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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仲白抱着歪哥走了几步,抓起儿子的手画了一个圈,笑道,“你瞧见这条街?除了卖吃的以外,全都是你娘的产业。”
“啊?”歪哥大吃了一惊,不禁怔怔道,“这、这么不起眼的门脸……”
他自然也是去过蕙娘名下产业的,从宜春票号到那些胭脂水粉行,哪个不是气派典雅,这些铺子,门脸低矮黯淡,里头乱糟糟地堆着些凳子、篮子,看着便不觉赚钱,和他母亲的风格半点不搭。歪哥会吃惊,也是自然的事。
“嗯,你娘开办这间店时,才只十一岁,”权仲白看了儿子一眼——歪哥自己,已低下头去:再过五年,他也就十一岁了,到时能否开店做生意,实在难说。“总是当时东城这一带,不但脏,而且很乱,这附近的居住的颇多人家,都有失窃的。连顺天府知府都头疼……可也就是半年多的时间,这里就眼见着好起来了,非但坑蒙拐骗的事少了不少,而且居民也是眼见着殷实了起来。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颇为好奇,便着人打听,这才知道,是有人在这里连开了十多间铺子。”
歪哥不觉已听得入了神,他道,“哦?是什么铺子呀?这地方乱,还有谁敢来光顾呢?”
“就是这一排喽。”权仲白努了努嘴,“做竹器的、编藤席的,还有拾掇净鸡各处发卖的,卖针头线脑的……都是穷人间的生意。她一开就是几间,在当地招工、买竹器,这里住户穷,便由铺子出面放债,出九归十,收一分的利息。一间铺子,卖竹条收竹器,欠的钱直接从竹器钱里扣。编藤席的也差不多,还有拾掇净鸡的,城里各处酒楼生意都好,这里有净鸡卖,价格也不贵,算来比自己雇工还省,夏天垛在冰里送去,又干净又省事……这都是需要大量人工,但对手艺要求不高,只要细心谨慎就能成的活计。还用很低廉的价钱往外贩鸡毛,因量大,又要人运到十里八乡去叫卖,还是和竹器一样,借本钱给他们做,收一点利钱而已。不一年,这四五条胡同,都有人在店内做活,多了这些钱,乱象自解,顺天府又杀了几个人,那些下九流的人物,便存身不住,渐渐地都搬到了外城去住。”
“那是十多年的事了,当年的雇工,颇有些积攒了银钱,自己出去做买卖的,现在这一带已经和南城一样,住的都是体面人家。”权仲白道,“以前东城这里的宅院都卖不上价,现在几乎可以和南城一样。你瞧,你娘给这一带几千人带来的影响,有多大。”
歪哥一时还没想到这一茬,他更感兴趣的是蕙娘的动机,“娘为什么忽然要开这样的铺子呀?是为了挣钱吗?”
“还真就是为了挣钱,”权仲白笑道,“这事,还是从前昭明帝问出来的,当时呀,太子知道了这事儿,也有些好奇,不知是谁在背后做这样的好事。有天和昭明帝闲聊时,就说起了这事,昭明帝那时候身子不好,我还在给他把脉呢。一说起这事,他便道,‘哦——朕也听说了,这事有些蹊跷,做生意的那都是无利不起早,这人这样搞,铺子能赚钱吗?’。”
他说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歪哥听得欲罢不能,权仲白换口气,他都要紧着追问,“就是啊,为什么呢!”
权仲白道,“嗯,当时太子也说,‘是,不知这人打的是什么主意呢,倒让人有些好奇,可不论如何,他算是做了件大好事,要比顺天府能为多啦’,昭明帝说,‘那就让人去查查,这铺子背后,是什么人在管’。”
“当时谁也不知道,这铺子是阁老府的产业,一查,这铺子都登在‘齐佩兰’名下呀,就又去查齐佩兰,查了一阵子,忽然有人说,齐佩兰是焦阁老家女公子的化名,女公子当时才十二岁,别是她吧?昭明帝听了,也好奇得很,没多久,焦阁老觐见时,他就把这事说了。那时我正好也在一边了,”权仲白说,“焦阁老说:‘那是她学着做生意呢,都是小孩子瞎搞,当不得真’。”
“焦家有钱,天下人都知道,昭明帝听了就说,‘这样经营,可不像是蕙娘的手笔吧,这孩子那么伶俐,怎么会做不赚钱的生意。’”权仲白道,“你曾外祖父一听就笑了,说,‘这孩子猴精猴精的,哪里亏钱,赚得不得了……这事儿是这么回事,那天我们在她爹跟前说话,她爹说起来,说她太傲了,有点心大,人家让着她,不是因为她多厉害,就因为她是阁老府的孙女。她不服气,和她爹置气呢,正好,也想让她跌个跟头,我就做主,给她五千两的本钱,让她不许揭露身份,就这么隐姓埋名地在京里寻觅一门生意,一年时间,起码生发两成的利,才算她有真本事’。”
歪哥啊了一声,见父亲停下来歇气,不免急道,“您快说呀,然后呢,然后呢?娘不是输了吗,那几间店哪能赚出一千两的利!”
