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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的梨树这几天繁花盛开,此时树上已经积满了厚厚的雪花,微弱的灯光下闪动着晶莹的光泽。一川就那样静静的躺在梨树下,他握惯了双刀的修长的手指无力摊开,胸前并排两个弹孔,鲜血在弹孔处已经冻成了血色坚冰。
我认得那弹孔的形状,是神机营标配的火枪。一川身侧滚着两只裹着黑色头巾的头颅,脖颈处被长刀切得整齐。能把活人的头砍得如此精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使刀的高手。这医馆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并不难以想象。赵靖忠,他不会放过我们任何人。
我走到一川身畔跪下来抚摩他的脸。他微微阖着眼睛,再也不会向着我憨憨一笑,羞赧的讨要一点银两。张姑娘的香囊还在他腰间佩着,他终于不再咳嗽。他衣领上的磨损,昨天大哥才刚帮他缝好。大哥说,漂亮的小伙子,怎能穿着破衣服。
他就这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死在了正月十六的夜里,他没能等到生命中第二十四个正月十七。
他心爱的双刀横在身畔不远的地方,我喃喃的道,“一川,你等着,我把你的刀捡回来。”半跌半爬的,我捡回那两把刀,回到他身边低声道,“一川,带着你的刀上路。路上不安全,带着刀,防身。”我把刀往他手里塞,拼命的塞,我说,“一川,拿着。你不能没有刀就走,带着你的刀啊一川,一川!一川!一川!”
一川无知无识,无声无息。他的手在我的手中软软垂下,宛如一只死鸟的翅膀。我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哭号,“是二哥害了你啊一川!你拿着刀,你砍我,砍我啊!”
二哥错了!
二哥后悔了!
二哥后悔了啊……
这短短三十六个时辰中出现了太多意外和波折,宛若一个个大浪铺天盖地向我卷来,我宛若一叶小舟,拼尽全部武功心智竭力挣扎,企图在这漩涡中寻找一条通往安全的路,到头来却发现每一条路都只通向一个终点——那是漩涡的中心,将吞噬毁灭一切的风暴眼。
这是比死亡更痛苦的绝望。是比绝望更逼仄的无助。我跪在一川身侧仰起头来望向那深远苍穹,喉头哽咽,视线模糊,全身都开始痉挛。
我以为这已经是痛苦的极致,我还不知道有更大的痛苦在八个时辰之后等待着我。我不知道在我闯诏狱救严峻斌的时候,大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穿起他向往了一生的百户锦袍,珍重背好雁翅刀,独自前往北镇抚司请罪。在路上他击退了前来复仇的魏四小姐,丢下雁翅刀,甘心被张英的人马捆入刑部。在那里他一口咬定私放魏忠贤是他一人所为,夜间过堂突审,凌晨贴出告示处决阉党余孽卢剑星,午时三刻绑入西四牌楼问斩。
去往刑场的路上,他披枷带锁的站在囚车之中,被围观叫好的百姓砸了满头满脸的烂菜臭蛋。他干净了一辈子,临走时候披了满身腥臭的垃圾。他枕在断头台上的时候,狭长的凤眼睁得很大,似是要把这还未看够的世界好好的看一眼,再看一眼。他还有很多心愿没有了结。一道寒光闪过,热血喷溅一地。刽子手一瓢清水冲过,两只野狗蓦然扑上刑台,一边厮打一边叼着大哥的头颅逃走了。
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锦衣卫,不是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武林高手。我眼睁睁的看着大哥游街,看着大哥受刑,看着大哥身首异处,我除了嘶喊与流泪,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四十几个时辰之前,我们三兄弟还在顺义骑马游玩。纵然春寒料峭,郊外草色已好。我们自群山湖畔间打马穿行,心胸畅快无比。一川便问我们,“大哥,二哥,你们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大哥爽快的回答,“有!我想去泉州,带我老娘去看看大海,看看大船!”一川又问,“二哥,你呢?”我刻意沉吟一下才道,“苏州吧。光问我们,你呢?”
一川双腿一夹马腹,爽朗的笑道,“我啊,我要去关外!我要看看人特别少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骏马受力,长嘶一声,放开四蹄泼剌剌的向前疾奔,我与大哥纵声长笑,各自放马追去,笑声在空旷的野地里传得格外清亮遥远。
那笑声似乎还在我耳边回荡,而我只能怔怔的望着大哥留在刑台上的尸身。周遭的一切失去了声音和颜色,我失去了呼吸和心跳。整个人仿佛□□裸的漂浮在深深的冰水中,僵硬到忘记了疼痛。
魏忠贤急促的声音似乎又再次响起。“沈大人!你快拿个主意啊沈大人!晚了,你那两个兄弟,可就保不住了!”
