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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映庐微微睁大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位素来狂狷的帝王用这样疲惫的语气说话,一时间心下微酸,默默退到了一边垂手而立。待人都散尽了,他才走到前头往楼外极目而眺。
此时大军只留下了小小一点黑影在尽头,谢映庐站着看了不过片刻,就连那一点影子都没有了,雪路上只留下纷杂的马蹄印,似乎只有这唯一的证据能鲜明地提醒,方才那三万大军是真的从帝京往那极寒的北疆去了……
过去三年他也曾送陈郁川远征,却从没有一次是如今日这般声势浩大——只是他却宁肯不要这声势,哪怕是在驿道旁瞧着他随百人轻骑而去也好过今日这满城相送的场景。
他心里觉得难过,连飞雪卷进楼台也不知道,身上却忽然被披上了一件狐裘,谢映庐这才回过身来,回头看去却对上王妃与陈夫人满是安抚之意的眸子,他愣了一瞬,忍不住倾身抱住了王妃,轻声呢喃道:“母亲,伯母……”自己竟然还要两位母亲来安慰,谢映庐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谢云千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无奈地回头看了陈苏澈一眼:“苏澈你瞧,这孩子这么大了,怎么还撒娇呢……”
谢映庐将头埋在母亲的颈间蹭了蹭,“就撒娇。”说罢又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陈苏澈:“伯母嫌弃我吗?”
“你啊……”两个母亲原是笼着愁云的面容被他逗得露了些笑模样,陈苏澈抬眼望向已经被薄薄一层落雪掩去了方才印痕的长路,神色间带了几分凝重,“小九……若是日后大庆还有战火,阿川他……必然是避不开的,你懂吗?”
谢映庐心中一震,点了点头。
陈苏澈伸手轻轻摸了摸他额前散落几缕发丝,“小九,你陈伯母年轻时,也曾这般送着陈伯父远去——那时的陈将军还只是个昭武副尉,比不得今日风光。”说着她微微笑了笑,看了谢云千昭一眼,后者会意地笑了笑:“当年我问过她,日后陈渊要出征的时候还很多,她愿意这般日日为他提心吊胆吗,没曾想她倒是豪气冲天,只道才不会等,我初时不明白,岂料不过半月,她便随父出征而去。”
似是陷入了那段豆蔻年华的轻快回忆中,两位母亲将视线转向楼外仍在呼啸的风雪,王妃讲述的声音也轻柔了许多,“后来她再与我传书,便说是已经与陈渊在一起了。他二人在军中军功相当相互扶持,彼此家人都是极满意的,连街头巷尾的百姓都说他们是命定的一对……”
待王妃说完,谢映庐才微微笑了起来,眼底郁色一扫而空:“我虽不能取得军功,却总能让自己有资格与他比肩的。”少年语气淡然,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二人看着谢映庐坚定的面孔,轻笑着点了点头,男子相恋有违人伦,他们两家父母至亲自然知道两个孩子之间感情亲昵不输寻常恋人,旁人却是不知的,前番帝京城中的流言便是最好的证明,流言这东西才是真正杀人不见血的,若是有心人要拿捏着这东西大作文章,两个孩子又该如何自处?
谢映庐自幼身体不好,一岁时几乎是整天的泡在药汤子里的,那时谢云千昭便下定决心,只要谢映庐日后长安喜乐,他要做什么,做父母的都不会阻拦,只求随他心意便好——
也幸得谢映庐是个乖巧听话的,这样子被纵容着也未曾养成纨绔的性子,反倒是人人见了都要称一声君子端方的。
思及此处谢云千昭眼角带了几分笑意,谢映庐探过头来看她:“母亲在笑什么?”
谢云千昭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想你小时候,第一次见到阿川那孩子就亲近得不得了,你父亲同我说起时还颇有些吃味呢……旧日我曾同苏澈两个玩笑,说要把陈郁川讨过来给你当个媳妇儿,如今可好,倒成真的了……”
陈苏澈倒是不服气了,“胡说,分明就是要把小九捉回来养在我府里头当阿川的小媳妇儿。”
谢映庐可不知道两家母亲曾有过这样的笑言,此刻听了不由得一愣,继而浅浅笑开,“那日后说道起来可有由头了,这是父母之言呢!”
