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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什么意思?” 阿琛被冻得紧,又没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周轨看着自己的手,说:“你让他快去平阳路,就说蓝特在那儿等他。”
阿琛杵在原地看着他,脸皱得更紧了,他一把揪起周轨的领子,低声骂着:“你在耍什么滑头?”
周轨挣开他,将他朝路上猛地推了把:“别耽误了,快去!”
阿琛恨恨地地剜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走开了。
周轨回身进了门,发现其他的顾客也全走光了。他一步步走回桌边,坐了下去。
门外又来了一群客人,他们的鞋底还沾着冰渣,踩在地砖上咯吱咯吱地响。酒店的灯被灭了几盏。周轨把眼神扫向墙上的挂钟。
八点一刻。
☆、毁
数十个男人将餐桌团团围住,他们身形高大,在周轨头顶形成一大片阴影。没过多久,对面的男人们让开了身,蓝特被三个下人簇拥着来到桌边。他眯着眼睛,还不忘礼让:“周老板,我坐这儿行么?”
周轨点了点头,心里沮丧地想,老变态,别来找我行么?
蓝特扫视着四周,桌边站满了年轻精壮的男人,垒成了一围肉墙;周轨坐在对面,神色惊惧,像个冒失的孩子。蓝特摸了把额头上的皱纹,叹息着:“哎,现在的年轻人究竟是怎么了,一个个都那么傻。”他问周轨:“你悔吗?”
周轨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真是脑子被驴踢了,原来没想着放他走哇。”
蓝特看着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说:“没事,告诉我他在哪儿。现在去也不迟。”
周轨抿了抿嘴,垂下了眼。
蓝特笑了声:“大费周章地传暗号倒不如干干脆脆让他逃,跟我说说,这是为什么呢?你在想什么呢?”
周轨想了想说:“汉奸之所以没有死,还做了汉奸,是因为他们肚子有料;什么都不晓得的人,受尽了折磨还是得死,谁叫他们吐不出有用的东西呢?我是怕你零零碎碎地折腾我,所以随时准备做汉奸。”
蓝特反问他:“还有革命烈士呢?”
周轨嗨了声:“那全是傻子。”
蓝特伏上桌子,语气暧昧:“你以为李约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周轨摇摇头:“就他这脾气,我早死了一万次了。”
“我看你是白白在他床上爬了。”蓝特凑近了周轨。“他最爱玩了,什么都玩,只是玩来玩去也就是几条人命。可究竟什么东西才最好玩呢?”他拍了把桌子,哈地笑了起来,“是人心啊!你被他玩啦,傻子。他说不准正躲在角落里得意呢,他一定在想,居然有人会喜欢我,还为我去死,这人怎么这么蠢呐。”
周轨耸了耸肩,云淡风轻地回答:“倒也不是不可能。”
蓝特疑惑起来:“你不难过?”
周轨嗤笑一声:“我又不是为了他。”
“那是为了谁?”
“为了我自己。”
蓝特靠回了椅背,好奇地看着周轨。周轨看上去有些疲倦,事实上他也真的很疲倦。 他杀过很多人,天天接触死亡。死亡真的不可怕,背叛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无休无止没有意义地活下去,更可怕的是活了很久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周轨觉得自己就像个爱打扮还自怜的丑八怪,而贾成舟的厌弃就好比把他推到了镜子前面。
清醒永远伴随着自卑。
他不想让李约死。他因为清醒而自卑,李约因为自卑而糊涂,可说来说去都是自卑,害死一个同样自卑的人有什么意义呢?
蓝特不甘心于这样虚浮的答案,不依不饶地问下去,为什么是为自己呢?你真不怕死吗?李约这么对你,你就这么甘心么?
周轨的胃里又翻搅起来,不断加剧的绞痛让他情绪暴躁。他拍了把桌子,不耐烦地说:“咱们也不熟,没必要一起干耗着。你要动手就动吧。”
蓝特突然又不想让他死了。他不怕死,那杀了他还有什么用呢?
