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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经纶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没有回答。
怒气过后,方步亭显出了暮气,再望梁经纶时,眼神有些空了:“国民党,那个徐铁英,为什么没有抓木兰的爹?”
梁经纶:“没有证据,相反,他们有贪腐的证据在谢襄理手中。”
方步亭又默想了好一阵:“你告诉我,方孟敖知不知道他姑爹的身份?”
梁经纶:“应该知道。”
方步亭:“他姑爹会不会就是方孟敖在共产党的上级?”
梁经纶:“党通局和预备干部局也想确定这一点。”
方步亭望向了窗外:“那我就只能去问他本人了……”
梁经纶:“问谁?谢襄理还是孟敖?”
“是呀,问谁也不会告诉我呀。”一声长叹,方步亭又望向了梁经纶,“今天,你对我说了实话,现在,我也把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和你先生商量了,请他找司徒雷登大使,再请司徒雷登大使直接找蒋介石,开除孟敖的军籍,然后送他出国。你说,蒋经国会不会设法阻拦?”
梁经纶默想了少顷:“就算蒋经国不阻拦,另外一个人不同意,孟敖也不会出国。”
方步亭:“他姑爹?”
梁经纶摇了摇头:“周恩来!”
方步亭一震,眼睛睁得好大。
梁经纶:“谢襄理是共产党,就是由周恩来直接领导的共产党。孟敖是共产党,就是周恩来指示发展的特别党员。蒋经国先生用方孟敖,表面上是在争取你还有我先生支持币制改革,骨子里是在跟周恩来较劲。这两个人有一个不同意,孟敖就走不了,也不会走。方叔,就看您怎么跟谢襄理谈了。”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我知道了。希望我们今天谈的话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如果你想走,你先生和我也可以安排你出国。”
“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梁经纶也站了起来,“我现在只有一个希望,孝钰和孟敖能一起出国。请方行长相信我。”
方步亭望着梁经纶的眼,没有再回话,向茶几上的电话走去。
恰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汽车的低音鸣笛。
方步亭停住了,向窗外望去。
他的那辆奥斯汀来了,程小云下了汽车,何孝钰下了汽车。
接着,客厅门从外面推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程小云,何孝钰跟在后面。
看到方步亭和梁经纶站在那里,程小云怔了一下,何孝钰也有些意外。
对视也就一瞬间,方步亭:“正想打电话,还以为你们回家了呢……”
“回家?你有家吗?”程小云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你的家十年前就没有了,现在木兰没有下落,你跑到西山监狱去坐牢,大儿子反被关了……银行那栋楼是你的家吗?”
方步亭没有回话。
梁经纶望向了地面。
何孝钰过来了:“程姨……”
程小云:“你爸呢?请你爸下来。”
“问得好!”何其沧已经站在二楼了,“接着问,叫他回答。”
看见何其沧,程小云的眼泪下来了:“何副校长……”
“不要哭。”何其沧还真是怜疼程小云,“哭什么嘛……对这么不惜福的人,回家去,骂也可以,打也可以。”
程小云忍住了泪:“您知道,来北平后我就一直住在外面,上个月才搬到那个楼里,我不想再回去。在您这里住几天,跟孝钰一起住。”
“我看好!”何其沧立刻答应了,“让他一个人回去,尝尝孤家寡人的味道。”
说完,何其沧转身回房间去了。
“孝钰,我们上去。”程小云再不看方步亭,向楼梯走去。
何孝钰望向方步亭:“方叔叔……”
方步亭:“让你费心了。”径直向门外走去。
何孝钰这才望向梁经纶。
梁经纶:“我去送送。”
回到方邸大院,进了院门,方步亭站在廊檐下,望向空荡荡的院落,望向那栋二层洋楼。
回家的路上天便阴了,这时已是彤云密布,而且很低,阴历七月半这场大雨要下了。
“行长。”小李站在院门口低声叫道。
“什么事?”方步亭没有回头。
小李显然在那里犹豫。
方步亭:“说吧。”
小李:“夫人不在家,我是不是把蔡妈、李妈叫来,总得有人给行长做饭,收拾屋子。”
“明天叫吧。”方步亭回头了,此刻看着这个小李多了好些亲切,“你去银行,完事没完事,都接谢襄理回来。”
“是。”小李答道,去拉院门。
方步亭突然又问道:“知道小少爷在哪里吗?”
