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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到卧云院去,正好看到栓哥、柱姐,虽说都生得比咱们歪哥早,可说实话,看着倒像是歪哥比他们大了有半岁呢!”
这话说得就挺有意思的,大少夫人最近心情不大好,就正因为这事:栓哥这孩子,也是七灾八难的,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不是犯咳嗽,就是夏天太热发湿疹,再不然就是晚上睡不安稳。把卧云院几个奶妈子折腾得人仰马翻,一个夏天过下来,倒是病了两个,她又忙着雨娘的亲事,这不是忙得顾头不顾尾,这脸色能好看得起来吗?
可蕙娘会接这话,她也就不是焦清蕙了,她眉头一皱,望了廖养娘一眼,廖养娘心领神会,忙道,“这孩子可经不得夸,嫂子快别这样说,这歪哥要回头就闹瘦了可怎么好?”
说着,便抱着歪哥出了屋子,那人倒是蹭了一鼻子的灰,只好讪讪然地垂下头去。
蕙娘借机扫了这四位管事媳妇一眼——虽说也不是头回见面了,但从前都没说上几句话,今天这一次,也算是头回有个接触吧——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背后也是枝枝蔓蔓的,谁都能拖出一长串粽子:管着府里内院金银器皿的云妈妈,丈夫云管事是国公爷身边的账房;内库司库之一常妈妈,专收着各种布料,也管给各院分发料子的,这是太夫人陪房出身,在她院子里服侍过的季妈妈亲妹妹;惠安媳妇,年纪最小,也没什么职司,只是在权夫人身边参赞帮闲,可她是最不能小觑的,丈夫惠安是权夫人陪房,现在就管着内院通向外街的几扇门,连二门都是他在巡视,手底下有成班护院健仆,也算是个小头头了;最末尾一个康妈妈,就更是关系户了—:那是权仲白小厮陈皮的娘,现在管着内院的小账呢。
虽说形貌不同,可穿着都是端庄富丽,神色喜兴中略带了一丝矜持,是很典型的豪门家仆。对自己这个二少夫人,当然是热情而谦卑的,就连常妈妈,被廖养娘下了面子,看着也都毫无怨愤,而是恭顺地叠着手等她发话:也是,要连这点城府都没有,她还能当上这个司库吗?亲姐姐可也不过才是个燕喜嬷嬷……
“我年岁小,不懂事。”蕙娘徐徐说,“这家里又才添了个哥儿,就更是心力交瘁、疲于奔命了。今番奉了娘的意思,同几个妈妈、嫂子们一道办事,虽我是主子,可年幼思虑不周,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请几位不要客气,只管告诉我就对了,我是再不会动气的。”
这一番场面话,自然激不起什么风浪,众人一阵唯唯之后也就静了下来,都等着蕙娘发话,竟是没有一个人主动开口。
别人不说话犹可,康妈妈不说话,是有些出乎蕙娘的意料,她扫了康妈妈一眼,不禁也是一笑:看来,孔雀弃陈皮选了甘草,绿松再弃他择了当归,康妈妈心里也不是没有意见的。
“这回给雨娘办嫁妆,虽说她是远嫁,多给些也无妨,可却不能跃过姐姐太多。诸位都是老人了,当年云娘出嫁时嫁妆大略花费多少,多少都有个数吧?”蕙娘笑着目注云妈妈,“云妈妈是管金银器皿首饰的,依各府惯例,当年也是你给置办的首饰喽?”
被点了名,云妈妈不可能不接话,她眉毛下塌,看着本有几分愁苦,这时倒是打叠起了精神。“是小人置办的不错,因是往阁老家说的亲,阁老家是有名的富,当时是老太太特别发过话的,云姑娘光是金银宝石首饰,从外置办的就有——”
她环视众人一周,到底还是站起身来,凑近了蕙娘,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个数字。
实际上,任何一个习武之人,都不喜欢陌生人靠得太近,尤其蕙娘又有洁癖,这就更触犯她的忌讳了,可她仿若未决,听了云妈妈说话,反而冲她甜甜一笑,“妈妈好记性,这么说,我心里就有数了。”
雨娘身边的金银首饰,云妈妈心里肯定也是有数的,在这一点上,两姐妹不可能相差太多。这是给蕙娘报上大预算了,蕙娘自己沉思了片刻,望了常妈妈一眼,见常妈妈还不说话,便又问惠安媳妇,“娘意思,这送去的首饰,是实在一点,还是花巧一点?”