周轨怕的是自卑。
蓝特悟出了这个道理,忽然笑了起来。
蓝特让人把周轨按在一张桌子上,半边脸朝上。他戴起了老花镜,打开一个黑色的箱子,里头装着墨水和纹身机。他在周轨脸上抹了些酒精,举起开动了的纹身机,开始一行行地戳。他年迈而体弱,没法维持长久的工作,只好纹一会儿,坐下来休息一会,等养足了精神才又举起针往周轨脸上钻。
蓝特感受着周轨的脸皮在他手下急剧颤抖;他按着周轨的额头,手上染了层冰冷的汗液。他看见周轨的嘴唇由浅红变成惨白,颤抖着,沙哑压抑的声音从里面漏出来。
纹身断断续续持续了四个钟头,周轨的声音渐次衰弱,从拖长了的惨叫转为有气无力的呻…吟。
半夜十二点,一切都结束了。蓝特被搀扶着坐到一把椅子上,他摘下眼镜,揉了把满目的金星,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他冲周轨竖起了大拇指:“漂亮!有个性!”说完还不忘让人给周轨递上镜子。
周轨本能性地闭上了眼睛,死活不肯看。蓝特让人拿了支筷子摁在他的眼皮上,说:“你不看,就再纹到你的眼皮上!”他只好睁开眼睛往镜子里看。他看到三行字,一行英文,一行俄文,一行中文。它们表达着同个意思,并且一样的丑。
蓝特还让他自己念出来。侩子手。他念了一遍中文,一遍英文,可就是不会念俄文。蓝特让人倒了杯热茶,慢吞吞地喝了几口,几近于和蔼地对他说:“没事,我教你。”
周轨只好跟着他念,侩子手侩子手侩子手。。。。
从头到尾,李约都没有出现。
☆、捱
早春的天向来暗得快,四点的太阳混沌而昏花,力不从心地吊在屋檐下。周妈倚在旮旯酒店的吧台边上打着瞌睡。她已经很老了,面孔上的皱纹纵横交织,抹得再白也不过是苍白贫瘠的裂谷;干涸了的口红呈块状往上翘起,再红的嘴唇便也只是两片干花。这种丑陋和苍老沐浴在夕阳余晖下,蜕变成了个悲戚的美人迟暮。
周妈的生活一直很拮据,又不能永远靠男人过日子,最后竟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而周轨的失踪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新景象。
起初,她只是隐约听说贾成舟和周轨相继消失,旮旯酒店在拉城还是颇有番名气的,于是没过多久,报纸上也刊登了酒店莫名关门的消息。她掐指算着日子,一个礼拜两个礼拜。。。。直到周轨消失了整整一年,她才舒了口气,搬进了旮旯酒店。
旮旯酒重新开张,店里又开始出售肉馅饼。周妈的手艺一直不错,她用猪肉代替人肉做馅料,取得了不错的销路。可话又说回来,食客对肉馅饼的无限怀恋降低了他们对味道的要求,就像是和恋人久别重逢,即便对方老了丑了,依然是魅力无穷的。
嘟嘟嘟,酒店的门被人敲响。周妈从睡梦中醒来,不耐烦地叫了句:“已经打烊啦!”门外的人好像没有听到,依然不断地扣着门。她的老情人从吧台后钻出来,砰一声打开了门,没好气地说:“都说了已经关门了,你什么事呀?”
门外的男子连正眼也没看他,顾自往店里走。周妈托了把桌子站起了身,眼见着男人来到她跟前。男人虽然身量高大,初一看却是有些秀气的。周妈觉得他眼熟,便眯着个眼将他打量了一番。三年没见,男人似乎变得黝黑了一些,也健壮了一些。
周妈张着嘴愣了半天,男人对她微微一笑:“伯母,好久不见。”她沉默了半响,忽然警觉起来,退回到吧台后面问:“你来干什么?”
贾成舟依然保持着微笑:“我回来干活,您也别辛苦了,收拾一下,明天早上就回去休息吧。”
周妈一下子愤怒了:“这是周家的店,轮不着你指手画脚!”
贾成舟毫不客气地回道:“你好像也管不着吧?”