谢云千昭半嗔半笑地轻轻敲了敲谢映庐的额头:“胡说八道些什么。”
言罢又道:“这城楼上风大,小九儿随我回府去吧。”
“好。”
伸手扶上城楼朱红的楼门时,谢映庐转头看了一眼楼外苍茫天地,风雪呼啸,只余了几株古树黝黑苍劲的枝干在一片雪白中露出几点异色。
作者有话要说:————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在下一开始想写这个故事就是因为这几句诗,小受站在城楼目送小攻远行神马的……
用了六十多章来铺垫这一个情节,心满意足。
附:作者菌是真蠢【这不是玩笑】所以接下来什么场面浩大的战争看起来无比高大上的阴谋诡计是不可能有的【这不是玩笑】
☆、第 66 章
北疆一战确实难打,室韦蛰伏已久出手狠辣,幸而大庆兵力雄厚,又有陈渊坐镇,让北疆将士士气大增,双方交战数场,却是哪一个都没讨到好处。
两国如此拉锯一般打了近一月,陈渊下令停兵,率军守在幽州城,室韦兵虽吃了些甜头,却也不敢强击,只能借着十分熟悉北疆地势气候而不时突袭,只是守城将士却似是打定了主意将其看做一场笑话,只派出弓弩手回击,甚至不肯多追败兵。
——在这样的冰天雪地地守着只为迎战,无论是谁的心情大概都不会太好。
陈郁川远远瞧着几个懒懒散散靠在城墙边的士兵,轻咳了一声走了过去,那几人闻声看来,当下便站直了身子僵硬了脸色——
这位小陈将军是陈家年轻一代里头最出色的一位,他们也是见过他上阵杀敌的凛冽手段的,并不敢因着陈郁川比自己小就有所轻视。
陈郁川穿着寒铁银甲,冰冷的金属在北疆苍白的阳光下泛着熠熠银光,他走到几人面前站定,神色淡然瞧不出喜怒:“几位大哥可是累了?”
几人面面相觑,当中有个年纪轻些的,壮了壮胆子道:“报告将军!我们在幽州城守了近两月,再这么守着就该开春了,难不成还是要等着那室韦兵开花不成!”说着,那小兵语气渐渐激烈了些,说到最末一句时神色间更是带了几分不满。
他身后一个士兵微微皱眉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抬头看陈郁川并无愠怒之色,方才上前补了一句:“将军,他年纪小,还请将军大量不要计较……”
陈郁川一挑眉:“计较什么?”
几人呐呐不敢言,那个初时说话的小兵也知道自己失言,低头不敢说话。
陈郁川走到城墙边,伸手抚上古老的城墙,他往远处看了看,几枝遒劲老梅横亘在长街尽头,冬雪已经渐渐开始有消融的迹象。
他回头看着几人,“室韦人常年居于此地,本就比我们更习惯冬日严寒,又擅长借风雪掩盖身形偷袭,我们初来时虽胜了他们几场,却是占了士气如虹的便利,再打下去,战局就难说了……”
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石壁,陈郁川神色严肃:“我知道各位想要尽早结束战事,可若是平白送了性命,让还在家乡苦等你回家的人伤心难过,只怕才当真有负手中兵器。”
他每说一句,那几人脸色便凝重一分;末了,初时说话的小兵右手握紧了铁戟,猛地扬起了头:“将军,我绝不负手中这柄铁戟!”
少年握紧的右手青筋微微凸起,紧咬的下唇微微泛白,陈郁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眼瞧着那几个士兵转身继续巡视,陈郁川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眉心。
北疆苦寒,又因着历来与室韦交好的缘故,大庆在此处防卫并不算严密——也不能太过严密,故而骤然开战便是战事颇苦,诚如陈郁川所言,大军初至北疆时,舟车劳顿,只能凭着一股子劲助幽州城守将击退来犯的室韦兵,室韦又趁风雪突袭,使大庆折损了不少士兵。
陈郁川往年随陈家军出征,虽有伤亡,却从未有一次是像这样的让他有挫败感,他至今都无法忘怀,一月前,那位因伤势过重而含恨离世的校尉,他原是驻守幽州的老兵,离世时紧握着陈郁川的手,恨恨道:“小将军!我实在是不甘心呐!!”
一字一血,一句一泪……陈郁川抿了抿唇,却又猛地往左侧闪了一步,回头道:“谁!”
来人却是陈渊,他看了陈郁川一眼,负手道:“阿川,此次行军,自帝京出师时豪情万丈,来了却是这般狼狈,胜的那几战却与输无异。”
陈郁川苦笑一声,“父亲……我实在很不甘心,我与旁人说得清楚,自己心里却很迷糊,我觉得这两日风雪已停,室韦又因这几月未曾有过大战而放松警戒,为何不趁此机会将他们一举拿下?!”
