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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丫鬟走出门,她立刻掀被下床,从廊下一阵小跑,随手把屏风上取下的一件披风系上,也不觉得风冷。
直到跑到林少庭门前,深呼了一口气,方才觉得胸口冷风沉甸甸地压得慌。
推门而入,屋内被褥齐整便是一夜未动,还有墙上宝剑,柜里衣物,都已经不见。
阮千千闭上眼,在屋里坐下,倒出来的茶是冷了的隔夜茶也不觉得,一杯下去,冷得浑身结结实实打了个颤。
师兄真的是走了,这一走不知在何处栖身。心下难免慌乱,忽而想起,那宝云说,洛秀林于林少庭有恩,现在洛秀林在北朔京城,想必是投他而去。这一想手指尖也回暖一些,拢紧身上的披风,赶在碧珠之前回到屋里小榻上坐下。
等碧珠端着一碗粥三碟子小菜回来时,掩门所见便是阮千千在榻上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手中书卷。
走近了,碧珠忽而笑着抽掉阮千千手上的书,道,“小姐果真是没睡醒的,书拿到了都不自知。”
阮千千这才仔细一瞧,果真是把书都拿到了,讪讪笑道,“一夜没睡,有些昏了头。”
屋外那人在花下树前站了一夜,她怎么能睡得着,偏生这时候她什么都说不得。窗户纸一捅破,若不能给他想要的回应,阮千千想不出,除了躲得远远的,暗自地确保那人安好,还能做什么。屋外的雨一阵大一阵小的,门边立着那把伞,是她起先坐不住而准备下的,终究没有拿出去。便是知道,不该给的希冀,给了反而是祸害。
那是她多年相伴的师兄,他在雨里淋着受着痛着,她便在屋内念着受着痛着,她也知疼惜那人,却分明晓得,这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种。
却说端木朝华回府,乃是府上来人说安亲王妃忽染了风寒,怎么也压不下去。原本安亲王妃是习武之人,身体不至于羸弱,但武功被废以后便一直是柔弱的,娇花一朵正在惹人怜爱的芳华里,让常年征战沙场的安亲王见了,从此折戟沉沙愿在一方小院里守天地人伦之乐。
上辈的事,端木朝华也不甚明白,那时候还没有他呢。
他对安亲王妃的爱重,一方面源于父亲去世以后,安亲王妃全部的寄托都在他这个独子身上,一方面当然源于母子天性,血缘自不必说。
因而,安亲王妃若坚持不首肯他与阮千千的亲事,端木朝华真还没有什么好法子。
过了花厅前堂,转过大理石屏风,腿伤的缘故让端木朝华行走分外缓慢,见到安亲王妃已是满头大汗。
他坚持不要下人扶,也不肯坐皇甫倩特地请京城一绝木匠做的轮椅,是以步入翠雨轩时两腿发软,亏了田冲及时扶住,又挪了两步,方才于椅中坐好,将乌木的拐杖交给田冲,整理蟒纹下摆时,口中已出声问,“母妃不是说今日身体不适,怎么起来了?”
安亲王妃一直没说话,此刻方才开口,“我没事,只是听说你昨夜去戏园子未归,所以找个借口把你喊回来。”
初一进门,端木朝华就已经看到自家娘亲面色红润并无病态,这一下也是确认安心下来,也是懊恼晨间走得急又见阮千千睡得正好,并未打扰。
见儿子明显在走神,安亲王妃对立于身旁的皇甫倩道,“给朝华炖的药也该好了,你去看看。”收到安亲王妃的一瞥,皇甫倩明了是母子二人有话要说,特地支开她,应了声是,退出门去。
“倩儿这孩子分外贴心,我看了喜欢得很,就不知道朝华你喜不喜欢?”安亲王妃摸了摸温热的茶盏外壁,试探地挑眉询问。
端木朝华没说话,只是盯着地面。直到田冲低声提醒,方才回过神来,抱歉道,“方才孩儿走神没听清,还请母妃再说一次。”
安亲王妃并不计较,笑道,“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掩饰地咳嗽一声,他总不能说自己在想姑娘。
“我说觉得皇甫倩不错,想奏请皇帝陛下,替你二人赐婚。皇甫倩祖上也是官宦人家,虽败落了,但其品行我是放心的,让皇上封她个郡主什么的虚号,便也算得门当户对。你意下如何?”说着端起茶盏,揭开盖子浅尝了一口,唇齿生香。
沉默了一小会儿,端木朝华抬起头来直视着母妃,道,“不如何。”
生硬的回答让安亲王妃没能一口咽下茶水,在口中含了会儿,方才咽下,说,“皇甫倩哪里不好么?”
