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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棉花这个人公德很烂,但接人待物的私德方面还凑合,令人感到比较舒服——这是他能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
但是刘棉花的儿女怎么都不随爹?那个见过两面的千金小姐看起来跳脱顽皮得很,眼前这位儿子看起来又如此轻浮,刘家莫非真后续无人了?
方应物正为刘大学士的家教而担心时,只听得刘二公子挥手叫道:“拿笔来!”
卖书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笔墨纸砚,再说今日是开张大吉时候,肯定备下了文具,以供前来捧场的文人士子使用。
当即有两个仆役抬着一方书案来到众人面前,又研墨铺纸。准备齐当后,刘二公子便走上前去,立在书案边上酝酿精气神。
众人屏声敛气,静待刘二公子泼墨挥毫,一时间厅中落针可闻。
刘二公子闭目片刻,长吸一口气,持笔在砚台中点了点,当即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写下了两句大字。
众人定睛看去,这两句的上联是“一室图书自清洁”,下联是“百家文史足风流”。
“好!”喝彩之声接连响起,这不是众人拍大学士公子的马屁,这是真心的赞赏。
这一副对子用语自然,而且书香之气扑面而来,用在此处更是恰当精确,十分合适。而且刘公子的笔法也是不错的,圆润流丽,隐隐然有名家之风。
刘二公子将浊气吐了出去,听到众人赞美,心里不免得意。他敢提出这种挑战,自然是有把握的,这副对联可是他精心琢磨推敲了数日的作品。放在这个场景下,不会逊于任何人。
欣赏完刘二公子的佳作,众人便又围观方应物。刚才方应物始终没有说话,众人也不知道他到底如何想的,不过只看他到底上不上书案前就知道了。
这真是个烫手的事情,方应物沉吟片刻,便也迈步上前,立定在书案前酝酿。
众人一样屏息敛气,等待方应物的作品。却见方应物神态轻松自如,举轻若重,信笔由之,动作十分潇洒。比起刘公子的如临大敌、如临深渊的派头,仿佛要轻松自然许多,而且人物也更好看……
方应物落笔了最后一个字,退到书案边上,请众人观赏。方应物写下的一对句子,比刘二公子的要长,众人多看了几眼。
仔细看过,上联却是“大明一统,社稷巩于金瓯,忠义相传”,下联是“上寿万年,邦家固如磐石,圣德永续”。
这……
毫无心理准备的众人看过后,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点评,厅堂中又安静了下来。
方应物轻笑声响起,“诸君看过了,觉得在下写得不好么?”
“好!”“好!”“好!”
众人听到方应物的引导式问话,从错愕中惊省过来,纷纷连声叫好。比刚才面对刘二公子对联时的叫好嗓音更大,时间更长,频次更快。
上联意思大明江山一统,下联意思皇帝陛下万岁,谁敢说方应物写得不好?谁敢说方应物写得差?
谁都明白,方应物这是故意取巧,但没有人能公开指责,只能默认一声“好”。心里认定是另一回事,但嘴上必然要说方应物写的更好。
再说方应物也不算跑题,就是境界虚高了点。对联中有“忠义”二字,切合了“忠义书坊”的名字,也符合了今日开业主题。
刘二公子脸色不甚好看,心里也不服气,和这种对联比起来,他肯定是一个输字,但他也知道明明是自己的更好。
方应物谦虚地笑了笑,拱拱手道:“在下获胜也是取巧了,还是刘公子才高一筹,承让,承让!”
众人也都看出来了,这是方应物有意相让但又不失体面的做法,十六七岁的小少年在大人面前稍微耍一点无赖也是很有趣的。
而且才华横溢却进退有度,这少年倒真是个机智聪明的人!就凭十六七岁便有这份心思,前途不可限量也。
刘二公子忽的也发觉周围气氛都是很看好方应物的,而他自己却处处落了下风。想到这里,他心里更不舒服,便不想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
刘二公子昂首挺胸,狂傲地挥了挥衣袖道:“好坏自有公论,不屑与尔等共语也!”如此直接离开了书坊大堂。
先前那老叟抚须叹道:“东刘先生有子如此,甚为可虑也!”
