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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马车赶到,守中对老夫人与徐夫人道了声我去了,提脚就走。容娘忙不迭的拉了玉娘就奔。亏得此地不流行裹脚,略提起裙裾,小娘子也是可以健步如飞的。后面小环和果儿各又提了个小包裹,吭哧吭哧的跟着跑。
入夏时分,万物生长茂盛。天空湛蓝透亮,远山如黛。路旁交错纵横的稻田中禾苗已深可及膝,今年雨水好,禾苗长势喜人。有老农肩扛锄头哼着小曲儿从马车旁走过。小环忙将车帘拉好,冲容娘瞪眼。容娘也不计较,待农夫走过,仍将车帘拉开一角观望。
路旁村落更是让小娘子们好奇不已。有那富贵的,住的房子也跟城里差不离儿,青瓦砖房;有那穷苦的,只得低矮茅房。总角小子们挽了裤管在溪水中嬉戏捞鱼,稍远处,用木簪绾了一头青丝的小娘子在浣洗衣裙。也有那粗俗婆子拿了手臂粗的棒子追着汉子喊打……
马车内众人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只有玉娘看了一阵之后,在马车的摇晃中睡着了。
日入时分,当容娘数度舒展腰背之后,前方有小厮高声呼”吁……。”马车渐渐停下来,容娘将玉娘唤醒,略微整理有些松散的发髻。六郎的声音在马车外面传了进来:“可下车了。”
邱庄头早等候在外,一阵见礼之后,将众人引进院中。乡下地方,用具粗鄙,两位小娘子却觉得新鲜。已是用饭时分,今日庄头陪两位郎君在外院用食,两位小娘子在内院。村妇端上来些鸡汤菜羹之类,虽不甚精致,但味浓鲜美,自有一番风味。饭后众人歇下不提。
翌日,邱庄头禀告田庄事宜,容娘等人忙退下,容娘交代果儿带了玉娘去后院玩耍,自己蛰在窗下偷听。只听庄头道:“府上的庄子统共五百余亩田地。其中上好水田…,旱田…。夫人吩咐仍按北边的规矩来,只按五五收租,欠年减租。水田旱田一年到头拢共能收到三百余石上米。去年胡人犯我,北边颗粒无收,每石足卖了三贯,收币900贯足陌。克扣一应农事费用,实得八百五十贯。此是庄上账目。”
守中略翻了翻,便递与守礼。六守礼接过细细看来。
守中屈指弹了弹几案,道:“每石三贯?粮价如此之贵,必有跌落之日。”
邱庄头附和道:“那是自然。前朝年间,只需每石200文哩。今年雨水好,可望丰收,只怕粮价也要跌上一跌。”
守中点头,转问道:“佃户生活如何?可有不能果腹者?”
邱庄头答道:“郎君仁慈。夫人也每每问起佃户,我们庄子上的佃户却是好过活的,前头刘大户庄子,足足有千来亩地,收的也是五成租。然若租用牛具,还要加租一成。遇着那贪心的,大斗收粮①,足足又收掉半成。加上朝廷赋税,遇上旱涝减收,直逼得那佃户卖儿卖女,苦不堪言,活活饿死的都有。自郎君府上接手庄子,佃户日子安定,足多了二三十户。”
守中顿了顿,方道:“切切不可行那欺压佃户,逼人走投无路之事。日常有那因生活困顿欲借贷的,也只管借与。务必使佃户盛年有两分余钱,荒年不至饥殍。”
邱庄头听闻,心中很是感激,忙行礼道:“郎君大善。”
守中手虚虚一托,请了庄头起来,道:“本该如此。叫你另买良田之事如何?”
邱庄主忙道:“这却没有结果。如今京都附近已无良田可买,京中权贵纷纷涌来,却哪还有良田,连旱田都没有。上月我那舅兄来家,道是此去十里之外山沟沟里倒有些许田地,只路窄难走,田产甚薄,价钱倒是不贵。此间良田已涨至8贯一亩,那边倒只要4贯。”
守中思忖片刻,道:“你且先带我去瞧瞧。”庄主忙去安排马匹。
守礼从账册中抬起头来,十分不解:“大哥,既是薄田,出产必不丰,兼道路不畅,有甚物资也难运出来,买来作甚?”
守中瞅了瞅他,点头道:“你能想得这许多,甚好。”
守礼一听,大哥似是有更多考虑,可作何考虑,自己却是不知。
守中眼脸低垂,似是有些许犹疑。守礼觉得奇怪,大兄做事向来果断,不知今日为何。正猜测间,听到大哥问道:
“六郎,你以为,我们何时可击退金人?”