端木朝华摇摇头,“她很好。”
“这不就对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正好现在你们俩都在我跟前现成的,彼此品行各自相配,正是天作之合,莫非为娘的做不得这个主?”安亲王妃说着面上浮现起满意的笑。
“母妃哪里话。”端木朝华顿了顿,“并非皇甫表妹有何不好,不好的是我。”说着意有所指地看着自己的腿,又道,“我这一双腿恐怕不能恢复如初,娘何必拖累皇甫表妹陪着我这个废人?”
安亲王妃张开嘴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就被儿子打断了。
“孩儿知道当娘亲的都是为儿子好,但皇甫表妹已经是孤儿,再给她安排这样一门亲事……”言下之意自是说自家娘亲这婚事安排得不公。
这时从堂门口传来一个脆生生的音,“这事不怪姨母,是我自己愿意的。”
端木朝华回转头,皇甫倩正端药走进来。她在门口窗下听了这许久,终是忍不住,走了进来,托着盘子走到端木朝华面前。
蓦然——
皇甫倩矮身跪下,将漆盘举高齐眉,双手托到端木朝华面前,咬着唇吃力道,“我愿与朝华哥哥举案齐眉,做一对……人人艳羡的如花美眷。”说着抬起头来,手落低以后露出的那张脸俏生生红通通好比春日艳花一朵,正是女儿家掩饰不住的羞态,“倩儿不觉委屈。”
端木朝华看一眼自己母妃,是一脸欣慰,又看一眼皇甫倩,是跪在他面前求他。方才她跪他,举高漆盘,是表明和他结连理案齐眉的决心。分明去取药的皇甫倩,在门外偷听他和母妃说话,说不清究竟是母妃授意还是她自己的意思。
不过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如今夹缝里难以喘息,一边是他打小敬重的母亲,一边是儿时玩伴多年料理他身体的表妹。端木朝华忍不住苦笑出了声音,一声,又是一声,直笑到第三声上,方才端着玩世不恭的语气,支着下巴,吊着一副玩世不恭的嗓音,打量皇甫倩。
说不清端木朝华的眼神是怎样的,皇甫倩但觉从脸到脚趾通通都羞红了,发着烫冒着热气,她的朝华哥哥,何曾用这样一双真正是打量女人的眼神来看她。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里,皇甫倩的手都软了,盘中茶碗颤抖出响声。茶碗蹦跶了一下,半碗药洒在盘子里,端木朝华伸手扶住了,将盘子接过来放在桌上。
沉沉的声音打破屋中令人觉得仿佛喉咙被掐住一般的寂静。
端木朝华说,“我觉得委屈,是委屈了你,为我这么个瘸子不值得。况且……”他抬眼看上座的母妃,缓缓地说,“明知我有中意的人,还要把你塞到我怀里,你就真半分委屈都没有么?”
委屈的是她们,不是他。
、不公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
“这么说,是你不乐意?”安亲王妃提高音量,头一次用这样生疏的眼光看端木朝华,直叫端木朝华觉得芒刺在背,连呼入的空气都仿佛被冻住一般。抬手的动作也仿佛伴随着骨骼僵硬的声音。
端木朝华避而不答,将皇甫倩扶起,看她静静侍立在一旁的端顺模样,目光里却无半点温情流连,问她,“便如此,你也不觉半分委屈么?成亲以后,想必我母妃会待你极好,记入宗谱,侍奉母上,甚至传续香火。唯独要忍耐夜夜空闺,日日孤独。一来我朝事繁忙,二来我心不在你处,自然身就不在你处。守一处小小的四方天地,背负一家长媳的全部责任,只缺了个丈夫而已。”他话说得极是缓慢,要让皇甫倩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明白。声音里淡淡流动着的冷意,乃是告诉堂中二人,哪怕他被逼无奈之下娶皇甫倩过门,也不能给予更多,被人剥夺选择的自由,他要用冷待家室甚至不入家门来还报。
话一说完,端木朝华端起药碗,将半碗不温不凉的药含在口中,满口苦涩咸腥,但眸色极尽平静,黑得恍如两点墨。
留下的空白是给母妃也是给表妹考虑的时间,端木朝华自认不是凉薄之人,但凡做事就如买卖,有得有失对价相偿。
然而——
听见安亲王妃说,“你也累了,且先下去吧,倩儿留下给我捏捏肩。”
端木朝华仍觉不真实,直至走到门口见屋外雨过天晴阳光刺目而来,方才发觉一背都是冷汗,腿部也分外疼,一股子寒气从腿骨里渗出,便如袅袅轻烟一般盘桓萦绕。