周妈哼地笑了声:“我手上有房契。”
“上面也没有你的名字。”
周妈磕巴了一下,反嘴道:“我是周轨他妈,你是个什么呢?就算他回来了,也得先见我。”她的男人关上了门,捏起只拳头便朝他冲来。贾成舟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腕,把他往前一带,男人趔着脚冲了两步,腾一声撞上了墙。
贾成舟甩了甩手,依旧和颜悦色地劝着周妈;“伯母,您听我一句,还是快点回房收拾东西吧。”
周妈往后避了两步,手指点着他的鼻头:“你打人!还闹事!当心我去警察局告你!”贾成舟朝她摊了摊手,却瞥见那个男人悄悄地靠近了电话机,手已放在了听筒上。贾成舟从口袋里掏出把尖刀,手一闪,刀尖扎入木桌,离男人的手只差了半寸。男人厉叫一声,吓得几乎趴到地上去。周妈也被唬得变了脸色——脸上的白粉哗哗抖了下来,白脸成了黄脸。她尖叫起来:“杀人啦——”她扫了眼紧闭的店门,不由地刹住了声音。
店门是落地的毛玻璃片,门后绰绰地现出三个男人的身形,他们都比贾成舟要高大许多。贾成舟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过去,又回头向她解释:“这个这个。。。。他们是我带来的人,等下帮你搬东西。”
周妈临走前向贾成舟要了一沓钞票,贾成舟笑笑说,这是你应得的。
第二天,旮旯酒店一如往常地开门营业,肉香涌动在幽冷绵长的断魂街上持久不散,一位年幼的食客揩下嘴角的油,扬起小脸对自己的妈妈说:“妈,这饼比以前更好吃了,真香!”
***
李约在冰窟外堵住了潘淑。
潘淑年近六十,又有神经衰弱的毛病。他刚受了一肚子闷气,出来又撞见一张门神脸,魂都被吓飞了,于是拖着双老腿往后盘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约低头看看他,问:“他说什么了没?”
潘淑花了番功夫才从地上爬起来,举起鲜血淋漓的手说:“话倒没说,就是差点把我砍死!”
李约扶着他,强从脸上挤出些抱歉来:“真没想到会把你伤成这样,我叫人帮你包扎一下,你就回去休息吧。”
潘淑心中光火,可也不敢惹他,只好摆摆手:“你还是管自己去吧,我走了。”李约果然推开他,往冰窖里走。潘淑看着他渐去的背影,忍不住啐了口:“什么东西!”
李约才刚走到第二道门,便听见周轨在最里面剁骨头,吭!吭!他喉咙一紧,硬着头皮往里走。冰窖的最里间寒气逼人,周轨穿了件陈旧的白大褂,正斩着一段胳膊。李约在原地站了半天,才慢慢靠近他。
周轨的半边脸还高高地肿着,蚓状的伤疤狰狞交错,从他的鼻梁一直划到耳边。蓝特的技艺很差,那三道刺青还渗着血,字不像字,画不像画。李约安慰自己,等消了肿,就是干干净净的字了。周轨的腮帮子搅动着,李约仔细地看了会,才知道他正咯咯地磨着牙。
周轨忽地停下了刀,不咸不淡地问:“看够了么?好看么?”
李约在周轨的背上轻拍了两下,颇有些示好的意思:“我不是说了嘛,我一直呆在平阳路上等蓝特。”
大约是脸肿着的缘故,周轨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手上的力道却徒然增大了。他挥刀往砧板上一劈,将胳膊末端的手斩得横飞出去。“扯吧扯吧,有脸你就继续扯!”周轨恨恨地骂着,“整整五个钟头啊,你就站在原地等蓝特?你说这话谁信?”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这东西又不是纹进了脑子里,你以为我是个傻子?”
李约这两天被周轨折腾得够呛,耐心都快被磨没了。他懊恼而疲倦地揉了把脸,强压着火气说:“你不要在上面做文章了行不行?说白了这就是个囚徒困境,最后我赌赢了,你吃了大亏,就这么回事。我们别再争了,好不好?”
周轨将那条皮肉模糊的胳膊往砧板上一甩,几乎要歇斯底里起来:“按你的意思,咱们是扯平了是不是?我真是走了眼,没想到你真么狠心。。。。居然和阿琛赌我不会卖了你,我的命还真他妈的不是命啊。”
李约沉重地出了口气,拉着他求他:“我狠心,我自私,行了么?你别这样了,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周轨想也没想,回手给了他一巴掌,冷笑着说:“你真豁达,原来是我太贱。我就该让蓝特把你千刀万剐,然后丢出去喂狗。”
李约放开他,脸上震了下:“蓝特真和你这么说?”
周轨脸上反而舒展了些:“你杀了萨沙,他再借我杀你,不是很公平么?你以为我是看上你才没供出来?我是受够了你这个人渣,又逃不了,想来想去还不如死在蓝特手里。死了就舒坦了。你这么怕死就活着好了,这里人人都恶心你,盼着你死,你就活下去好了。”他说完咯咯笑了起来。
李约气血上涌,连原本的懊悔都要消失殆尽。他哈地也笑了出来:“我还真没看错你。你骗我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