小李:“听夫人说,好像回了警察局,找徐局长去了。”
方步亭:“知道了,你去吧。”
“嗯。”小李从外面把院门关了。
院门一关,风便起了,方步亭伸手探了一下,是西风,接着看见好些竹叶纷纷飘落,在院子的地面上卷。
靠院墙那把大竹扫帚也吹倒了,在地上翻了个滚,还在被风吹着移动。
天越来越暗,方步亭眼前一花,看见谢培东拿着扫帚在慢慢扫着院子。
那么大的风,吹到谢培东的身边都绕了过去,只有竹叶在他的扫帚下纷纷飘去!
紧闭着眼,再睁开时,哪里有什么谢培东,那把扫帚还在地面!
方步亭走了过去,拿起那把扫帚,顺着风扫了起来。
风卷着竹叶,顺着扫帚的方向,向东边飘去,方步亭在扫着风。
风越来越大,竹林有了呼啸声,接着尖厉起来。
手中的扫帚渐渐握不住了,方步亭停了下来,这才听到,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在风中响着。
他松开了扫帚,向风中的电话铃声走去。
“徐铁英被撤职了,已经调回南京。”窗外风雨已经很大了,一楼客厅话筒里方孟韦的声音还是如雷贯耳。
“等一下。”方步亭一震,轻轻放下话筒,站了起来,走到墙边把另外几个开关都开了。
整个客厅,包括二楼灯都亮了。
方步亭踅了回去,又拿起了话筒:“谁是新的局长?”
“是曾可达。通知了,叫我和所有人都在局里等他。”
方步亭:“听着。他来了以后,提到你大哥,提到你姑爹,什么也不要说,也不要再打电话。”
按了机键,方步亭飞快地拨了另一个号码:“薛主任吗?谢襄理离开没有……是,是我叫他回来的,今晚我们要在这边和央行对接。银行那边由你负责,通知所有的人加班,按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方案,21号前所有的账户都要冻结。”
搁了话筒,方步亭突然感到又渴又饿,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壶,狠喝了几口,这才发现放茶壶处有一张纸条。
那是程小云留的字条:
肉在蜂窝炉上,饭在下面。
方步亭放下了茶壶,拿起了字条,向厨房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停住了,心里陡然一酸。
他闻到了久违的红烧肉蒸梅菜的香味!
方邸一楼厨房。
锅盖揭开了,肉碗还在锅里,方步亭拿着筷子,站在灶前已经吃了一块肉,筷子又伸进了锅里。
“我也没吃饭呢。”
方步亭猛一回头,谢培东站在厨房门口!
方步亭看着他,把谢培东看得都要倒过来了!
谢培东却望着灶上的锅。
方步亭把筷子一扔,走出了厨房。
饥饿是最难受的。
最难受的却不是饥饿。
方步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谢培东端着那只锅,手上还夹着两只碗、两双筷子,放在餐桌上。
赤手将肉碗端出来了,将锅底的蒸饭也端出来了,冒着热气,他也不怕烫。
谢培东盛了一碗饭摆在餐桌对面,又盛了一碗饭摆在自己面前:“吃饭吧。”
方步亭却拿起茶壶喝了两口,没有起身,也不接言。
谢培东不再叫他,吃完一大口饭,夹了一小筷梅干菜,接着端起肉碗倒了一点油汤在饭里,拌了几下,大口吃了起来。
看着谢培东站在那里吃饭的孤单身影,方步亭陡然想起,老婆死了,女儿也死了,这个妹夫,这个共产党,到底是什么人!
三两口便吃完了,谢培东拿着自己的碗筷,又拿起空锅走进了厨房。
方步亭听到了厨房里洗碗的声音、刷锅的声音。
谢培东又出来了,走到客厅门前,捧起了门柜上那摞厚厚的账册:“为了救我,你去了西山监狱,孟敖驾机上天,小李都告诉我了。先吃饭吧,吃完饭慢慢谈。”说着,向楼梯口走去。
方步亭盯着他,突然问道:“你就不怕徐铁英再来抓你?”
谢培东在楼梯口站住了:“徐铁英已经撤职了。要抓我,也不是他。吃饭吧。”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望着谢培东上楼的身影:“谁告诉你的?”
