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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极是安静,她将桌上烛火点亮,室内响起曾在白云寺听过的声音。
“你来了。”
阮千千端着灯走近过去,屏风之后,弯着腰的白衣人,正给两个孩子喂药,都是丹药,捏开嘴塞入药丸,再运力一推。
熟睡的孩子忽从梦中惊醒,都止不住大哭起来,阮千千赶忙走近想抱,被药王仙看了眼,白纱虽然遮着脸,她却知道那女人在看自己,在一米远处住脚,不敢再近。
面纱下传出声极低的笑,药王仙将一个孩子抱起来给她。
阮千千赶紧接过,轻轻拍抚,婴儿的哭声渐渐微细,眼角挂着泪花就睡着了。
“前辈很守信。”她话这么说,眼却紧盯着药王仙的动作,见她抱起另一个孩子,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行走江湖,自是不能背信弃义。”
阮千千心道,毒害幼儿,也不是什么好人。嘴上却说,“前辈说得是。您要晚辈办的事已经办成,前辈若是无事,便离开皇宫吧……”
“这么急着催我走,怕我再对你两个孩子不利?”药王仙说着,手指轻轻摸着怀里小孩,小孩无知无畏,得到安抚之后便不哭了。
“前辈光明磊落,必不会再行此事,欺两个无知小儿。”
药王仙冷哼一声,“今日是十五,你那心上人,却未毒发,你不觉得奇怪吗?”
阮千千这才想起,不止这个月,端木朝华的毒已是有好几个月未曾发作,本以为是谢非青调理得当,望月销魂散已不足畏惧,现听药王仙提起,就不是这回事了。
“请前辈指教。”
药王仙抱着孩子站起身,一边哄孩子,一边冷声道,“你们皇帝吃了我的药,说起来,连心草不是就你师父有,我药王谷也有。”
“前辈让皇甫倩分担了毒性?”阮千千立时起身问,听药王仙咳嗽似有不虞,慌忙改口,“皇后娘娘如今是凤体,怎能随意取血。”
“当然不能,我的女儿,怎么可以为了个臭男人取血相救。我给她的是另一种药,能暂时压制端木朝华体内的毒性。只不过——”药王仙曼声道,“他吃了我的药,恐怕积重难返,这个月没有毒发,也就是下个月,下下个月,不出两月,总有个满月夜,他再毒发,醒来便是傀儡皇帝了。”
阮千千大惊失色,只觉得双腿发软,药王仙似料到她要扑身过去,将孩子举高在半空,威慑道,“你过来我就将这个孩子摔死!”
“你为什么……”她脑中混沌,原只道是药王仙是与花山派有江湖恩怨,又或是疼惜徒弟不敢让皇甫倩受委屈,如今看来,她真正想要的是端木朝华的性命。阮千千怀中的孩子还睡着,半点没被这动静惊醒。
心念电转间,阮千千蓦然想起一事,安亲王妃死时,府中上下都被药王谷一种称作“知归”的迷药迷倒,端木朝华也曾明言,将皇甫倩留在宫中不是为了后位。如今看来,他一早便在怀疑药王谷的人。
只是什么时候端木朝华中了药王仙的毒……
阮千千只道药王仙武功高强,在宫中来去自如,要给端木朝华下毒也不是难事。实际上皇甫倩一直在宫中侍奉,她本自一直在给端木朝华调养,若是皇甫倩要下毒,根本神不知鬼不觉。
“王爷现已是北朔君王,他若是做了傀儡,北朔百姓怎么办……”阮千千心乱如麻,知道不是药王仙的对手,手在襁褓上攥得死死的,犹豫该不该动手,动手也拿不下她,拿下她也不能做什么,于是拼尽全力克制自己。
“他不是立了太子么,你放心,我是受人之托,等我倩儿生下皇子,便让端木朝华改立太子,等倩儿的孩子当上皇帝,我就是太皇太后了。”药王仙将衣袖一拂大笑出声。
太皇太后是皇帝的亲奶奶,怎么也轮不到药王仙来当,一时间阮千千浑身发抖坐在地上,牙齿格格作响,掀起眼皮来看白衣人——
“端木朝华与你无冤无仇,你受的谁的托,他出了多少银两,我出双倍,不,十倍……”
“算起来,端木朝华,还得叫我一声姨娘,我当这个太皇太后,也不算占便宜。”
端木朝华的姨娘,就是安亲王妃的亲姐妹,阮千千这才想起来,皇甫倩称安亲王妃一声姨娘,那这关系便是真的了。一时间震惊难当地坐着喃语,“不可能……你连自己的亲姐妹都不放过……”
“呵,”只听药王仙冷笑一声,“她算什么亲姐妹,我们是异母同父的姐妹,她娘是护国公的掌珠,我娘只是个粗使丫鬟,她该唤我一声长姐,少年时却总是我让着她,讨好她,嫡庶之分,你这小丫头懂什么!”