东刘先生?方应物闻言十分纳闷,刘吉似乎从来没有这个名号,这个名号好像是另一个人的……
他连忙请教道:“刘公子其父何人也?”
那老叟答道:“乃是谨身殿大学士刘相公。”
方应物愕然,敢情这半天都是他误会了。原来刘二公子这个刘,是谨身殿大学士刘珝的刘,而不是文渊阁大学士刘吉的刘!
如今三个阁老,两个姓刘,他最近和刘吉接触得多,自然而然就想到刘吉身上去了!早知道这不是刘吉的儿子,自己还费心思谦让作甚!好像显得自己才华不如对方,故意取巧躲避似的!
刘珝这个阁老自己又求不到他,而且是三阁老中能力最差、人缘最差、日后最先倒台的一个。
自己可以直接抄袭无数名联把刘二公子羞辱到从此不敢再写对子!同时还能刷个不畏权贵的名声!
正当方应物为错失良机懊悔时,却听那老叟赞道:“方小友才华定然是高于刘公子的,但却知道谦虚自谨,不以卖弄为荣,暗合谦谦君子之道,不愧是方庶常家的公子。”
方应物欣然,错有错招,似乎这样也不错……莫非这就是他始终悟不透的争就是不争、不争就是争的道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无往而不利
开业结束后,书坊东家姚谦又在附近酒楼办了宴席,请宾客吃喝之后尽欢而散。他本来还想挽留方应物,继续讨论一下八股文选集运作的细节问题,但方应物婉拒了。
“眼下议论详细情况为之过早,在下要确认是否能拿出试卷,然后才可进行下一步。不然与其说得热火朝天,也都是嘴惠而实不至也。”
离开忠义书坊,随从方应石对方应物道:“秋哥儿,你今日看起来又是很开怀了。”
“什么叫又?”方应物反问道。
方应石大大咧咧道:“上回从教坊司胡同那里出来,你看起来就很开怀,但只过了一天便又显得消沉了。”
“那天的事,你还好意思说么?”提起这个,方应物就很无奈,“是你毁了我一个做坏人的机会,让我不能心安理得陷害忠良,你却成了勇救主人的义仆。”
方应石嘿嘿的笑起来,还有点小小得意,就差在脸上写“这是一个打了五名锦衣卫的男人”。
方应物试探道:“听说有人向你开了一个月五两的高价,请你去当护院?”
“秋哥儿但请放心,我绝对不会抛弃你不管的!”方应石拍拍胸脯道。
这是谁抛弃谁啊……方应物只能感动地说:“谢谢!”
不过他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在京城处处受压制,他这小小秀才在其间小心翼翼地辗转腾挪不容易,连拒绝别人送女人都要挖空心思。
能开心得起来就怪了,人生总有这般无奈的时候。不过今天确实感觉很充实,找到了穿越者游刃有余的感觉,还因为有希望真正自主地去做成一件事情,而不是天天扯皮跑腿看人眼色。
这是不是也说明了,自己目前就是这个层次的人,所以才会显得游刃有余。
方应物看看天色,才是午后时分,便往刘吉大学士府邸而去。根据他与刘棉花打交道的经验,刘大学士早晨必定认认真真去上早朝,完成在天子面前的过场。然后大概要去内阁视事,最后到了午时便回家来——内阁下班时间其实是傍晚申时,午后回家放在哪一任皇帝统治时期都是很不可思议的。
大学士都如此带头懈怠,可见成化年间的政风懒惰程度,刘棉花被诟病和屡遭弹劾围攻,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所以说在这午后时光,如果刘大学士没有出门,应当正在家里避暑和偷懒。
方应物到了附近,出于谨慎没有直接上门。他如今不便大张旗鼓,而且他和刘棉花的接触应当要保密,否则容易被认为是同党,以后的吹捧效果就差远了。
看看左右没有人注意,方应物在路边找了个写字先生,借了纸笔写了拜帖一封,让方应石拿着去了刘府投进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方应石跑过来:“那边管事回了话,让你进去。”
方应物尽量将头低垂,默默擦着墙根走路,不显山不露水地来到了刘府大门外。
随后又被领到刘大学士的书房,见过礼后,刘吉主动开口道:“你是来询问令尊的事情罢?司礼监已经批红下发了,命我审问此事。如今诏旨到了六科里的刑科,等刑科核过,就发到锦衣卫了。”
方应物问道:“发到锦衣卫后,还要复奏,并呈上详申给老大人你罢?”
