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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静微笑道,“慈航庵的伤药十分有效,已经痊愈了。”她一双澄澈妙目将我上下扫了一遍道,“沈施主请这边来,张姑娘在房内等你。”
妙静简单的对我讲了一下这四个月的事情,丁修护送她与张嫣到了苏州后,她即刻投在慈航庵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求住持大师収她进门,最终却是丁修等得不耐烦捐了五十两白银,住持才破例収她。不然还不知道要跪到何时为止。
想到我们三兄弟这两年结余捐献给丁修的俸禄原来都做了此用,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但住持很快就发现新入门的女弟子虽然年轻,但是容颜端丽,举止优雅,言语得体,更兼精通文墨,琴棋书画的本领一应俱全,尤其擅长答对交际,实在是知客的上佳人选,遂派妙静师太专门在庙前迎来送往香客,不出两月,善男信女们捐助的香火钱已经超过去年一年的数目。住持视新弟子为财神爷大加重视,妙静在庵内地位稳固上扬,我听得微笑,住持怎知这年轻女子既有官宦小姐的文化底蕴,又兼得青楼女子的江湖阅历。这样做下去,只怕用不了几年,妙静师太就要取而代之住持了。
而张嫣……妙静提醒我,不管有什么事情都要顺从着她说。我开始还不明白,但是我很快就清楚了一个事实——这姑娘的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她见到我便喊了一声“靳爷”,几步跳到我身前,想拉我又不敢,只是讪笑着问我的咳疾好了没有,又问我香囊怎么不见了。
妙静示意我要有所反应,我怔得一怔,将空心拳掩在唇边干咳了几声,竭力柔声道,“路上遇到一位老大爷咳嗽得厉害,见他可怜,送给他了。这不,我来找你,给我再配一剂。”
张嫣欢天喜地的道,“好啊好啊,我这就去配!”雀跃着跑进房中,不一时便举出一个香囊,喜滋滋的亲手给我挂在腰间,特地嘱咐道,“靳爷,记住每隔两天要来找我换一次药,不然就会失效了哦。”
我突然感到身后清冷,转头寻找妙静,她不知几时已经离开了。院落里空荡荡的,只有墙角一排茉莉的清香飘来,与香囊的气息混成一片,幽幽的如同这十几年的岁月,风一吹,便过去了。
我低声道,“每隔两天来一次,我做不到。”张嫣一惊,大眼睛立刻就涌满了泪水,颤声道,“你……你还要去哪里……”
我伸手轻轻握住了张嫣的手道,“这药是两天换一次,还是两个时辰换一次,还是两刻钟换一次,什么时候你喊我换药了,我立刻就会到你身边来。我就在这里陪你,永远都不走了。”
一川,这会不会是你想要对张姑娘说的话,我不知道是否得体。但她的眼睛睁得更大,突然一边流泪一边笑着扑到了我怀里,她的身体温暖柔软,抱着我的时候微微颤抖。她反复的唤我靳爷,唤了一遍又一遍。
我就那样答应着,她唤一次我应一次。
我们都没有要到自己以为的那个人,可是我想,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那一年中秋节的时候,我终于娶了张嫣。在成亲之前,我还做了两件事。第一是回京城杀了张英。这件事我差一点办成了,所谓差一点,是锦衣卫于我之前两个小时刚刚抄了张英的家,张英企图反抗被当场诛杀,近亲属统统下了诏狱。
我白白扑了个空。再后来听说张英的罪名是通敌叛国。他是不是真的通敌叛国不知道,但我明白,阉党余孽这个通用罪名已经不大用了,要有代替品,依然能让锦衣卫忙碌不堪。我想,也罢。总而言之,这位锦衣卫百户总归还是毁在绣春刀之下,至于是哪位同僚做的,已经不太要紧了。
第二件事,我从京城折返,立刻去大哥的老家沧州接卢老夫人来苏州亲自奉养。我在村民的指点下找到了在田间地头耕种的卢老夫人。老夫人有一双与大哥一模一样的凤眼。年逾八十,眼不花耳不聋,脊背挺直步履轻快,挥锄头时沉稳有力,一望可知年轻时常年习武。我仆倒在田地里恭恭敬敬给卢老夫人磕了三个头,我说,母亲大人在上,我是卢大哥的结拜兄弟沈炼,大哥说让我来接您过好日子。您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这样的老人没有必要隐瞒,我打算她问什么就交代什么。她能参透一切事情,抗住一切风雨。但卢老夫人放下锄头看了我片刻,她什么都没问,她第一句话说,我的衣服破旧了,要换新的,要做软缎的。