阮千千浑身虚软地从地上爬起来,将孩子放在榻上,又直视药王仙,“前辈既已经得手,可以将我儿还给我了罢。”
药王仙浑不在意地放下另一个孩子,转身在桌上坐了,侧着身看阮千千忙碌地察看两个孩子情况,口中止不住念叨,“若不是看你也是当母亲的可怜,就是捏死着两个小畜生又如何。”
阮千千心头怒火滔天,却知道不是发作的时候,这会儿与药王仙对上,不仅讨不到好处,也听不到更多线索。
不等阮千千说话,药王仙又继续道,“当年,我也有个孩子。”
她转过头望着窗户,她便是从窗户翻进来的,此时窗外雪还未停下,洋洋洒洒地飘落。药王仙惆怅道,“那个贱人,抢走了我的情郎。只是没想到,她还有命回来,若是她回不来,那多好?”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一片雪花,落下来就化了。
“安亲王妃被人丢在荒郊野外是你所为?”
“是又如何?”药王仙声音凌冽,杀气倏忽间大盛,随即又收敛起来,她声音听着平静非常,“她小小年纪,要出去狩猎,天赐良机,我怎么会放过?只是我没想到,她还能活着回来……少时在家中,父亲眼中就只有她,后来王爷见着她,眼中又只有她。我到底哪一点比她差,我生得也是倾城容貌,天下却只传颂她的美貌。”
阮千千听她声音发颤,显是情绪激动,装作不经意道,“安亲王妃确实美貌,不要说男子,就是女子也会动心。你却无此声名,想必是个丑八怪,皇甫倩是你的女儿,当得你一半容貌,也是姿色平平……啧啧,安亲王妃已死,如今你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了……”
猛然间被药王仙的手卡住喉咙,阮千千却不怕反笑,两手按着药王仙的手,“你就是杀了我,天下依然只传你妹妹貌若天仙。你就是个丑八怪!”
“你闭嘴!”
“你要真的貌美,就把斗笠拿下来见见人,让我看看,你到底生得如何倾城。”
阮千千掷地有声,药王仙却忽然丢开手,阮千千骤然落地,身体撞在柜子上,花瓶落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这么大动静院子里都没人来,想必药王仙早已经将人放倒。师姐师父又住在另一间别院。
阮千千登时颓然委顿,满面涨得紫红,急促咳嗽。药王仙一双低垂着的玉手,缓慢用力地摸上自己的脸,面纱紧贴着她的脸,阮千千按着咽喉,伏在地上紧盯着药王仙的动作。
尖而小的下巴自薄纱上印出,鼻子挺翘,眉眼在白纱之下显得朦胧而迷离,神秘又诡异。阮千千一时看得呆了,口上却不住笑骂,“如此陋颜,也配与安亲王妃相提并论,你对自己哪儿来的自信,该不是药吃多了脑子不好了。”
药王仙似乎听不见她说话,将手放在斗笠上,手指用力。
白纱被风带起,阮千千不由得睁大了眼。
面纱下的脸,犹如鬼魅,震得她一时张大嘴无法言语,瞠目结舌地后挪两步。
见她被吓傻的模样,药王仙扬头大笑起来,“南宫家的女儿,以姿容著称,既然南宫家容不下我南宫宝月,我又留着一张脸做什么?”
阮千千吓得口鼻哆嗦,手在地上胡乱摸索,低下头去不想看她,只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般不爱惜自己,又怎能对他人有怜悯之心。你日日对着自己的脸,就不觉得恶心吗?我算知道为何老安王爷不选你了。”
“那时候我还不是这副模样。”她的声音极轻,像是天山上的皎月。
明明是个美人儿,自声音到装束,包括露在外面的一双柔荑,脸却结着疤,皮肤已经恢复平整,但颜色不匀,仿佛是在那脸上打翻了一整瓶豆子,又有些深浅的坑,一样望去只让人觉得恶心。
“他也对我山盟海誓过,在西山顶的花海之中,去看过银钩瀑,又在流云潭中戏水。流云潭边生的绒草,抚过人肌肤,宛如情人的手。他以发带绑住我的眼睛,我只能感觉到他的手和唇,我以为他就是我这一生的要找的人。不过一夜露水情缘,可笑我当了真。第二天早上醒来,你猜怎么着?”她像想起平生所能想到最好笑的事,一边嘴角弯着,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齿,只是那一眼看来,让阮千千心头一凛。
“他毁了我的脸。他是要给我妹妹报仇。所谓甜言蜜语浓情蜜意,都是假的!全都是骗人的鬼话!而我竟信以为真……”药王仙肩头抖动,枯目中流下泪来。
“他的发带,至今我还收着……我拜入药王谷,吃尽千辛万苦,才成为师父最信赖的弟子。你师父云年曾从师于我药王谷门下,只是没有拜师罢了。他的医术都是我师父传授的,可笑不可笑,师父传给他的,比传给我的还要多。”
“你师父见你这般恶毒心肠,也不想多理会你,我要是你师父,怎会收下你这种不亲不孝之人,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
“呵呵呵呵呵呵,这世间恨我的人之多,也有人敬我如神明,你说我到底是善是恶?”
