几个毕竟是衙门里的人,抓了他们后万一被认定为乱民怎么办?
谭公道暗暗得意,没有牌票这张皮,但他还有衙门的皮!牌票是假的,但他的正编衙役身份总不是假的,衙役名分卑贱,但也是官府的爪牙!就算敲诈不成,全身而退也就是了。
村民出现松动时,忽然某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仿佛又从遥远的天边冒出来了,钻进了谭公道的耳朵里——
“国朝官府有个惯例,若是出了民乱,往往只捉拿首犯严惩,余者招抚为主,息事宁人为上。
今天这事,我方应物就是首犯!到了官府我也全部认下、一力承担!所以你们怕什么?你们还有什么顾忌?难道官府不需要你们种地纳粮么!”
一时间群情哗然,方小相公的话顿时解开了村民心中的最后一道枷锁,民众的反抗精神和暴力因子全部被释放出来了。
“小贼子不说话会死么!死后活该你要下拔舌地狱!”谭公道实在忍不住破口大骂!
下一个瞬间,威风凛凛的谭公道不知被谁在背后踹了一脚,跌跌撞撞立足不稳,旋即又被人一棍子打翻在地上,滚了几滚,青色衙役服沾满了四月的泥土,帽子早就落地,被人踩得没有形状了。
谭公道懵头懵脑几乎昏迷,周围的欢呼声却如此清晰和刺耳。民心不古,人心崩坏,他可是代表官府的差役啊,怎能这样被对待!
不知挨了几拳几脚,披头散发的某公差被捆住推到方应物面前时,他知道今天彻底栽了。
手持牌票敲诈的事情,他不止做过一次,只要找准目标,简直是无往不利。这次之前也打听过,上花溪村就是个普通山村,村里没有厉害大人物,也没有达官显贵家族,是很好的下手目标。
但万万没有料到,就在这毫不起眼的山村中,他们居然灰头土脸地团灭了!事情闹成这样,引起了村民动乱,如此被押送到县里相当于人赃俱获,只怕真要不妙!
对面这个少年明明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却简直是专为克制他存在的。多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谭公道心里憋屈得要死,不过戾气仍未消除,目眦欲裂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意欲何为!”
方应物微微一笑,淡淡道:“无他,借你的人头一用!”
听了这句话,谭公道寒毛直竖,连他也听不懂方应物话里什么含义了,高深莫测得很。
其实方应物只是觉得这么说很酷而已,没什么实际意义。不过他心里默默想道,在下衷心感谢你!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有机会将事情闹大,并借此扬名?我怎么有机会去面见高高在上的县尊大老爷,并寻找晋身之基?
不然困居在小山村,下一步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第十章 势在必行
这次县衙共来了六人到上花溪村,带了几根牛皮绳,但却都用在了自己身上,只怕是他们几个来之前怎么也想不到的。
为了不耽误农时,方应物让大多数人都散了,只留下十来个青年村民使用。两人看守一个,足够将这些为非作歹的衙役败类押送到县里去了。
二叔爷方知礼有些忐忑不安,将方应物叫到一边去,又问道:“你说那张牌票确实九成是假的么?还有一成可能是真的?”
“二叔爷放心,十成十是假的!”方应物信心十足道:“方才时间紧迫,有些话没有来得及说完,故而只说到九成。其实我试探过的,自然有十成把握。”
原来刚才方应物对着谭公道声称,要去向县尊递父亲留下的禀贴并求见,其实是一个诈术。他父亲不是未卜先知的半仙,和知县又不熟,怎么可能会留下禀贴给方应物使用?