手掌被木杖顶得生疼,端木朝华心情很好,对田冲笑道,“让厨房给母妃准备补身的汤,单子先让皇甫姑娘过目。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汤补,新开春的,不能让母妃败了身子。”这话说得声音不高也不低。
安亲王妃听得心头一紧一松,她要用这孩子的孝逼他,却逼得自己的心揪在一处。
“姨母……”
安亲王妃摆摆手,摇头道,“我要静静,你扶我去里屋躺会儿,有什么话,下回再说吧。”
皇甫倩再往门口看去,那里已没有了端木朝华的影子,手捏得紧,手心渗满了汗。
接下来几日端木朝华过得悠闲,或让田冲将书信传到阮千千手中,或就在屋里拄杖来回行走,他知这腿除了内养也需要多锻炼,方能恢复行走,但凡有一点点进展,都在信中对阮千千详细告知。
但王府上下皆知,安王爷的腿废了,恐将在轮椅上度此残生。有丫鬟亲眼见到安王爷为嗅一朵花,倾身向前时忘记拄杖,跌倒在地分外狼狈。
谁也没有提那个词,然而安亲王妃的心头却插上一根针,这根针叫做,残废。
一日午后,安亲王妃在院中坐着晒太阳,许是阳光暖洋洋的引人发困,又或许是院中花香甜而缠绵,让近日来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忽而就睡过去了。
那时候还是年少,她活泼好动又爱骑射,爹爹不许她随随便便出门,说未嫁女子让人瞧去了面容不是好事。她偏不听。
比起自家庭院,街市对少女而言充满神秘的诱惑,她知自家祖上曾出过北朔开国皇后,就是一名江湖女子,自皇后起,南宫家才封侯拜相有了官宦人家的名头。
那年冬。
还未嫁作亲王妃的她年纪尚幼,听人说冬天里花山有雪狐出没,执意要去山中打猎,跟爹爹说了好多回,却不能得到首肯。
于是寻了个父亲去上朝,母亲去寺庙中念经祈福的早晨,让丫鬟把家中裁好的骑装找出来,在屋子里试了又试,于铜镜里反反复复看了又看,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映衬着白得胜雪的窄细腰身,美不胜收难以言说。
谁知这次猎狐行动,让她辗转江湖许多年,再回到南宫家,已不再是懵懂天真的小丫头。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丫头,身上穿着嵌宝珠的利落骑装,骑着她父亲的高头宝马,刚一出京就被人盯上了。她不识路,一路走一路问,等到离北朔京城渐渐远了,一群歹人涌上,抢去她身上值钱的东西,父亲的马又是嘶鸣又是蹬脚吹鼻,最终胜不过人多。
被丢在雪地里那会儿,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死是什么呢?
她不明白。
她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从未经历过缺衣短食的时刻,小时候摔破花瓶把手割了,还是贵妃姨母派宫中太医给瞧的,千叮咛万嘱咐,竟因为手上一个小口子,连床都下不得了。
后来拆了布,半点疤都没留下,姨母竟然抱着她泪流满面口中直呼“谢祖宗保佑”。
娇生贵养的是南宫家的女儿家,南宫家的女儿十有□□是要入宫做皇后的,便是姨母没有做到皇后的位置,那也是因为这一朝北朔后位虚悬,皇帝并未立后。
打小姨母就常领她进宫,让她和各宫皇子玩耍。她却不喜欢那些娇气的皇子们,一个个书卷气太浓,她不爱。七岁上头,她和宫里一个小侍玩得甚好,贵妃赏下的点心她都会带到太子宫中与这小侍一同分食。姨母见她常往东宫跑,脸上的笑容一日艳过一日,赏给她的东西也一件比一件宝贵。
那一日她与小侍路过一棵三人才能环抱住的槐树下,听见树上小鸟叫得分外可怜,便让小侍蹲下身拿肩膀给她垫脚,一面往上爬,一面有树叶窸窸窣窣往下落,那小侍在下头仰着一张脸看她,黑黝黝的眼珠子亮得很,她心头顿时有了勇气,也不怕树枝摇摇晃晃发出的哀叫,利落地爬到细梢头将鸟儿摸出来,小心翼翼地捧着给小侍看。
她记得那小侍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他说,“宝琳好厉害。”一面说,一面拍着手叫好。
树叶间漏下的阳光柔软得刚好,照着那小侍的脸,玉白生香,笑意盈盈,比她见过的那些皇子哥哥都要好看。
宝琳笑了。好像漫天的红霞一时间全都聚在头顶般的绚烂美丽。
这时候闪入的一声冷凝,并无怒意也并无威吓,但就是生生的冷。
那是姨母的声音。
“大胆。把这个不知好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