言罢,他握手成拳狠狠往身边墙上一砸,青石城墙被他这一拳砸出一声闷响,陈渊见状冷哼一声,“谁说不战了?!你到底还是嫩得很。”
尚未倾诉殆尽的憎恨在此刻戛然而止,陈郁川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抬起头来:“父亲……”
陈渊皱了皱眉头,“跟我过来。”
陈郁川却压抑不住心中那份震惊与期盼,伸手抓住陈渊的手臂,眼中露出极为热切的光来:“父亲,你前几日说,立春一日要给他们一个开门红……”
话语未尽,陈郁川猛地止了话头,嘴角勾起个浸了血一般的微笑,方才神色之间的抑郁一扫而空,同陈渊一前一后往城中走去。
他二人身影才消失在城墙边,墙根处忽地蹿出个人来,那人身形矮小面容普通,埋入人堆中就再寻不出来。
他一双透着阴鸷的眼睛紧紧盯着陈渊父子二人离去的方向,眉心微微蹙起,他低头思忖了片刻,才移动身形往另一边掠去。
陈渊父子二人一路行来都是面色凝重,直到陈渊推开书房的门,与房中端坐的几人打了个照面,这才放松了神色,当中一个络腮胡子的壮年男子哈哈大笑,“马上就要把那些个室韦杂碎给打回他们那狗窝,你们该笑得更开心才是!”
陈郁川与父亲对视一眼,眼底笑意明朗,他朝那说话的男子看去,笑道:“赵叔说得很对,这事情倒是让人想起来就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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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韦军营。军师帐中。
“是等着立春?”端坐岸上的男人一手支头斜斜望向座下跪着的灰袍男子,眼神戏谑:“这等机密会你轻易知晓?……莫不是派过来戏耍我们的吧?”
低着头的灰袍男子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再抬头看向座上人时却是一脸谄媚:“我身家性命都交给了军师大人,是万万不敢欺骗大人的,我跟在陈渊身后多时,他根本没有察觉,小人别的不行,这一身轻功却是极好的,连陈渊都没发现,更不用提陈郁川那小子了。”
他咽了口唾沫,似乎是怕那军师还要质疑,又急急补充道:“前两次我所说情报都可都是无一虚假的呀,这些军师大人您也都是知道的!”
“这倒是……你这一身轻功着实了得。”
那军师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一甩袖站了起来:“下去领赏吧。”
“是!”那人面色闪过一丝喜色,躬着身退出了营帐。
军师嘴角噙着的一抹笑在那人离去后骤然消散,他慢慢地走到门边掀起帐帘,抬头看了一眼日渐明朗的天空,神色却是晦暗不明——
“哪怕只攻下一座城,室韦也算是胜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7 章
送军一别之后,远在帝京的谢映庐则是很快又过上了每日里翻看账本,随父亲到户部抽检贡赋的日子;唯一不同的一点便是,他再被人请去酒会时,那个一脸严肃来把他接走的小陈将军暂时是不会再过来了,让谢映庐觉得这些本就乏味的酒会更加无聊了。
因着这个隐秘的缘故,他索性将能推拜帖请帖的全都给推了,对外只推说连日事务繁忙,众人也不敢勉强,他倒乐得清闲。
这一日又有人送了请帖来,谢映庐却是不能推了——这原是他皇姐谢姝意送来的。他趴在书桌上伸出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戳着帖子上鎏金的花纹,扭头看着书桌旁的布偶,白猫轻轻地“喵”了一声,又伸出舌头舔一舔他的手指头,惹得谢映庐笑了起来:“喵~布偶你在劝我要去吗?”
一边这么说着,谢映庐一边轻轻地顺着布偶身上柔顺的白毛,这毛发已经日渐暗淡了光泽,他心里难过,却也清楚生死有命,只能再多对布偶好一些,再好一些,心里头才能好过几分。
一人一猫在书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喵来喵去”,冷不防门口有人轻轻叩门,谢映庐立刻收拾起了那副懒散的模样,挺直了背脊端坐桌前,神色淡然声音温润:“谁?”
侍女在门外道:“世子,是傅玄公子。”
谢映庐一挑眉:“请。”
傅玄自顾自推门而入,“谢家小九,这次的龙抬头你可别推了。”
“知道啦~”谢映庐见是他一人,微微放松了些,又趴回了书桌上。
傅玄见他这懒懒散散的模样就好笑:“你这春困也未免烦得太厉害了些,陈郁川那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