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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显然已打扫清洁过一遍,帘子全都打了起来,一扇小窗开着透气,床前案头上的汝窑花瓶里插了新鲜的花朵儿,虽是仲春,墙角还燃着一盆银丝碳。
将此情此境看在眼里,周珺琬禁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她原本还害怕自己一觉醒来,便会发现之前的事不过只是自己做了一场梦,她其实是真已死了,因此到后半夜时,饶是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都不敢合上眼睛。
万幸她是真的还活着,真好!
周珺琬庆幸了一回,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然后下地去走上一走。
躺了这么些时日,她连骨头都躺疼了,最重要的是,她迫切希望能再重温一下双脚踩在实地上的感觉,只有死过一回的人才知道,能再脚踏实地,是何等珍贵的事,之前她迷迷糊糊行动不能自如也就罢了,如今好容易醒了,当然急切的想要感受一回。
周珺琬刚掀开被子,锦秀便走了进来,见她想下床,忙几步走上前,含笑问道:“二奶奶可是躺得闷了,想起来走动走动?”
“是有些闷了。”周珺琬点点头。
话音刚落,锦秀已朝外面叫了一声:“半夏,二奶奶醒了,快进来服侍!”然后动手掀开被子,拿过一件蓝底绣缠枝白碎花,做工精细的外衣披在了她身上。应声进来的半夏则蹲下身,动作轻柔的为她的脚套上了床边同样做工精细的绣鞋。
周珺琬不由有些不适应,崔家之后是发了家,也买进了十数个下人在各处伺候,但不知是不是天生命贱,她无论如何都适应不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事事处处都有人服侍的生活,因此很多事仍是亲力亲为,倒是崔之放一开始便适应得很好……她忙摇了摇头,将这些思绪都甩出脑海,就着锦秀半夏的手,下了床,开始缓缓在铺了地衣的地上走动起来。
她在屋里缓缓走了几圈,明明已累得气喘吁吁,却还是舍不得停下,更舍不得回到床上去,因提出要去外间坐坐,她还从没去过外间呢!
锦秀和半夏见她累得脸都白了,都有些紧张,锦秀因劝道:“二奶奶身子还没彻底复原呢,要不今儿个就别走了,且先回床上歇着,待明儿身体更好些了,再到外间去?”
周珺琬待喘息稍稍平定了,才笑道:“不过就几步路而已,哪里就至于那般矜贵了?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些时日,骨头都躺疼了,正想多活动活动呢。你们也不必担心,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不会有事的,且快扶着我出去罢,至多我一觉得有任何不适,便即刻告诉你们便是。”大家大户的小姐姑娘们她知道,都养得矜贵,也正是因为此,大多身子不好,如今既然她是周珺琬了,首先要保证的,便是能有一副健康的身子骨。
见她坚持,锦秀和半夏不好再劝,只得小心翼翼的扶了她,往与卧室其实只得一扇插屏之隔的起居室行去。
起居室当中便是一副泥金对联,上面是龙凤飞舞墨汁淋漓的草书,周珺琬认得那是张旭的字。桌椅杌凳俱都是紫檀花梨木所制,铺了已然半旧的苏绣细工制的椅褡桌围等物,桌上还摆着一只青玉釉斜肩瓶,瓶中供着几支长长的孔雀翎毛,风一吹进来,翎毛便微微颤动,煞是好看。
周珺琬就禁不住想起了一件旧事。
那是崔之放方中了举人之后的事,她因想着他今非昔比了,若是有个同窗学友来家做客,瞧着家里一派寒酸之气,总归不像,于是抽空亲自去采买了一大批价格不菲的摆设回来。不想崔之放见了之后,却说她‘只有那等乍富人家,才会桩桩件件恨不得金装玉裹起来,只怕人不知道自己有钱’,笑她是‘暴发户’,之后又不知去哪里弄了一批半旧的摆设回来,说这才是积年书香富家应有的气派。
那时候她满眼满心都是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觉得一定是正确无比的,都无条件服从,只除了他让她不要再出门亲自去谈生意,让她把这些事都交由管事去做,说这才是举人娘子当家主母应有的派头。她是真的喜欢种花卖花,亦不放心将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交到别人手里去,于是他们之间虽仍每夜躺在一张床上,心却渐渐越离越远!
但无论怎样,他们都是结发夫妻,一路患难与共走过来的,他怎么就能做出背着她让她亲妹妹怀了他孩子,还授意她亲生父母逼她答应迎沈冰过门,不然就药死烧死她之事?简直就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典范,枉她为他吃尽苦头受尽委屈,甚至连当母亲的机会都绝了,他就是这样对她的,她不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誓不为人!
