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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朝廷对于蔚山之战的惨败特别愤怒,很快就派遣了兵科给事中徐观澜前往朝鲜进行查勘,还特别交代,要查验的是“军额存亡”。徐观澜经过调查,回报朝廷称“四营阵亡兵数且近两千。”这是个不完全统计,在朝廷引发了很大争议,很多人认为估少了。但争论来争论去,无法证明他是错的。
朝鲜方面有记录表明,除了先期逃入庆州的明军部队以外,还有为数不少的大明溃兵三五成群,在附近的村镇里抢掠,局面极度混乱。所以我认为徐观澜的调查数字大体正确,但明军的实际损失比他统计的数字要高一些。
这个数字是否准确,我们可以比较一下明军将领在蔚山前后的兵力情况。
在蔚山之战后,明军与日军又经历了数起小冲突,然后在万历二十六年的九月,明军再次发动了对日军的进攻。这一次明军是四路进攻,总兵力高达九万。
这九万人里,包括了董一元、刘綎、陈璘等后来的援军和原守明军两部分。朝鲜人对此有一份详细的出兵名单,只要减掉这些后援明军,再减掉那些小冲突中损失的明军,剩下的数字,基本就可以等同于蔚山之战后明军的总数。
这一份名单很长,比较起来很繁琐,这里过程便不赘叙。这些数字在个、十、百的数量级上很难做到特别准确,但在千与万这个量级上不会有大的偏差。总之,比较的结果是,明军数量没有显著减少,前后差额不会超过三千。
再观察参加蔚山之战的部分明军将领在九月份的统兵数字,就会有个直观印象。
吴惟忠四千人、茅国器三千人、李芳春两千人、陈寅三千人、颇贵三千人、解生两千人,总体来说兵力跟蔚山之战前差不多。虽然这里有部分是补充的新兵,但数量不会很多,因为入朝明军都有将领统属,这些将领的分布都是有案可查的,不可能完全补充到老部队里去。
换句话说,这些将领的部队建制尚在,虽有损伤,但远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他们都是一直奋战在蔚山一线,因此可以代表明军的平均伤亡比例,不算高,最多百分之十到十五。
作为反证,我们可以再考察一下卢继忠所部的情况。蔚山之战中,他的两千人在西江口遭遇了日军偷袭,毫无准备,部队被打散,他仅以身免。这是整个蔚山之战中明军伤亡最为惨重的部队。
然后到了三月份,邢玠、李如梅返回辽东时,卢继忠也一齐回国了。
邢玠回国,是要去整顿后援;李如梅回国,是因为回辽东办事。为什么卢继忠也被调走了呢?
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的所属部队已经成建制地覆灭了。吴、茅等人和卢代表了蔚山之战后明军将领的两种结局:如果你的部队主力尚在,那么朝廷为你补充人马;如果你的部队已经打光了,与其补充新兵,不如换别人上。
因此卢继忠的离开,证明在西江口的战斗中,他的两千人确实是全军覆没——倒不是说这两千人死的一个不剩,但伤亡率肯定突破七成以上。从地图上来看,他所屯驻的西江口与箭滩平行,位于太和江西侧。当日军占领箭滩以后,这支部队的退路实际上已经被堵死了。卢继忠能够把一部分人活着带回来,已经相当不容易。
因此,综合以上的各种证据,我认为明军阵亡人数在两千到两千五之间,伤五千左右。其中卢继忠所部的损失在一千五百到七百,其他损失分布在吴、茅、陈、杨、祖等将领中,多是在岛山攻城中与箭滩阵亡。
一场以明军惨败而告终的战事,何以损失数字却完全颠倒呢?