第二句话说,要有搭配的首饰。不要银子,要金器。金器上要镶嵌翡翠和珍珠。翡翠糯种的不行,要冰种。珍珠淡水的不行,要海水。
第三句话,卢老夫人提出不坐颠簸的马车,要八人抬的轿子,一直抬到苏州去。
我答应一声,立刻扶着卢老夫人回去歇息,顺便办理诸般迁居事宜。我不仅雇了八个轿夫,还雇了两名随行侍女伺候老夫人。我在最大的绸缎庄买最好的软缎,出五倍工钱雇裁缝连夜赶工缝制,又直奔当地最大的银楼买上老夫人要的首饰,替她打点装扮完毕便上路。一路上卢老夫人指挥若定,饮食起居精细讲究花样翻新,我兢兢业业聆听吩咐照样办理不得有误,比做锦衣卫当差时还勤恳三分。
到了苏州,叫张嫣出来见过卢老夫人,卢老夫人对她十分欢喜,每日拉着张嫣在身边琐碎絮语,聊些家长里短。过一日,妙静师太上门拜访,卢老夫人对她也是喜爱得紧,亲自布施,又拉着妙静师太与她讲经说法,排解烦闷。我便每月两次陪卢老夫人到慈航庵上香祈福,捐助些香火钱,一来二去成为庵内常来常往的香客,每次住持都将卢老夫人请到后堂喝些私藏的碧螺春。
我失了差使,闲极无聊时胡乱取些木料雕刻。本是握惯了刀的手,丢下绣春刀拿起雕刻刀,上手极快,再寻个师傅指点,不多时便能纯熟的雕刻各种花式图案,放到师傅的店中寄卖,销路甚好。张嫣在家中整日里摆弄香囊,向里面填充各种香料药剂,渐渐做得越发精巧。心形的,椭圆的,长方的,菱形的,缎面的,绣花的,苎麻的,五颜六色气息各异,熏得我头晕眼花涕泪长流。她闲极无聊做这些东西打发时光,家中无人叫好,颇有些不快。我正束手无策时妙静上门,看了香囊,便叫张嫣每次去慈航庵提上三五十个,由住持开光,香客买了替家人祈福。
一来二去慈航庵的香囊竟然名传千里,人人都知道这庵内的香囊不但可以祈福,还颇有各种安神定性效用,有一款尤以止咳化痰为奇效。一时间香囊供不应求,张嫣忙得不可开交,我说雇人帮忙制作,妙静却否定了我这提议,不仅如此还将香囊限定数量供应。原来月供百余枚,现在不超过九九之数,且开光的香囊需要随喜的价格暴涨。妙静将香囊各自命名,每月初一香客进香完毕才能前往后堂选一枚香囊求住持开光,那香客都拼抢着头一天半夜里便到庵前排队等候,由此还催生了大批替人排队、夜间叫卖棉被棉衣热水炊饼的买卖。能否抢到慈航庵的香囊,几乎成了身份与运气的象征,如此一攀比,慈航庵门前的队伍排得更长。香客成群结队慕名而来,香火极旺,香火钱较之前一年几乎翻了十倍不止,香囊给张嫣带来的收入也是水涨船高,单这一份进项,已经足以维持整个家庭运转。
我对妙静师太的生意头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次年秋季张嫣产下一子。隔一年又产下次子。我将长子取名念星,次子取名念川。他们都唤卢老夫人为祖母。卢老夫人爱煞了这两个孩子,经常将两个玉雪团儿抱在怀中亲吻不休。我有时与张嫣并肩站在廊下看两个孩子在卢老夫人身畔绕膝而行,自祖母手中取食糕饼,又倚着老人咿呀说话,捉虫取乐,但觉光阴静谧安好,夫复何求。卢老夫人依然难以伺候,可是我心底平静无比,那些血腥的时光流淌过去,再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段这样纯净透润的生活。
念川三岁那年,我们陪卢老夫人去了泉州。在那里我们第一次见到了浩渺无际的大海,也见到了雄伟威风的大船。黄昏时分,我们登上港口最大的那艘船出海,向对面的无名小岛驶去。我们赤足站在小岛雪白的沙滩上,海风卷起温柔的海浪拍打着脚面,沁凉微痒,十分舒服。自岛上遥望陆地,那片陆地苍茫遥远,平原很快结束在群山的遮蔽之下,西天的晚霞将那片陆地映照得半红半紫,说不尽的瑰丽,渐渐太阳退去,暮色沉沉中,陆地上星星点点的灯火直连到天际,宛若无数有故事的眼睛,要在黑夜中讲述一个个被时光湮没的故事。
卢老夫人站在岸边注视着这一切,她喃喃的道,“星儿说得不错,大海,大船,果然十分好看。真是好看。”
我以为她在说念星,突然醒悟到她是在说大哥,喉咙顿时哽住。
卢老夫人从来没有对我提过大哥,就像不曾有过这人,而她从始至终一直与我们共同生活一般。我走过去替老人披上一件长袍,卢老夫人突然道,“孩子,恨我不恨?”