银紫色的闪电一道接一道劈开天空,劈断我的思绪,劈开我过往的信仰。我终于做了决定,在千钧一发之际,阻住了阉党死士的进攻,我们三个人活着回到了京城。
也无非多活了三十六个时辰而已。
若是那一夜被魏忠贤的人砍死其实也是寻常,出差办案丢了脑袋,对锦衣卫来说要算本分。而多活这三十六个时辰,我与大哥和三弟逃过一次突如其来的暗杀,拼命厮杀才躲过一场策划好的屠戮,吃一顿丢尽了脸的鸿门宴,我以为我们竭尽全力还会遇到好运气,但是我们没有。
我的两个兄弟终究没有保住。我的决定并不晚,那到底是什么晚了……从一开始,就晚了?!
在大哥与一川的坟前,我依然在想,到底是什么晚了。这个念头缠绕着我,我每一分钟都在这漩涡中打转,不得要领,几乎窒息。突然有人重重拍我肩膀,我本能的捉住那只手腕向下狠拽,却被瞬间反握,有更大的力量把我扯了个趔趄。有人低声道,“沈大人,我要给一川报仇,你来不来。”
我愕然转头盯着身边的大汉。那是丁修,依然是一身奇装异服,一头诡异的束发,只是头发更蓬乱,胡茬更长。他依然扛着那柄长刀,只是再也没有无赖的轻浮,杀气在他周身上下蔓延,肃杀强悍,那是真正嗜血的杀意。
他的眼睛泛着可怕的血丝。对上我茫然的目光,丁修冷笑了一下,露出惨白的利齿,他说,我的小师弟,我唯一的一个小师弟,只能由我来决定他的生死。
丁修的手里紧握着一枚造型质朴的螭纹玉佩,下眼睑突突跳动,他哑着嗓子道,“一川脾气最倔,从小犯了错误挨揍罚跪饿饭,他一句软话也不说。这几年我逼得他这么惨,他还是不肯说。我拿刀子对着他比划,他躺在那里等死都不肯求饶,只会说让我放过医馆那小姑娘。我杀不了他,他却快要逼死我了。”
“但是赵靖忠那个王八蛋就在我眼前杀了他。一川推了我一把,该打死我的火枪就打死了他。”丁修的目光越发阴沉,笑容更为狰狞,“替我死了,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嗯?”
他举起那枚玉佩放到眼前看了看,嘶哑着嗓子笑道,“这是值一百两银子的宝贝啊,沈大人。今天是一川的生日,可我舍不得这么多银子买的宝贝,就跟着他埋进土里。我得收着这宝贝。我得收好了。这宝贝。”
他垂下眼帘,珍而重之的将那玉佩收入怀中按了又按,最后他的手就僵硬在那里不动了。他腮上的肌肉在跳动,他在拼命的咬住牙齿。
我的胸口被一大块又湿又沉又冷的棉花堵住了,我拍了拍丁修的胳臂,示意他一起走。就像每次我叫一川跟我一起走那样。
是的,我与丁修原本殊途,可是因为一川,我突然间觉得他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的能令我觉得不那么孤单的人了。我想,或许他也有同感,所以才会来找我吧。
出八达岭,过山海关。我们追着逃离大明的赵靖忠,一直追入女真人势力范围之内。丁修拦住了女真骑兵,我与赵靖忠进行了第二次对战。我依然不是他的对手。当赵靖忠将枪头刺入我侧腹时,我喘息着问出了一直想问他的那句话,“为什么,当初要挑选我们兄弟三个。”
是的。这两个月来不眠不休的追踪,车马劳顿不堪,心里却将那三天的事情一遍一遍回想。想我们三兄弟的命运,想我每一次的决定。我想了又想,想了无尽的可能,所有可能的结尾都导向死亡,而所有可能的开端都指向一个节点,那就是赵靖忠的指派。
赵靖忠冷冷的一笑,他高傲的神情即使是换了女真人的装束打扮也丝毫不变,他道,“你们这些蝼蚁一样的人,踩死你们谁会在乎。”
枪尖再深入几分,赵靖忠淡淡的道,“皇上只是要你们带回魏忠贤,是我要杀了他。从我找上你们那一刻起,你们仨就已经是死人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早已隐隐想到,而今终于自赵靖忠口中说出,仿佛得到了最后的验证一般,腹部疼痛得我一阵抽搐一阵冷汗,而心底却莫名踏实了许多。