守礼愕然,不知大哥何以今时今日作此言语,心中微寒。
“只需我辈齐力共举,击退金人当指日可待。”
守中闻言微微一笑,六郎觉得那笑竟似含了些丝苦意。
窗外容娘正听得入神,忽听里面大哥唤:“容娘进来。”容娘一时呆了,又听见敲桌子的声音,知道这是催促了,忙提裙迈进厅内,心中忐忑。
守礼很是惊讶,不知何时容娘到得窗外,又担心大兄责怪,先出声道:“你这是作甚?鬼鬼祟祟,岂是小娘子当为?”
容娘只低头不语。
守中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也不开口,只听守礼如何训斥。
守礼借机喝道:“还不回房。”
容娘欲转身离去,守中却不紧不慢的道:“且住。”
守中攥紧手中的账簿,不知大哥意欲何为。容娘心中实是怕挨训,大哥不比六哥,光眼神就能冰死她。她死死的钉在那,两手在袖中轻轻颤抖,又发狠握紧。
守中停了停,缓缓问道:“当日,可曾遇到金人?”
……
隐隐约约后院有玉娘的嬉戏声,果儿似乎在追赶玉娘,连声喊小娘子。大门外是哪家的小子赶牛路过,牛脖子上掉了铃铛“叮当叮当”一路响远。
……
容娘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只身子不住的抖索,似乎冷极。守礼被吓到了,上前抓住容娘的肩膀,不住的呼喊。大郎闭了闭眼,脸有不忍,要守礼把容娘拖到椅子上,喂热茶水给她喝。然而哪里能喂得进,容娘的唇都在抖,茶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流到衣襟上。
四喜见状不对,早唤了小环来。小环见容娘如此,眼泪唰的顺颊而下,也顾不得礼节,推开守礼,紧紧的抱住容娘。容娘略有挣扎,又被小环抱住。渐渐的才见她安静下来,神情委顿,眼眶中有晶莹泪水溢出,也不出声,只不时抽搐。
守礼僵立在一旁,只觉心中难受非常,隐隐怪责大哥,为何挑起容娘的愁肠?
守中只定定的看了容娘片刻,那幽深的黑眸神色莫辨。当守中再次开口时,守中十分不能理解为何大兄再次戳破容娘的伤口。
“可是惨极?如何逃脱?如何过的河?”
容娘猛地攀住小环,一口紧紧咬住小环的肩膀,小小的头颅还不住颤栗,两眼圆睁,似乎唯有这样才好过些。小环痛的嘶叫了一声,也不敢动作,只忍痛用手去安抚容娘的背。
良久,容娘松了口,小环忙用帕子给她试了眼泪鼻涕。欲扶了容娘坐下时,容娘却摇了摇头。她勉力直起身子,呆了片刻,开口道:“乳娘把我扮成小子,散了头发,抹了脸面,专往僻静的地方……”
容娘间或抽泣两声,嗓子已是哑了:“可是…还是…有碰到的时候…”容娘哽咽着,表情痛苦,似是不堪回首,然仍挣扎着讲下去。
“路上都是尸体,…许多老人小孩…,他们…他们……。”容娘抽泣得几乎噎住,众人料到接下来必定无比残忍,小环再去抱容娘,容娘推开了,她今日似乎要将往昔的悲惨一一倾倒出来。
“他们多…被割首了,乳娘说金人拿去请功。…孕妇…挖了肚子…。”容娘弯腰干呕,小环已是被吓住了,半响没动。六郎心中大痛。
“我和曼娘都怕,怕被割了首去,就拼命的跑,跑…。”
六郎看了小环一眼,小环摇摇头,她也没听过曼娘这个名字。容娘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
“到了河边,官兵也要逃,他们霸占了船只,不许我们上船。很多人想游过去,淹死了。有人喊金人追来了,乳娘拖了我们跑,可是,可是曼娘……,曼娘不见了…;乳娘不许我回头……”说到后面,容娘再次泣不成声。
守礼偏了头,不忍再看,要小环送容娘回房。小环半拖半抱,方才将容娘拉了回去。
①大斗收租——地主任意增大量器,用大斗收租,是对佃客的又一种额外剥削。
第十章 魏老三
更新时间201426 19:48:50 字数:3398
守中一直沉默。守礼心中疼痛,紧紧攥了拳头,质问道:“大哥,你何必……”
守中缓缓抬头注视守礼,眼中神色沉重。
“六郎,如今,你可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守礼哑然。
“我从军三年,襄阳府呆了两年,骑马不用半日就是胡人的营寨。经历大小战役上百,有胜也有败。身边人眼睁睁的看着倒在地上却无力去救,隔日去清点战场时,只余身子。日日都有百姓从金人占领处南逃,破衣敝履,饥肠辘辘。有爷娘就地将孩子插了草标,卖了换粮。可朝廷南迁之后,世人便忘了亡国之痛,终日寻欢作乐。有那贪官污吏,连军中粮饷都要剥两层去,以供自己享用。”
守中虽表情平静,然眼光寒冷如冰。
“而金人所居之地苦寒,又因不善农事,已抢掠为生,大战之时不惜性命。凡有退者,必杀之以儆效尤。我朝将官贪婪自私,不知怜惜下属;士兵俸禄被减,心有不平,对敌自然势弱;金人又如此残虐,气势逼人。六郎,这仗久矣!”