“……哎呀,你们怎么能让二奶奶下床呢,二奶奶身体还没复原呢!好糊涂的小蹄子!”周珺琬正拳头紧攥,牙齿咬得死紧的出神,文妈妈端着一个黑漆托盘走了进来,见她竟下了床,还走到了外间来,立刻便骂起锦秀半夏来,骂完又看向周珺琬,“二奶奶,您身体还没复原呢,还是回床上躺着去罢……”
话没说完,接触到周珺琬扭曲的面孔和森冷的眼眸,立刻吓得噤了声。
彼时周珺琬已回过了神来,见文妈妈面色慌乱,眼神游离的不敢看自己,情知方才自己定是将对崔之放的仇恨表露了出来,因忙敛去仇恨换上笑脸,道:“躺了这么些时日,我骨头都躺疼了,所以想下地来走动走动,妈妈就别怪锦秀半夏了。”声音尽可能娇柔,面色也尽可能恬淡,只希望文妈妈不要瞧出什么破绽来。
文妈妈就忍不住怀疑起方才定是自己眼花了,小姐向来温柔可人,就算她如今还怨着二爷,那也只是一时没想通罢了,又怎么可能露出那样可怕的表情?对,一定是自己眼睛花了!
在心中开解了自己一回,文妈妈上前扶起周珺琬,行至当中的榻上坐了,方双手奉上热气腾腾的药碗:“我亲自瞧着煎的药,二奶奶快趁热吃了罢!”
周珺琬吃不准文妈妈到底有没有动疑,秉着少说少做便少错的原则,只是点了点头,顺从的接过了药碗。
不想方要往嘴边送,就听得外面传来一个女声:“劳烦金铃姐姐代为通传一声,就说奴婢锦云,给二奶奶请安来了!”
话音未落,屋内众人除了周珺琬以外,已齐齐变了脸色。
章九 通房
“……劳烦金铃姐姐代为通传一声,就说奴婢锦云,给二奶奶请安来了!”
眼见众人闻得这个声音后都变了颜色,周珺琬不由满心的纳罕,不明白这个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在一瞬间让众人齐齐色变?
因忙将探询的目光投向了文妈妈。却见文妈妈正咬牙切齿一脸的仇恨,看也不看她便直接没好气的吩咐一旁的锦秀道:“她还有脸来给二奶奶请安!你立刻出去打发了她,省得她脏了二奶奶的地方!”
锦秀也是满脸的愤慨,“我这就去打发了她!”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
片刻,外面便传来了锦秀高亢而尖利的声音:“难得锦云姐姐还记得这道门……哦不对,我应该称你锦云姑娘了才对,还请锦云姑娘千万恕罪!”
周珺琬不由挑了挑眉,她虽与锦秀相处得不多,却也约莫知道了她是个温和大方的人,倒是没想到她还会有这般尖刻的时候,遂对外面那个自称锦云的女子越发好奇起来。
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问文妈妈:“妈妈,这锦云……到底是谁啊?”
文妈妈正值生气之际,不想便闻得周珺琬这般问,方忆起周珺琬已不大记得先前的事,脸上的怒色一下子被伤心和怜惜所取代,忙挤出一抹笑意,道:“不过一个丫头罢了,不值当二奶奶放在心上,二奶奶还是快趁热把药吃了罢,凉了可就没那么好的药效了!”
能让文妈妈和锦秀两个自娘家跟她来的人都这般愤怒,名字又明显跟锦秀是一套……难道这个锦云也是自周家跟她来,且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不成?
念头闪过,周珺琬试探性的开了口:“这锦云是不是也是自周家跟我来的,还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妈妈还是直接告诉我的好,省得我自别人口中知道,闹个大大的没脸!”
文妈妈眼里就闪过挣扎之色,所幸片刻之后,她终究还是艰难的点了点头,“是,她的确是自周家跟二奶奶来的,只是如今,她已是……已是二爷的人……二奶奶也别放在心上,她再怎么样,也是您的奴婢,身契在您手上,如今更只是一个通房,无论如何灭不过您的次序去……二爷当初也是因您有了身孕,所以才会收了她的,说到底,还是看的您的面子,等过几日您身子大好了,看二爷还会再瞧她一眼不!”语气很是小心翼翼,似是怕一个不慎,便会惹得周珺琬生气或是伤心了一般。却不知周珺琬不待她把话说完,已暗自舒了一口长气。她还当那个锦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她,背主的事呢,原来是这。
她正愁明儿待自己身子复原了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要怎样才能既不侍寝,又能留住齐少游,让旁人以为她有宠不衰,好让她及她屋里的人在侯府的日子好过一些呢,——就算她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不管是在高门大户,还是在寒门贫家,有丈夫宠爱的女人,和没丈夫宠爱的女人,其处境绝对可说是天壤之别——不想大好的机会便送到眼前了!