“你们不都怀疑我是共产党吗?当今天下,哪有共产党不知道的事。”谢培东上了二楼。
进了二楼办公室,方步亭不再看谢培东,任他在办公桌前归置那摞账册。
方步亭走到阳台玻璃窗前坐下了,望着窗外。
风声停了,雨幕连天。
谢培东过来了,在他对面坐下。
“8月12号那天,你去找木兰,也是大雨。”方步亭听着雨声。
“是。”
“1928年11月1号,中央银行在上海成立。”说到这里,方步亭转过头盯着谢培东,“11月5号,你就抱着木兰来找我,那天好像也下着大雨。”
谢培东慢慢避开了方步亭的目光,望向窗外:“是。”
“二十年了,我和你风雨同舟,什么话都跟你说,什么事都跟你商量,你现在就回答我一个‘是’字?”方步亭敲了桌子。
“你要我怎么回答?”
方步亭的眼神又倒过来了,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妹夫,第一次见他时的感觉蓦地又涌上心头,如此其貌不扬,如此没有情趣!
方步亭又望向了窗外:“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你,今天必须问了,你要说实话。”
谢培东:“你问。”
方步亭:“我妹眼界那样高,我在美国写信给她介绍回国的同学,她一个也瞧不上,怎么就会瞧上你?”
谢培东:“这个问题我能不能不回答?”
“到今天,到现在,你还要瞒我!”方步亭又连敲了几下桌子。
谢培东:“我没想瞒你。”
方步亭:“那就回答。”
“她怎么看上我的只有她知道。现在你问我,我也想问她。”谢培东突然提高了声调,“可她已经过世二十年了,怎么回答你?!”
方步亭一下被哽住了,满耳都是雨声,不知过了多久:“那我就直问了,当年,她是不是参加了共产党,你也是共产党,你们才结的婚?”
谢培东望向了方步亭:“这个答案国民党党通局和保密局也想知道。上午在金库,徐铁英就一直追问我,甚至问到了在重庆我见没见过周恩来……”
“周恩来”三个字让方步亭一震,他屏住了呼吸:“你怎么回答?”
谢培东:“在重庆八年,你比他们都清楚,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周恩来。我是不是共产党,你妹是不是共产党,都不应该由你来问,我会回答他们。”说着,向办公桌走去。
“回答谁?你不是已经知道徐铁英撤职了吗?”方步亭直指第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谢培东已经走到了桌前,“徐铁英撤职,是孟韦打电话告诉我的。”
方步亭被噎住了,慢慢吐出那口长气,也不知道是放心了,还是更紧张了。
谢培东:“署理局长是曾可达,接下来调查我的应该是他。我准备了两样东西,你先看看。”说着,从桌上拿起两纸信笺。
方步亭又看了他好一阵子,才走了过去。
谢培东递给他第一纸信笺:“这是我给你和央行总部的辞呈。在他们证实我是不是共产党以前,我要求辞去北平分行的襄理,接受他们的调查。你先签个字吧。”
方步亭接过那份辞呈,只扫了一眼:“还有一张呢?”
“呈南京特种刑事法庭的诉状。”
方步亭一怔,没有去接,只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8月12号,他们逮捕无辜学生,抓了我的女儿。当天释放学生,王蒲忱告诉我木兰去了解放区,可今天徐铁英告诉我木兰还在他们手里。在金库,我就告诉了徐铁英,身为父亲,我不会放过他们。”
方步亭只觉心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一把抓过那张诉状。
诉状遮住了方步亭的目光,埋住了他的头:“你真觉得木兰还在他们手里,能够救出来?”
一片沉寂,暴雨扑打落地窗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方步亭:“还有,你能保证在法庭上他们不会坐实你是共产党?”
谢培东:“不需要保证,没有谁能坐实我是共产党。”
方步亭慢慢将诉状递过来,谢培东来接时,他又紧紧地捏着诉状:“想没想过,你告的是党通局和保密局,特种刑事法庭不会受理你的申诉?”
谢培东:“那就看他们要不要起诉孟敖了。”
点到话题了!
方步亭:“你想不想他们起诉孟敖?”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孟敖是你的儿子。”
“我希望他们起诉孟敖。”方步亭盯着谢培东的眼神,“罪名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