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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破之暝城-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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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毕,她忽然站起身飞速冲向第一扇书架,柏然紧跟着跳了起来。只有我茫然失措,眼看着他俩来回奔走,一忽儿工夫,便将九块积满灰尘的雕版放到了扎西顿珠面前。
那少年喇嘛微微一笑,笑意中竟略有苦涩:“你们二位太过于聪明了。如此智慧过人,只怕对二位的福气多有折损。好吧,现在还有三分钟,女施主,请问你和苏公子为何知道该选哪九块雕版?”
他的称谓竟变得如此陌生。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范文嘉却仿佛并不在意,眼望着扎西顿珠小心翼翼地答道:“只是直觉。全都是九,太像一路上柏然写给我的那个九阶幻方。”
“那你解出来了?”扎西问道。
“没有。但最开初柏然在那个幻方里填充了九个数字,是拿给我做线索的。我和他用的就是那九个座标。那么说我们是找对了?”
那少年意味深长地望了柏然一眼,点头道:“时辰快到了,你们来看吧。”
他将九块刻满藏文的雕版一一铺放于地面,刚好嵌成一个极规整的正方形。银色小窗外的阳光骤然紧缩,如一道强火直射进来,九块雕版立时被笼罩在一团极明亮的金色火焰之中。
渐渐浮现出一些奇怪的纹路,像是某种未经破译的古老文字,一笔一画尽皆带有弧度极大的弯曲与回旋。线条愈发细密,相互缠绕并穿越,如蛛丝一般紧紧钩联。只看得不一会儿,我头晕眼花,喉头一甜,几乎要吐出血来。只得强迫自己从那纹路上离开,就在视线转移的一刹那,少年喇嘛那双原本乌黑发亮的眸子竟突然变为极浅极淡的灰色,双目晶莹,犹如火中的两颗巨星,正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向我直逼过来。他那年轻黝黑的面容也在瞬间被火焰烧尽,只一眨眼,立时变得衰老无比。那是一种无法用年龄形容的苍老,恰如一座山峰、一泓湖水在世间度过的所有岁月。我目瞪口呆,仿佛亲手触摸到光阴飞逝的速度。
手指间骤然空虚,强光瞬间萎缩,只几秒钟便消失殆尽。雕版上燃起的纹路亦变得踪影全无。
我战栗着望向那喇嘛的脸,顿时舒了口气。还是那双又深又黑的大眼睛,还是那张黝黑年轻的面容,还是那少年扎西顿珠。刚才的一切也许只是幻像而已。
但是谁知道呢?那少年喇嘛端坐于窗前,面容安详,若山岳般沉着镇静。他伸出一只手,遥遥覆盖在九块雕版的上方,仿佛是在吸纳着最后一缕火焰的温度。半晌,他缓缓开口道:“每过十六年,每到今日的这个时辰,在这座印经院的这间藏经阁里,由光线透露这个隐藏了无数载春秋的秘密。现在,时辰过了。”
“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范文嘉正待再问,苏柏然轻轻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你们这就离开吧。”那少年这般说道。
我们深深行礼,慢慢退出。正待掩上门的最后一刹那,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忽然再一次开口道:“范小姐请留步。”
范文嘉双肩一抖,沉默地站住。那少年似欲站起身来,却终于坐定,双手合十,极缓慢地念出一首四言偈语来。语曰:“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念罢,那少年咬住嘴唇轻轻挥手。范文嘉面如死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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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再次回到东禾园,是在七个月之后。