竭力抬眼望着赵靖忠近在咫尺的脸,我扯起嘴角笑一笑,“就是我们这些蝼蚁一样的人……”擎出藏在腕后的绣春刀,猛可里斜刺进赵靖忠的小腹,向上,再向上。我的手腕已经虚弱无力,拼着命,我将身体的重量压到手腕上去。他的枪一点点刺透我的身体,绣春刀也一寸寸扎穿了他的胸腹,他高傲的面孔终于扭曲成一片惊愕。当我松开他时,赵靖忠满脸惘然的转了两圈才躺下去,仿佛只是想要休息休息一般,他不可置信的仰望着天空,呼吸越来越弱,终于寂然无声。
我顺着树滑坐在地,关外三月的风依然寒冷,可是已经没那么刺骨。四野空旷无人,丁修杀掉了整只马队的骑士,伤痕累累的坐在远处休息,百无聊赖的望着那些还活着的战马在草地里吃草摆尾打响鼻。
远方山脉连绵起伏,巨树高耸,近处骏马嘶鸣,芳草连天,黄色紫色白色的野花星星点点在草间摇动。天格外碧蓝,格外高远,云也格外洁白,格外柔软。偶尔一只苍鹰振翅从天际划过,极目远眺,真是说不尽的心旷神怡。
丁修不知何时站到我身侧,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我道,“小师弟一定喜欢这样的地方。很早以前他说过一次,想看看人特别少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沉默片刻又道,“他也说过喜欢螭纹的玉佩。很早以前,一川说过一次。”
说完,他走开去拉了两匹马回来,我们并行良久直至岔路。丁修道,“沈炼,你去苏州找一条齐家巷。进去第二个院子,周妙彤和那个姓张的姑娘都在那里等你。”
我勒住缰绳望着他,“你呢。”丁修抹了一把鼻子,耸耸肩道,“我?我就在这里,我讨厌京城。人来人往,吃饭、住店、连去个茅厕都挤满了人。这里好啊!天高地阔,百里之内都看不见人影儿,多么舒服!”他摊开手,迎风深深吸了口气,一脸陶醉。
我望着那张纵然憔悴亦彪悍不减的脸,其实他很英俊,很勇敢,也很执著。他想要我认为他现在心情很好,我也希望他的选择能让他过得好。
没有答话,我缓缓向他拱手为礼致意,然后纵马离开。
女
由于伤势太重,我在关外小城的客栈中又躺了一个月才能继续前进。路上行得慢,又花了一个月时间,我终于到了苏州。这座我仰慕已久的城市。一切比我想象中还要美好。城中河港交错,湖荡密布,渔舟唱晚,莲女嬉戏。随便走到哪个小店吃饭,茶都分外的香,点心也出奇的可口,吴侬软语听在耳中一句不懂,可是清丽优雅,宛若鹂鸟啼唱。
我找到了齐家巷,找到了丁修所说的院子。那套院落收拾得十分整齐,在那里我见到了医馆的张嫣姑娘,以及新落发的妙静师太。
妙彤……不,是妙静。她身着灰色长袍,白袜草鞋,口宣佛号自报家门,双手向我合十行礼。当妙静师太抬起眼睛与我对视时,我敏锐的感到她眼神与过往的不同。她眼中那层淡淡的冷光不见了。她的笑容恬淡温和,像一道奔涌的泉水冲入深潭,妥当的找到了归宿。
不知怎的,我的心里平静无比,似是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在经历过生离死别之后,爱恨情仇对人的冲击力已经淡薄了许多。我望着那熟悉的面容,感受到陌生的气息,然而这陌生令人感到温暖。是的,真的很温暖。我终于明白,沈炼与周妙彤之间注定被命运刻下巨大鸿沟,永生永世无法逾越。沈炼做过再多努力,哪怕拼出性命不要,周妙彤也只能停留在感激感动上。于她而言,沈大人背负的罪孽太多,注定这些烙印,要附着在沈炼身上。
只有妙静和今日的沈炼才能做到平静对视。超越爱,超越恨,超越恩怨纠缠,甚至超越男女性别,我与她共同经历过的一切世间事都湮没在红尘往事中,她终于可以对我流露本性中的温柔恬淡,而我也终于可以坦然放下这段情缘。
经历过一些事情还活着,总要看开些什么。站在清风习习的陌生院落中,我向着这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子抱拳回礼,妙静温和的道,“沈施主别来无恙。”
我微笑道,“多谢师太挂牵。师太的伤可痊愈了否?”
妙静微笑道,“慈航庵的伤药十分有效,已经痊愈了。”她一双澄澈妙目将我上下扫了一遍道,“沈施主请这边来,张姑娘在房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