“唯有朝廷端正风气,充实国库,或有击败金人,收复北地之日。六郎,我不愿你入伍,你下场吧。”
言下之意是,六郎,去考举人做官吧,做大哥的后援。
守礼震惊,大哥素来是他跟随方向,如今大哥说你别跟了。这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守礼终究是个聪明的,很快理会了大哥的意思。但对容娘一事仍耿耿入怀:“是为弟不懂世事艰难。可大哥实不必让容娘…”
守中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曼娘是谁?”
守礼愕然摇头。
“你可知她为何从不提曼娘,不提南逃?今日一提却如此悲恸?”
“六郎,人间百态,你还要细细品味。知世人苦楚,你方能有所作为。仅埋首书中是不够的。不知有多少人经历了家离破散,其痛甚在容娘之上。若你觉得容娘惨极,那是你入世太浅!今日我挑起此话,不过是提醒你,大丈夫者,勿拘泥于室。至于容娘,她一个娇娇小娘子能熬得过当日,如今也必无恙。”
守礼心中似有触动,并没有十分想的明白,直到上了马,往山疙瘩里去的时候仍一路苦思。山路狭窄,守礼一度差点落下马去,被守中一个眼神扫过,才赶紧敛了心神,专心骑马。
容娘经此一痛,耗尽全身力气,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小环欲去厨房熬点粥,嘱咐果儿好好看着容娘。谁知果儿只当容娘睡沉了,便待了玉娘玩去了。待得小环端了粥回来,床上被子半掀,哪有容娘的影子?
院中洒扫的村妇并外院的成奎帮着寻了个遍,发现后院的小门开了,众人一路寻找,内心惶恐至极。
容娘却坐在一处山坡上,呆呆的望着远方。天气正好,山谷中一片生机勃勃的田野,间或点缀着葱茏的树木,佃农们的房屋掩映在树林之后。时近午时,炊烟袅袅。耕作的农夫慢腾腾的往回赶,做好了饭菜的婆娘拉扯着嗓门喊自家的小子汉子回来吃饭。这景象如此美好,可容娘的眼睛又慢慢的红了。
山坡下,一个闲汉拎着酒葫芦歪歪扭扭走过,嘴中断断续续的哼着小曲儿,十分得意。另一边的茅草屋闻声而开,一个婆娘随手在院中抽了根棍儿气冲冲的迎了上来。闲汉喝的醉醺醺的眼睛眯起来,哼哼冷笑:“呵,你这婆娘,赶来打你汉子怎的?”那架势,也有几分凶狠。
那婆娘大概是见惯了这场面,眼都不眨,抡起棍子就抽,嘴中骂道:“你这个游手好闲的贼汉子!家无隔夜粮,还偷了我的簪子去换酒吃,你怎的就不投那清江里喂鱼去,还我的簪子来!”
口中骂得紧,手里打的也不轻。那汉子嘟囔着挡了几下,终究火了,一把夺过棍子,狠狠的反抽起婆娘来。汉子的力气比妇人的大了许多,那婆娘挨了几下狠的,哭的惊天动地。茅屋里奔出几个小儿,衣裳褴褛,黑乎乎的分不清男女,一窝蜂的抱住闲汉。
“莫打娘亲,莫打娘亲!”
那汉子十分恼怒,甩开吊在胳膊上的两个小的,挥臂去抓婆娘。
那两个小的摔倒在地,哇哇大哭。其中一个大点的边哭边喊:“阿爹,你只自顾喝酒去,婆婆病在家中,无钱买药,成日喊你哩!”
容娘看得眼花缭乱,本就抑郁无处发泄。眼见那闲汉如此混账,老母不顾,小儿不养,心中腾起一阵无名怒火。抛了小娘子的羞涩在脑后,也不管甚妇德妇行,捡了块石头,权当箭矢,“嗖”地朝那汉子投去。
因隔得不远,准头也足,恰恰打在那汉子的头上。那汉子大痛,扭头看到容娘,拧起两股粗眉,喝道:“你个小娘子,胡乱打甚?”
容娘冷笑:“打的就是你这个不知孝义不养妻子的混账!”
闲汉见容娘穿着讲究,也不敢过分,只莫名其妙:“关你甚事?”
“虽不关我事。然一个有手有脚的汉子不去打金人保家卫国,不务农事养家糊口,却只知打骂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