仔细想想的话,这个数字并不奇怪。整个蔚山之战,日军没有对明军主力形成过威胁,岛山之敌一直被压在城里,援军也只是跟明军的殿后部队打了一场仗,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抢东西上面去,追击了三十里以后便停住了脚步。
当然,战争的胜负,不能仅仅看损失数字来判断。
对明军来说,这是一次彻底的失败,他们未能打破日军的防御体系,反而令明军主力崩盘,损失物资极多,一直休整了大半年才再次发起攻击;而对日军来说,却是一场惨胜。为了保住岛山,日军打残了整个第一军团,从此彻底丧失了进攻能力。在这之后,日军再没了一星半点的雄心壮志,只有一个心思,就是赶快撤回日本。
所以,蔚山之战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役。
第十八章 前进与后退
蔚山之役,明军丢弃了积聚多年的辎重,狼狈地撤回了庆州,并进一步撤出了庆尚道,轰轰烈烈的五万大军南下之役就此狼狈地失败了。
惊魂未定的杨镐一路后退,一直到确定日军没有尾随追击,这才安定下来,履行他作为一名主帅的职责——防御敌人反攻。
为了安抚朝鲜国王,杨镐退去了汉城。临走之前,他把麻贵派去安东主持前线事务,收拢败军,重新编伍,然后把撤退中建制保存完整的几支部队撒出去,李芳春、牛伯英前往南原,祖承训、茅国器等人驻守星州。
杨镐此举明显是过虑了。日军此时根本没有进取之心,打破了蔚山之围以后,诸将就各自散去,高高兴兴向秀吉表功,没人提反击的事。就连加藤清正,嘴上叫嚣着要报仇,却老老实实留在蔚山加固城防。他先把岛山城修补完毕,又在北面杨镐扎营的山上又修了一座城,还特意修了一条从岛山城内到汲水水井处的甬道——这明显是被蔚山围城战围出了心理阴影。
布防完毕,杨镐开始认真考虑战败善后的事情了。
蔚山之战人员损失倒不大,但是败的太难看了。对于要面子的大明朝廷来说,东西损失事小,面子损失事大。为了给朝廷一个过得去的交代,杨镐把邢玠、麻贵都拉到一条船上来。他们两个也是这次蔚山之战的主要推动人,出了事,三个人谁也脱不了干系。
怎么给朝廷交代呢?很简单,讳败扬胜,把明军最后的崩盘说成回军,把加藤清正在岛山城里的惨状说的再惨点,最后再送几个日本俘虏过去,这事就结了。
有一个关于杨镐的故事广为流传。说杨镐回到汉城以后,要求诸营统计伤亡上报,结果诸军把簿子递上去,杨镐接过来一看,我靠?居然有两万多,这让我怎么跟朝廷说?他大笔一挥,改成了数百人,这才往上报。
这个故事堂而皇之地写进了明史,但是其真实程度十分可疑。
明军一共才四万多人,一下子伤亡过半,旁边还有御史监军盯着。杨镐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遮的住。
再说了,他如果把两万的伤亡少报成数百,朝廷就会按照四万人的指标给他制定战略目标。拿两万人干四万人的活,杨镐又不是傻子,何必自讨苦吃。
最后一点,如我们在上一章节末尾分析的那样,明军实际伤亡只有两千到两千五百人,这个“两万”的数字,实在是离谱到家了。
所以杨镐向朝廷隐瞒败报是有的,不过没有那么夸张,我们不能随便往古人身上泼脏水。
很快这一份奏章写好了,杨镐让邢、麻两位签好名字,然后送去了北京。随信而附的,还有一封杨镐给次辅张位与三辅沈一贯两位内阁的私信,在信里杨镐说了实话,请两位居中斡旋一下。
信送走了,援军到了。
游击兰芳威带着四千浙兵和参将王国栋的三千骑兵,作为蔚山之战后的第一批后援部队赶到汉城。跟他们同时抵达的,还有一位军前赞画,叫做丁应泰。
这位丁应泰,可是一位名嘴。他原本是山东按察使萧应宫的幕僚,曾经代表萧应宫去找邢玠和杨镐为沈惟敬求情,被邢玠骂了出来,从此怀恨在心。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一直跟援朝将士有着深仇大恨。早在碧蹄馆之役以后,他就曾经上书弹劾李如松,大嘴一张,就是李如松丧师数万——都快成日本军方发言人了。
这次他来到朝鲜,早憋了一肚子心思,好好发挥一下。
到达汉城以后,丁应泰没闲着,像狗仔队一样在周围防区各个部门里到处溜达,很快就被他找到了一条绝佳的素材。
陈寅在蔚山之战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他在即将攻入岛山城之时被杨镐硬生生换下来了,又在次日的战斗中负伤,一直在汉城休养。陈寅本人倒没说什么,但他同营的几个同僚周冕、周陛对此纷纷不平,加上蔚山大败,他们更觉得杨镐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这事也不知怎么,就传到了丁应泰耳朵里。丁应泰如获至宝,赶紧拿着小本本找到周陛,周陛一肚子怨气正无处发泄,开始对丁应泰倾诉杨镐的种种不是之处。