我吃了一惊,立刻跪下道,“儿子惶恐,母亲这样重的话缘何而来?”
老人缓缓转身,这一年她已经八十八岁了。老人的脸在夜色中模糊,而那双狭长凤眼格外清透明亮。她静静的道,“孩子,自我见你的第一面,就在为难你,我们在一起生活的这些年,我也一直在为难你。我知道你心里有愧。虽然你没有说过,可是愧疚藏在心底,无时无刻不流露出来。我这样对你,待到我百年之后,你回想起这段往事便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我跪在那里,不知该如何答话。只觉得一阵热流一阵酸楚在周身上下激荡不已。卢老夫人抬眼望了望天际最亮的那颗星子,叹了口气道,“你大哥若是像你这样娶妻生子,我的重孙儿也要比念星念川大了。”她的手拍了拍我的头顶,温柔而慈厚,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包容着孩子的一切。她低声道,“不要让星儿川儿习武。懂了这门技艺,少不了就要动这方面的心思,再没有回头路的。”
说完她便回岛上的房间去了。我凝伫在岸边沉默良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卷在一起,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回房一夜无眠。
清晨我一如既往日出即起,到卢老夫人房中请安。卢老夫人一反常态的没有早起,我以为她舟车劳顿需要休息,到得吃早饭的时候老夫人依然未起,我便叫张嫣前去问候。张嫣反复敲门不开,我觉察到不对,破门而入时,卢老夫人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不知何时已经去了。老人的面容平静安详,她穿着离家时那身简朴的粗布衣裳,这些年她点名要我送来的华贵服饰都整整齐齐的叠在一侧的包袱里,上面压着两个长命锁。
我拿起那长命锁放在掌上看了看,上面满满的镶嵌着各式多宝,我认出那都是这些年卢老夫人要的各式翡翠戒面,珍珠耳坠,珊瑚顶针……巧妙的镶嵌在沉甸甸的金锁上,那金锁工艺线条强烈饱满,大气而巧妙。那不是普通金匠的手艺,而是来自习武之人的创意。金锁背后,一只刻着念星的名字,一只刻着念川的名字。一望可知是卢老夫人的手迹。
我带着全家跪在老人床下叩头为老人送行。心里一阵子放空,一阵子又被热泪堵满。叫了卢老夫人很多年母亲,那一日,我终于叫了一声“娘”。
这一声娘,将我心底最后一丝凄冷的缝隙填满。我知道我终于原谅了曾经的自己,以后的责任,就是好好活下去。替很多人,好好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六
虚
十年又十年。李自成杀入北京,崇祯皇帝吊死景山,汉中王吴三桂接清军摄政王多尔衮南下入关,大军长驱直入,铁骑过处血流成河,尸骨积累如山。明军将领或誓死抵抗,或自尽殉国,或弃城逃走,或开门投降,不须多表。一城百姓之命运,往往寄托于守城将领之身。或得以保全性命,或全家丧命于屠戮,时隔数百年,那段史实依然于纸墨中透出浓郁血腥之气。
富庶人家多有逃亡海外者,苏州沈氏携妻远赴南洋,终身不履大陆。长子不遵祖训而习武,刀法精湛凌厉,隐隐超越其父之上。一日兴起,留下书信不辞而别,后加入台湾水师,作战英勇屡立奇功,官至副将时台湾纳降归入清廷,沈念星挂冠归去不知所踪。次子念川与父母同行,于南洋经营檀木香料生意,宝号遍及东南亚十余国,建立一代商业王朝。
慈航庵历来香火鼎盛,百姓皆称佛法神妙无边,清兵入城时,其主将前往庵中拜访,住持妙静大师与其密室讲经三个时辰,主将诺诺而退,再无骚扰之意,慈航庵全庵上下得以保全。
丁修终日浪迹关外,手握玉佩,肩扛长刀,踏雪而行,迤逦放歌,偶尔搭救个把暴风雪中迷路的猎户,或是铲除几只从山上下来纵横村落的猛虎,白山黑水之间的猎户颇以他为雪山之灵,凡受恩惠者日日烧香祭拜,渐渐成为一代传说。
便有多少事付于笑谈中,还是会有些什么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