遂没有应答文妈妈的话,而是直接扬声向外道:“锦秀,让锦云进来!”
话落,就见众人包括文妈妈在内都吃惊不小,一副准是自己听错了的模样,尤其文妈妈,更是于震惊之外,更又多了几分着急,几次都想开口劝阻周珺琬。
却几次都被周珺琬摇手止住了,又接触到她给的稍安勿躁的眼神,只得将种种情绪都暂且收了起来。
“奴婢锦云,给二奶奶请安,愿二奶奶玉体康健,万福金安!”
锦云生了一张极标致的鹅蛋脸,眼睛细长柔媚,眉毛清浅修长,朱唇红润,身材丰腴,穿着淡水红轻罗褙子并海天霞色的素绫裙子,梳了个俏生生的飞燕髻,簪了两支银钗并两朵珠花,一挥手一回眸都极有风致,是个不得多见的美人儿。
周珺琬一边打量着锦云,一边暗忖道,她这具身体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锦云也是,据文妈妈的说辞,那个死了的绿薇更是,齐少游的艳福还真是不浅呢!
不过,她很快就会让他只看得见,却吃不着,再享不成这无边艳福的!
“起来罢!”周珺琬笑眯眯的冲锦云抬了抬手,又命银铃端锦杌来她坐,就跟没看见一旁文妈妈和锦秀脸上的不忿似的。
锦云不由有些受宠若惊。
她虽做了齐少游的通房,月钱比先翻了几番,地位也比先时高了,最近这段时间,更是因周珺琬落了胎,绿薇丢了性命,大有专宠之势。
但她终究是周珺琬的奴婢,当初亦非周珺琬做主为她开脸做通房,而是自己想法子得偿所愿的,这也是文妈妈和锦秀会那般生气的原因。似她这等背主和自荐枕席之人,就算侯府和倚松院上下碍于她如今受宠明里不说,暗地里还是很看她不起的,是以她的日子反过得没先时在周珺琬身边服侍时舒心。
也难怪她会一闻得周珺琬醒来,便巴巴赶了来请安,她是想趁此机会,重得周珺琬欢心,以免将来失宠时,被倚松院的人作践,甚至被周珺琬发卖了!
却不想她都已打定主意要将姿态摆到最低,无论周珺琬说什么做什么都受着了,她反倒这般的和颜悦色……因忙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把周珺琬好生奉承了一回,见她面露疲色了,方识趣的留下一句:“奴婢明儿再来给二奶奶请安!”恭顺的行了礼,退了出去。
章十 邀功
“……二奶奶,您何必给那小贱人好脸子瞧?似她那等不忠不义背主之人,就该直接打发了才是,省得污了您的眼睛,您倒好,还让她进屋来,没的白脏了您的地儿!”
锦云的背影方消失在湘帘后,文妈妈先就忍不住抱怨起来。锦秀也嘟哝道:“先前因她自甘下贱自荐枕席之事,累二奶奶白遭了多少耻笑,如今二奶奶还这般和颜悦色的对她,明儿倚松院和阖府上下越发要觉得二奶奶性子软好欺负了!”
幸好她早料到老少二人会有此反应,已提前想好了应对之辞……周珺琬暗自庆幸了一回,命金铃银铃退下后,方正色向文妈妈锦秀道:“你们当我就愿意让她来碍我的眼?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吗?”
顿了一顿,话里带出几分苦涩,“二少夫人说话间就要进门了,撇开她出身高年纪轻不说,撇开男人喜新厌旧的天性也不说,单只嫡庶之别,已有如云泥,我又……没了孩子,以夫人对我一贯的厌弃来看,以后倚松院只怕再难有我立足之地!便是有太夫人,说句不好听的,太夫人又还能再活几年?我若不趁现在二少夫人还没进门,与锦云一道,尽力收拢二爷的心,将来可怎么样?难道让二少夫人将锦云收拢了去不成?偏她已是二爷的人,二爷不发话,我纵是握有她的身契,亦不能真将她发卖了……除了收拢她,咱们还能怎么样?”
一席话,说得文妈妈和锦秀都黯然起来,尤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