岛山之败的指挥失误就不必说了,最可气的是,杨镐还拿军中的杂役与商人去填阵亡者的名额,吃空饷,囤积了大批物资,就是不发给诸营,导致有的营里马匹甚至已经饿了好几个月。种种罪行,不一而足。
丁应泰在汉城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默默地把这些搜集来的线索都记在心里。等资料搜集的差不多了,他又去找到杨镐。
在这之前,杨镐刚刚经历了一次小小的风波。他的父亲在二十六年初病死,按规矩儿子应当辞职回加守孝,不过考虑到战事紧张,主帅不可轻易更换,万历特批了夺情视事。御史汪先岸想揪着这件事弹劾,结果被几位阁老按了回去。
惩于这起风波,杨镐不想再惹这些嘴欠的言官,对丁应泰还算挺客气,两个人聊得还颇投机。丁应泰看对方已经消除戒备,很快把话题转到了岛山之战。杨镐这时候已经收到了张位的回信,得意洋洋地拿给丁应泰看。丁应泰一看,里面说:“岛山之战,杨镐肯定要记大功一件,我会好好帮你,赢得皇帝褒崇云云。”心中不由大喜,有了这枚证据,他的报告可以划上一个圆满的记号了。
丁应泰告辞杨镐以后,写了一篇奏疏,在六月份送去了北京。
就像是他期待的那样,这篇奏疏在北京引发了极大的震动。在奏疏里,丁应泰弹劾杨镐当罪者二十八、可羞者十,然后说麻贵李如梅等人也是贪滑丧师之辈,当斩者六,党罪者十,连张位、沈一贯两位阁老,也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这一杆子,从汉城戳到北京,把援朝一线将官到朝廷主官全打翻了,满朝震惊。
在这封奏疏里,有些罪名丁应泰说的有道理。比如他指责杨镐“倭至则弃军士而潜逃,兵败则议屯守以掩罪,既丧师而辱国,敢漏报而欺”,批评辽东军军纪太差,李如梅“凌蔑将官,淫掠属国”,这都是事实。
但有些话,则实在太过了,明摆着是成心构陷。比如丁应泰说“辽兵阵亡已逾二万,皆丧于如梅兄弟之手”,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明史》中两万伤亡的谣言,恐怕就是从这里来的——还有他说杨镐和李如梅故意献媚于加藤清正,擅自讲和,明显是歪曲真相,只拣不好听的说。
但这些都不是丁应泰真正的杀招,他最狠的一刀,是砍向了内阁张位、沈一贯两位大佬。
丁应泰在奏疏里说,杨镐之所以能得到这个经略位子,是朝鲜人贿赂张阁老的结果,而杨镐在朝鲜的胡作非为,全都是张、沈二人在背后撑腰,三个人凑到一齐,就是“护党罔上”。
千万不要小看这“护党罔上”四个字,历朝历代的皇帝,没有不对这四个字深恶痛绝的。
你贪渎,你无能,你残暴,你好大喜功,这都不是问题,但是你敢跟别人勾结起来骗我,那就他吗的不像话了。你们一群人今天敢抱团骗我,明天就敢抱团反我,我这个皇帝还怎么当?
万历皇帝越想越气,把张位、沈一贯叫过来,说当初杨镐他爹去世,是你撺掇我给他夺情视事。我说你怎么那么积极,原来是早就商量好了糊弄我啊?你们俩呀,停职闲住,歇歇吧。
这一下把两位阁老给吓坏了,又是请罪,又是自贬,几乎没晕死过去。首辅赵志皋也拼命说好话,替两位同僚开脱。
万历皇帝后来气稍微消了点,仔细一想,这两个人平时办事也算得力,给别人发私信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这才下旨让他们继续留任。
处理完了内阁的两位大臣,朝廷对前线几位主事者的处理意见也出来了:杨镐革任回籍;邢玠暂兼经略军务;麻贵、李如梅暂留原职,等调查清楚了再论处置。朝廷还派出特派员兵科给事中徐观澜前往朝鲜,仔细调查丁应泰指控的诸项罪名。
至于经略之职,朝廷先属意汪应蛟,后来挑中了天津巡抚万世德。
丁应泰弹劾的消息传到朝鲜,杨镐大惊。他拿到了奏疏的抄件一看,发现里面有许多细节,不是军中之人根本就不知道,再仔细一查,原来是周陛干的好事。
杨镐怒从心头起,把周陛叫过来痛骂了一顿,然后关进了大牢。这一下子浙兵们不干了,他们一直以来打仗都是最苦的,发饷吃粮都是吃最差的,长期压抑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在周冕的带领下居然围攻经略衙门。杨镐一看浙兵这是要闹兵变,连忙叫来彭友德、许国威几个亲信,带兵勒马,跟浙兵展开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