“夫人虽没发话,”惠安媳妇含笑欠了欠身子,“可依奴婢来看,还是实在一些吧。崔家在东北呢,首饰太花巧,他们也看不出好来,倒是实在些,以后要换了款式,重熔了也方便些。”
这和蕙娘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康妈妈此时开腔了,“云姑娘的嫁妆,当时走的肯定是外账了,内帐这里只有一些细碎开销,您要想看细账,便得使人去外院要,不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动静不必这么大,”蕙娘摆了摆手,“娘把你打发过来,是让你做一本嫁妆小私账的,把动静闹到前院去,让老人家知道了,这可不大好。”
她再顿了顿,见还无人说话,便别有深意地看了常妈妈一眼,一边笑道,“好啦,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用心去做——”
这一回,常妈妈顶不住了。
置办首饰布料这活计,说简单简单,说复杂复杂,经办人不多,可一进一出,油水很大,夫人派她们四人过来,两个琢磨花样开采买单子,在外头跑店,一个做账,一个充当她的眼线。分工用意是很分明的,少夫人这几句话,说得虽简单,可每一句都问到了点子上,可见她也是解读出了夫人的用意,可她跳过自己不问,先安排了首饰的事,这边竟是要收歇的样子了,居然是完全把她给排挤在了外头……
刁奴欺主,那是主子自己弱了以后的事,这二少夫人却不是她一个管事婆子可以轻辱的,哪管常妈妈也不是没有靠山,可二少夫人永远都会是二少夫人,她却随时可能被打发、被转卖、被调离,她敢和二少夫人犯多久的倔?原也不过是只想轻轻拿拿乔,可二少夫人居然硬成这个样子……
“少夫人。”她堆出笑来,腆着脸道,“听说还要给二姑娘预备些料子,不知是否也按着往年云姑娘的分量准备?有些难得之物,家里藏量也不够,若要上单子,还得出去订呢。”
蕙娘笑了笑,她的态度松弛了几分,“这却不是这么办的,首饰可以少点,料子却要多备,花色大方不容易过时的上等料子,多多益善。倒要辛苦两位妈妈,回去拟两张单子来我看。”
她话不多,说完这几句,便冲绿松一摆手,各位妈妈顿时不敢则声,起来鱼贯退了出去。待得出了院子,彼此一望,才都露出苦笑来,常妈妈想说话,可康妈妈却摇了摇手——竟是连一句话不敢说,大家只互相吐了吐舌头,便各分东西,办事去了。
这边蕙娘,却有几分无聊,她又叫人把歪哥抱了过来,见他在襁褓中睡得正香,又觉得挺无趣的,只看了几眼,便要放到炕上,廖养娘忙道,“他就是要抱,一放下就哭呢!”
果然,才挨到炕边,歪哥小脸一皱,嘴巴一张就嚎起来,廖养娘抱起来了,这才不哭。蕙娘看着,不由便道,“这可怎么好,难道这几天十二个时辰不断人,都是抱着?”
“好在乳母多,分了班的,一人一两个时辰,也可以打发。”廖养娘行若无事,“正好,谁当班就谁喂奶,也是方便。”
也就是大户人家,才这么娇气了,一般的人家,谁有这个空闲,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断人地抱?蕙娘的眉头不由就拧了起来,“这个歪哥!这样抱,一抱要抱几年?妇人怀里长起来,能成大事?以后都除了喂奶,都不许抱,让他去哭,哭久了自然也就睡了。”
当娘的哪有这么心硬的?廖养娘不以为然,一边拍着歪哥,一边就刺蕙娘,“这是像你,姐儿也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赖着要我抱,我是一夜一夜地抱着你坐着睡呢。这头发不就是那时熬白的?我瞧着您也不像是不能成大事的。”
养娘都这么说了,蕙娘面上自然不禁一红,她多少也有几分淡淡地不快,可也不提此事了,只和廖养娘说些闲话,又不免感慨,“做人媳妇不易,些许小事也要这样着紧去办。放在从前家里,随意令雄黄管账,孔雀、玛瑙督办,还有谁敢弄鬼……这会,还不知道她们交上来的单子能看不能呢。”
“这种事肯定也得慢慢来,”廖养娘安慰她,又见绿松站在一边,欲言又止,便笑道。“小丫头,你想说什么,又做出这精乖样子来。”