简单说一下在这七个月中发生了些什么吧。1937年秋天,我们回到重庆,发现战火蔓延的速度远比想象中更快。北平沦陷,上海沦陷,就在我们远赴藏地寻找雌凤鸟尊的短暂日子里,半个中国已经陷入日本人的铁蹄之下。偏安一隅的山城重庆成为战时临时首都,这再一次证明银行家苏东禾果然有先见之明。
但当我面对如潮水般退守过来的淞沪会战的败兵残将之时,当谢晋园谢团长的故事由那几个满目疮痍的老兵哭着喊着哽咽着讲出来之时,当一向冷头冷脸的章司令狂怒之下把手掌拍得鲜血淋漓之时,向来以玩世不恭而自傲的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无地自容。
我,无地自容。
我感到自己的罪愆,就像是南京的血,正从十根手指上热辣辣地流淌下来。
擅离军队如此之久,我真应该被送上军事法庭。但战争让我获得了救赎的机会。在章司令的亲笔举荐下,10月末,我离开重庆,加入了驻守成都的中国空军第五航空大队,暂时被编入训练营。仅仅几天之后,日本第十三航空队司令官奥田喜久率领27架96式轰炸机袭击凤凰山机场,第29中队副中队长邓从凯以9架伊16战斗机升空狙击。这场此后名垂青史的空战以邓从凯击落奥田的座机之后自己也血染长空而结束。
一个月后,我成为第29中队的一名战斗机飞行员。
只有在空中,只有在随时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恐惧感中,我才能感到罪恶被点滴赎清。再然后那罪恶感便消失了,我感觉到自己天生为长空而生,也仿佛天生面目狰狞,我追击,我冲刺,我发射,我找到战斗的畅快与淋漓。有时候,当日本人的面目在空中与我距离如此之近直至毛发清晰可见之时,我甚至会向着那个家伙欢然大笑。然后,便是喧嚣而至的烈火的喷射。然后,便看见令人酣畅的胜利。
第二年5月初,一次颇为严重的受伤暂时中止了我的战斗。我先是在成都躺了大半个月,身体虽然初步见好,但医生说我的眼睛仍旧处在极其脆弱的阶段,必须静养两个月以上,否则别说开飞机,只怕以后连认路都会有麻烦。于是5月末,我回到了重庆。
7个月,210个昼与夜,苏柏然这三个字几乎从未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但一旦硝烟的味道暂时从我眼前隐退,立即,他那极浓极乱的头发,那懒洋洋的眼神以及笑起来时从嘴角浮现的天真立即卷土重来。那回归的气势,竟然如同雷霆一般。
于是,面容憔悴但心灵欢愉的金少华如同回家省亲一般重新回到了东禾园。此时的我并不知道,另一场绝大的风波即将席卷而至。
东禾园内有着一种与平日不同的气氛。
异乎寻常的静谧,看不见奔里奔外的家仆,苏东禾和苏太太不知所踪,范文嘉同样如此。唯有姓张的管家一脸灰败之色将我迎进门去,支吾着让人不知所云。幸好柏然还在,正一个人窝在书房里。
我推门进去时,留声机里正流淌出周璇唱的《四季歌》。那家伙背转身面朝书桌后的那扇大窗,尽管帘幕低垂,却仍有日光从未完全合拢的窗帘后安静地透入。歌声绵软悠长,颇生时光返还之感。苏柏然抱着双臂,右手食指轻敲,像是在打着节奏。
这倒反常,不像是往日里只沉迷于数学的苏大公子。
“你也看了袁牧之拍的《马路天使》啦?”我笑吟吟地开口道。柏然骤然回过头来。  
  
 小喇嘛(2)
 素来冷静的他,双颊竟刹那间涨得通红,双手瞬间紧握,竟是一副喜从天降激动得不能自持的样子。
“少华,你终于回来啦!”他踉跄地甩开座椅,快步上前来攀住了我的肩,一把将我搂入怀中。
我们紧紧地拥抱,同时听见对方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不知为何,我竟然有热泪上涌的冲动。
半晌,他松开我,红潮退尽的脸上重新挂起我所熟悉的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
“我听说你在成都,开战斗机的,真了不起。怎么有空回重庆?”
“我受伤啦!”我摘下帽子往沙发上一扔,顺势坐下,“我那架飞机上次差点被击落,好不容易迫降下来,人家把我抬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到处都是伤,那叫一个英勇无畏呀。这里……”我指指脑袋,“有碎掉的弹片,取不出来,压迫视神经,有时会头痛。这倒也没什么,但就怕偶尔会突发性失明。可能还有些我也不太清楚的古怪症状,比方说明明是一个苏柏然,偏偏看成两个。”
他哈哈一笑:“那现在你看到的是一个苏柏然还是两个?”