如果谭公道等人确实是奉了知县命令持牌票下乡催讨欠税,那么听到方应物要去拜见知县,应该是无动于衷的。因为并不害怕执法对象能见到知县,正所谓“公事公办问心无愧”。
但实际上,谭公道听说方应物有门路去见知县时,却借机当场发作起来,这其实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所以经过那次试探,方应物心里有了肯定性的判断,牌票必然是谭公道背着知县偷偷办的。
二叔爷还不放心,又担心地说:“俗语云官官相护,就算我们再有理,那衙门里的人互相袒护起来,只怕我们要反受其害。”
方应物笑道:“二叔爷多虑了,应该不至于。这谭公道需要靠歪门邪道办一张假牌票,说明他并不是县尊的心腹之人,至少与县尊的关系很一般,否则弄一张真的又有何难?
衙役虽然可以狐假虎威,但仍属于贱籍,律法条文上比我们低了几个等次。那谭公道只算是个违法犯事被捉了现行的贱役,又不是不便轻易处置的缙绅名流,县尊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和必要袒护。
而且据谭公道所说,县尊大老爷想要修葺学宫、增建备荒仓,这说明县尊至少是在意名声的,不会公然做出偏袒一个无足轻重贱役却冤屈整村良民的事情。”
二叔爷这般老派人物对去衙门具有本能的畏惧感,与衙门之间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但见方应物说得头头是道,便也不加阻拦,放手让年轻人去闯荡了。
其实就算二叔爷横加阻拦,方应物也不会听他的,机会难得,势在必行。不然他哪有什么机会去见知县,何况也没有这个资格;顺便可以为自己扬扬名,“十五岁少年智破假公差”是个不错的故事。
想到这里,方应物再次可惜自己已经十五岁,若能年轻个五岁,变成“十岁神童智破假公差”,那就真有发达机会了。
因为大明的风气是十分欣赏和崇拜神童的,提挈神童是一种通行的明规则,不会招来任何非议。要是成了十岁神童,再抄袭几首后世名诗词,远近闻名后就有极大可能性被破格录入县学,成为秀才生员。
闲话不提,却说准备妥当后,方应物带领队伍出了村口,却发现又有一行三四人朝着村子而来。
走得近了,方应物只觉对面来人中有个眼熟的,从记忆中检索了一下,赫然认出此人正是花溪两岸最富、邻村的王德王大户!
却见这王大户三十二三岁数,面貌虽寻常,但保养得当,东坡帽、缎子衫的穿戴在人群中很是醒目。
两群人在路上遇到,方应物作为小辈和欠了三十两的债务代理,主动见礼并招呼道:“见过王家伯父!”
王德不经意望向方应物身后,当即愕然愣住,甚至没有对方应物的行礼做出任何表示。他很不理解,向来在乡村里趾高气扬威风凛凛的谭公差怎么成了丧家之犬,一副蓬头垢面衰败模样,狼狈不堪地被村民捆着押送?
方应物对王大户突然发起呆有点奇怪,忽然听到背后谭公道叫了起来:“王员外救我!”
方应物猛然转身,狐疑地在王德与谭公道两人之间来回扫了几眼,不过什么也没有说,等着他人先开口。
王德回过神来,咳嗽两声掩饰了自己尴尬。他看得出,眼前这一行人似乎以方应物这个少年为首,心里更纳闷了,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边想边对方应物道:“不知发生了何事,贤侄可否卖我一个面子,把谭差役放了?”
方应物不动声色地问道:“伯父与此人很熟识?”
王德答道:“我在官府应了粮长之役,与谭差役有过往来。”
粮长与里长、老人等类似,本质上都是官府设在乡村中的差役。全县划分为若干片区,每个片区设一粮长,专门负责征收、运送本片区内的税粮,而官府一般情况下就不会再另派人具体负责了。
这个制度起自于太祖,一般由本地大户富户充任,在淳安县花溪这个片区内,粮长自然就是王德王大户了。
方应物听到粮长两个字,脑海中闪现出无数研究材料,最后汇总为他自己归纳的一句话——粮长这个职业,既可以有良心,也可以没良心。
有良心就自己吃点亏,比如自掏腰包补亏空,少收几成损耗;没良心就让别人吃亏,比如用大斗收取税粮,多加几成损耗。
方应物又问道:“王家伯父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