“您刚才那句话,点得有些透了。”绿松是一直在一旁服侍的。“这头回交办差事,可不得办得顺顺当当不起波澜地才好吗?您这是偏要闹点事出来,恐怕夫人知道了,心底会不高兴呢。”
权夫人要私下给女儿办点嫁妆,据她对蕙娘说,是要瞒着老太太办,动静才小。这道理可能底下人心里都有数,但蕙娘刚才那句话说得就冒失了,常妈妈回头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要这么一提,婆媳两个不就起嫌隙了?虽不是什么大事,蕙娘也肯定有自己的用意,但这总归是节外生枝,有不必要的风险,不仅是绿松,就连廖妈妈,问明了此事,都不禁大皱眉头。她比绿松多寻思了一种可能,“你这是想乘机搞掉常妈妈,又给我们自己人铺路,又讨婆婆的好?可太婆婆虽然不大中意你,也没有怎么为难你……”
“真要瞒着老太太,就不会找我来办了。”蕙娘吹了吹茶面,正要入口时,忽然歪哥那边传来一阵臭气,她不禁皱起眉头,顿时大失沉着风范。“臭死人了,快抱出去——顺带拧一把手巾来给我擦擦脸。”
廖养娘慌忙把歪哥抱出去交给乳母,这才又回来和她说话。“这,老太太心里就算有数,也是眼睁眼闭的事——”
“自从嫁来府里,我就像是个木偶。”蕙娘重又从容了下来,她轻轻地哼了口气。“她们让我斗,我就得斗,不让我斗,我就得走。她们对我,了解倒是越来越深,我呢?只知道长辈们在两房间犹豫难决,应当尽量表现争取一点分数。”
她撑着下巴,慢慢地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大嫂,我了解的已经挺多的了,可太婆婆、婆婆,是不是了解得还不够呢?”
廖养娘和绿松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任她们再能为,到底也只能襄助十三姑娘,这真的只是出身的区别?恐怕也并非如此。单单是十三姑娘的思路,那就是随了她祖父,有时候,实在是大胆得叫人大吃一惊。
没过几天,蕙娘投出的这颗石子也就有了回复。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府里就悄然有了流言:雨娘陪嫁不多,权夫人不大满意,私底下是想自己给女儿添妆——这也就罢了,对做主削薄了雨娘嫁妆的太夫人,国公夫人似乎是有几分怨言的。
国公府婆媳关系处得还算好,这种传言真是少见,因新鲜,很快也就长着翅膀飞遍了国公府,竟连权季青都知道了,蕙娘和他在西里间才说了几句话,他就笑微微地问,“嫂子,这件事不是得办得隐秘点儿么,怎么,这闹得满城风雨的,可不大像话啊。”
☆、94野心
不论和她贴心不贴心;两个妈妈都还是有能力的,也不知是否有了一定的默契,常妈妈和云妈妈是同一天交的单子,各自密密麻麻,都写了有成百上千样物事;不过这个蕙娘就不必一一过目了。自然有孔雀和玛瑙两个专业人士为她过滤斟酌;蕙娘又给雨娘看过了;问知雨娘有什么一定想要的物事;添减定稿之后;云妈妈、常妈妈也大概估算出了银子花销。蕙娘按着这价钱;同自己人开出的单子对过了,估出个总价来——今日她是必须得找权季青关银子了。
自从去年冬天,权季青从冲粹园回去之后;两人似乎就没见过几面,这几个月来他也没有闲着,就蕙娘了解,现在外院一些事,良国公已经指定让他来管。
毕竟还年轻,这么历练了几个月,权季青的气质看着便有了变化,他显得更温文内敛了,坐在当地笑意隐隐,仿佛那个吹箫情挑蕙娘的小无赖,竟同他没有一点关系,一切也都只是蕙娘的胡思乱想而已。就是这也许半含了质问的言语,也因为他的温存和关怀,显得柔软圆滑,毫无棱角……
可,哪管什么都能瞒得了人,这眼神也是瞒不了人的,这个小流氓,眼神还是那样亮、那样灼热。蕙娘讨厌见他就是这个道理:他什么都不说,甚至连表现都表现得很隐晦。可眼神中、态度里蕴含着的喜爱和追索,她是能感觉得出来的。
虽说倾慕她的人不在少数,可表达得像权季青这样含蓄又大胆的人可不多,和那个不解风情,最多也就只肯含糊暗示一句‘我喜欢的,可不止是那种人’的老菜帮子比,这样的热情,要说没触动到蕙娘,那是挺难。可偏偏也就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