我也笑:“一个,没问题。但其他的那几位我可是一个没见到。今天晚上可别说只有你给我接风。”
他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我爸我妈,还有我那小姨,嘿嘿,都在。只是大家都躲起来不见人,那也好得很。唉,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的感慨。我好奇地望着柏然,一心盼他把话说清楚。不料他又岔开话题去:“那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一个月吧。医生让我静养两个月,大概还是想等我身体恢复一些之后做手术把弹片取出来,总不能让我这爱国忠良铁血战士就这么忽明忽暗吧?但我打算下个月初回成都,这开飞机的活儿可不能丢久了,怕手生。”
一边说一边四处环顾。书房里一切未变,书桌上的混乱与狼藉亦一如既往,这时一份帖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长男:庚戌年,壬午月,甲寅日,未时。
三女:癸丑年,已未月,丁亥日,申时。
分明是一份生辰八字的算帖。我掐指一算,那“长男”十之###就是这位苏大公子。
“为你求亲问卦哪?”我含笑问道,“不知这‘三女’是哪一家的千金大小姐呀?你的眼光只怕高得吓死人。”
原本只是句玩笑话,却不料苏柏然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再过一会儿,怒色渐消,哀伤渐起,他凄然一笑坐下,自嘲般道:“谁家小姐嫁给我姓苏的,都只能怪命不好。我谁也不敢去祸害,要害也只能害自家人。这位‘三女’呵,还能是谁?范文嘉呗!”
我的头嗡的一声,颇有些像是我那架战斗机被炮弹击中时的天旋地转之感。
“范文嘉?范小姨?”我瞪大双眼看他,指望从柏然脸上看出些说谎话的痕迹来,“你父亲会同意让你娶你母亲的妹子过门?”
他苦笑:“你这可料错了。让我娶范文嘉,恰好就是我父亲的意思。”
我不说话,继续瞪着他。
柏然亦保持沉默。我们相对而坐,我瞪着他,他瞪着自己的双手,恰似两尊石像。
等到柏然重新开口时,我忽然知道,那些在他那张平静面孔后面隐藏了许久许久的秘密与苦痛,终于到了一吐方休的时刻。
“有时候我想,到底是我的出生受到诅咒,还是我弟弟明允。对,就是这个名字,你跟我提起过,你听说过,但我们这个家里的人不愿意提起‘苏明允’,所以看来,应该是他的出生不太吉利。  
  
 小喇嘛(3)
 “但是,归根到底还得怪我父亲。我母亲还在世,他就娶进明允的妈妈,也就是现在这座东禾园的女主人。他宠她,这倒无所谓,可能大部分男人都会偏心后进门的那个女人。但他不该立刻就冷落了我的母亲。你知道我母亲是一个多么骄傲多么优秀的女人吗?她的曾祖是前清的榜眼,正黄旗,官拜督察院右都御史。到了母亲这一代,虽不敢说有绝世姿容,但知书达理,明眸皓齿,高贵得像一朵百合花,配他苏东禾实在算得上下嫁。唉,大概一旦家道中落,没落贵族能与新兴资产阶级联姻便算是交上大运。我父亲和我母亲,恰好就是如此。
“算了,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血统无意义,贵族无意义,风华绝代或是蕙质兰心统统没意义。既嫁了苏家,便是这苏家的媳妇。当初我父亲上门求亲之时,信誓旦旦永远不纳妾,永远只对我母亲一人专爱,但不出三五年便娶了二房过门,从此把我母亲扔在一边。柳永说‘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我母亲受到的冷落,又岂止是一个清秋节呢?一年三百六十日,只怕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吧。偏偏她骄傲得很,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郁郁寡欢,很快就作下病来。等到明允他母亲刚怀上明允不到六个月,我母亲就悄然辞世。我那个时候不满四岁,按照弗洛伊德的学说,大概正是对即将到来的小弟弟充满仇视与嫉妒的岁数。又失去了母亲,又每日见着那女人在我父亲面前千娇百媚。人家都说小孩子心地纯善,但我总觉得,那个时候的我内心尤其阴暗。我用四岁男孩子的手段来诅咒那个女人,与此同时诅咒我那即将出生的弟弟或是妹妹。我非常孤独,对未来毫无指望。
“然后明允在最好的医院里出生了。我在这座大宅子里一个人度过了幽暗而充满好奇的三十来天,一个月之后,父亲陪着他的妻子以及那个抱在怀中的小婴儿回到东禾园。对呀,我们以前在上海静安路的那座宅子也叫东禾园。父亲是天底下最傲慢最自私的男人,对于他来讲,一旦走入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得打上‘苏东禾’的烙印。现在,最新打上烙印的就是这个叫做‘苏明允’的男婴。
“我记得那是一个午后,东禾园里非常安静。父亲出去办事了,新妈妈在她房间里午睡,怕吵着她睡觉,婴儿便放在另外一个房间的摇篮里。蕴藏了几个月的憎恶感早就令我这个四岁小男孩的好奇心几乎要爆炸开来,我光着脚,悄悄地溜进那房间。摇篮很高,除了那个粉红色的缀满蕾丝的摇篮底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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