刘吉点头道:“是的,这都是固定流程了。”
方应物唉声叹气,这官僚机器的运转真是令人着急,文牍主义充满整个流程。他无奈道:“那就静待老大人佳音了。”
刘吉指点说:“关键不在于老夫审问,这事明明白白,没什么好审的,纯属过场。真正关键在于需要令尊写悔过书,这样也好对天子有个交代。”
“这个只怕有难度……”方应物听着就头大。以父亲的性格,肯定坚信自己的正义,并坚定维护自己心中的正义,怎么会去写悔过书这类东西,难道做忠臣直言进谏也是错了吗?估计父亲大人是坚决不会认错的。
方应物更加无奈道:“若到了这步,那再说罢。”
又说起编八股文集的事情:“晚生欲和同乡书坊合作,编纂一本时文选集,并刊刻发行。”
刘吉听到这个想法,没去管可行不可行,却先问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主意?”
方应物答道;“灵机一动,便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之处。”
刘吉呵呵笑道:“年轻就是有这点好处,敢想敢做。”
您老人家从来就是既不敢想也不敢干罢?方应物想道。但他嘴里打蛇随棍上:“还要仰仗老大人扶持。今年会试试卷都收藏在礼部,还请老大人说一说话,让晚生能去抄录一份,若能附带考官判词,那是最好。”
刘吉答道:“老夫这礼部尚书是加官虚衔,并不主掌部事……”
方应物连忙道:“这种八股选集是个新物事,将要刊行天下,想必有志举业的士子都要翻看的,那时此书可当半个业师了。本想请老大人在其中点评一二,亦或为新书撰文作序……”
刘吉毫无痕迹地转折道:“老夫虽不管部事,但在礼部说话还是管用的。”
方应物暗笑,刘棉花如今阁臣位置已稳,正热衷于修补自己形象,不然也不会帮忙救有盛名的父亲并要自己准备诗词吹捧。若还有树立形象、刷起声望的好渠道,他不上心就见鬼了。
而且刘大学士二十三四岁就中进士,其后又是翰林出身,人品如何不论,文章功底还是很强的,又是宰辅大学士,请他来露脸并不掉价,相当于一块明星招牌了。
刘吉沉吟片刻,持笔写了一封书信,递给方应物道:“你持此信去见礼部尚书邹大人。”
“多谢老大人。”方应物感谢道,有了这么一封书信,应该无往而不利了。
再说他要做的又不是非法犯罪勾当,为了标榜公正公平公开,会试卷本来就是可以公开并复查的,连主考官点评都不算是机密。所以既然大学士发了话,让他从书坊领几个人,去礼部抄一抄二百多份试卷,这很难吗?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古仁人之风也
从刘府回了会馆,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方应物便去了礼部。他父亲出来后,留不留京还是两说,所以要抓紧时间迅速将事情办成了。
在大明门外的礼部门前,方应物报上姓名来历,求见礼部尚书。他多多少少有些小名气,又是待罪庶吉士的儿子,再加上算是礼部尚书邹干的本省同乡,所以门官犹豫了一会儿,便去通报了。
片刻后,回话还是只有冰冷的两个字——不见。
方应物真的有些恼怒了,上次他初到京城时,曾满怀希望的拜访邹尚书,被冷漠地拒见,这次又是如此!
如果说上次还是明显为父亲之事来求见的,邹尚书有所顾虑,又因自己身份卑微,所以才不肯见,也算情有可原,怨不得他什么。这次自己委托传话时明说了,为其他事情而来,并非是父亲的事情,但他还是如此冷漠。
这只能说明,他还是对自己的身份很敏感,所以宁可不见。想想也有道理,就连刘吉大学士要见他,也都是偷偷摸摸的。
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