阮千千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药王谷声名在外,向来是正派,药王仙本人一生也曾救人无数。
“你不过心虚罢了,只好做些善事来积德。”
药王仙笑笑,垂下眼看手中斗笠,幽幽叹了口气,“也许罢,当年,我不敢回家,流落在外,没钱买药买吃的,那孩子就那么没了。我一怒之下,将一村的人都屠戮殆尽,只是那村还剩下一个婴儿,没得吃的,啼哭不已。我抱起她来,本想活活掐死。她却把我的手当成可以吃的东西,塞进口中吮吸。那时我才发现,我竟杀了上百条人命。那孩子没被我的脸吓到,还对我笑,我就想,若是我的儿,儿不嫌母丑,定也不会嫌弃我的容貌。我收了她为徒,告诉她我是她娘。这样我也不是孑然一身。如今我的女儿已是北朔身份最高的女人,后位还是回到我南宫家。南宫家的先人怎么想得到,他们一心想要扶持的南宫宝琳嫁了安亲王为妃,反倒是我这个忤逆不孝被赶出家门的恶徒做成了他们世代想要实现的愿望。”
她转过脸来,低垂着眼,眼光如同死水,“你说,世事是否总如此无常?”
阮千千依然软在地上,忽然间侧身,将孩子抱起来,轻轻拨弄孩子的下巴,并不去看药王仙,只是将披了半脸的头发拨开,一只手指逗弄小孩,一边问他,“小团子,你说,娘生得美吗?”
药王仙脚底蓦然间定住了,歪着头打量阮千千,目光凝注在孩子身上。
那孩子还不懂言语,被摇醒双眼十分迷蒙。
阮千千又说,“怎么不说话啊,娘问你,娘生得可美?”
孩子被她箍得紧了,不适地卡了两声,嘴巴一撇。
阮千千手上使力,那孩子忽然哭了出声。
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阮千千变了脸色,怒瞪着他,“你怎么摇头呢!娘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你怎么摇头,你不爱娘了吗?”
只见得阮千千将手快速伸出,卡在孩子脖子上,药王仙神色一变,脚底下滑步,仿佛多年前那个凄风苦雨痛失爱子的夜晚又重现。
孩子的哭声与药王仙厉喝的一声“不要”交叠在一起,阮千千手下使力,冲药王仙勾起嘴角一笑,孩子撕心裂肺一声嚎啕。
霎时间风停雪寂,屋内总归都归于寂静。
药王仙不敢置信地低下头,呆呆看着胸前随掌力被按入她心口的那把碎瓷。二人的血流在一处,阮千千疼得头皮发麻,面上却笑着,“前辈,晚辈的孩子,自是锦衣玉食,这一世长命百岁。只有作恶多端的人,才会连累子女福寿浅薄。您说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捕令
阮千千一病三日,醒来时见齐刷刷跪了一屋子的下人,自床上坐起只觉得浑身都痛,捂着心口刚要叫人,就觉胸腹一阵剧痛,“哇”的一声呕出血来。
这下满屋子下人都反应过来主子醒了,赶忙有人出去传太医。
碧珠坐在床前替她擦了嘴角的血,吩咐底下人去开窗。阮千千好半会儿才回过神来,儿子和女儿都被放在她身边,这时候正抓着她的头发,眼珠乱转玩儿得开心。
“师弟人呢?”她缓过口气方才问。
“谢大夫去抓药了,先时给主子扎过针,说今儿早能醒,果然就醒了。谢大夫是神医啊!”碧珠喜道,脸上泪痕犹在。
阮千千有气无力靠着床头,“这一屋子跪着,怎么回事,都起来。”
宫侍们闻言也不敢起身。
阮千千这才觉得不大对劲,眼神示意碧珠讲。
碧珠从旁站着的宫女手中接过碗药汤来,气味很淡,大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