“昭明帝也这么说,”权仲白摸了摸儿子的头,抱着他往街边让了让,避开人群,续道,“嗯,你曾外祖父说,‘她扮了男装,带了几个心腹出去,还真没用上一点焦家的关系,先用二百两,把那排店面都给盘了有一年。您也知道,那里乱,稍微赚钱些的生意都有人惦记,不是偷抢就是勒索,铺面都盘不上价的。再用了八百两的本钱雇了人,把生意的摊子给支起来了……不过,一年功夫,那个铺子也就是勉强保本,没有亏钱罢了,根本就谈不上赚。’”
他住了口,问歪哥,“你猜,你娘用四千两做了什么赚钱呢?”
歪哥急得不得了,哪有心思和爹猜来猜去的,可看权仲白神色,知道父亲也是有意培养自己的耐性,便勉强按捺着动起了脑筋,他游目四顾,半天都没想个结果出来,正在发急时,又听权仲白悠然道,“其实,刚才我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就看你听进心里去没有。”
歪哥脑际灵光一闪,叫道,“啊,我明白啦,是房子吗!”
权仲白笑道,“是,有一处四进四出的宅院靠近东城,买不上价钱,她作价一千两就买回来了,用一千两翻修,一年后足足就卖了四千两。这本钱不是才用了三千两吗,还有二百两,她给顺天府知府送了礼,请他用心办事,着实是杀了几个蟊贼,把东城人给吓住了。余下一千多两,你娘全买了独门独户的小院子放租。你曾外祖父学她说话:‘做生意也讲究一个细水长流,现在小院子还卖不上价,虽说卖了,我赚得更多,在爹跟前更好看些。可若留着呢,十几年后,这里只有越来越好的,到那时候出手,才叫赚钱呢。’”
他看了歪哥一眼,道,“果然,现在东城地价贵了,这些小院子,租价已经把本钱赚回来了不说,若要卖,现在涨了何止有五倍。嘿,你娘在做生意上是真没得说,只是昭明帝是看不到了——可就是这样,当时他也说不出话了,沉默了很久,才道,‘唉,本来想把她许给鲁王的,阁老没点头。现在看来,是你珍惜孙女,这样的才具,那不是傻大郎能匹配的,委屈了蕙娘!不如,把她许给老/二吧?要不是孙氏已经入门,我看,太子妃都是当得了的!’”
歪哥紧张得攀住权仲白,连声问,“那曾外祖父答应了么?”
权仲白不免失笑道,“傻孩子,这要是答应了,能有你吗?”
他还要再往下说时,忽见身周数人都住了脚步,痴痴看着自己,心知不妙,便抱起儿子转身要走。果然身后有人叫道,“呀!真是十铺东家的公子吗!”
紧跟着便有人七嘴八舌道,“什么东家,阳老四你别开玩笑,东家这些年哪有来过……”
权仲白忙加紧了脚步,绕到小巷子中,可一胡同里,许多人都被阳老四那句话给惊动了,不断有人开门出来问道,“东家?东家真来了?在哪儿呢!”
他速度毕竟被儿子拖慢了,不多久,便被人发觉,那边阳老四估计从父子俩转到街角,便有在偷听,此时赌咒发誓也已经解释清楚,众人都轰然道,“姑爷、公子留步!”
有人当着街就跪下去,叫道,“东家万家生佛!我们全家都仰仗您大恩大德!我给您磕头了!”
又有无数人被惊出来,都道,“东家留一留,受我们一拜!”
也有人喊,“好东家哎——您的店可千万别关!我们每天都给您上香!”
权仲白见不是事,只好嘱咐歪哥,“抱紧我!”
他脚下运起劲道,发力在巷子中一阵疾跑,很快便跑到了朝阳门大街上,终于把过于热情的群众给甩脱了,歪哥抱着父亲,犹自不断回顾。权仲白累得微微气喘,道,“好了,咱们现在吃顿饭,一会晚上再带你去别处逛逛。”
朝阳门这里,上档次的馆子那就多了,权仲白随意把歪哥牵进春华楼,一摘帽子就被认出来了。听说歪哥身份,伙计更加热情,给让了楼上雅间,又铺陈了妥妥帖帖的一桌菜,饭后还给泡了香茶消食。权仲白便指着街上景色给歪哥看,歪哥却没怎么用心——他一顿饭都吃得很安静,此时才问,“爹,那后来曾外祖父没答应吧?”
权仲白被逗笑了,见歪哥神色执拗,才道,“嗯,没答应,那时候你小舅舅还没出生,你娘要在家守灶。再说,她就是嫁人也不会嫁进宫里的。各方面都不合适,这里头的文章,你自己琢磨吧。”
歪哥想了一会,又道,“那时候您就认识娘了吗?”
“我想想……”权仲白还真算了一下,“从前就听说她的名声,倒是没往心里去。的确是从那事以后,对她有了印象。后来去给你小舅舅看病,见了她一面,还特地多看了几眼。”
“您觉得她怎么样呢?”小孩子总是特别喜欢刨根问底的。
“还挺好,”权仲白说,“生得漂亮,又很聪明,确实是人中龙凤。”
“那你们什么时候定亲的呀?”歪哥问来劲了,“定亲的时候,您心里高兴吗?”
权仲白白了儿子一眼,道,“你问这么多干嘛,这些事,以后再告诉你。”
歪哥噢了一声,若有所思,过了一会,他低声道,“我觉得……我觉得娘好厉害。”
他瞅了父亲一眼,鼓起勇气严肃道,“您和她比,就有些逊色了,您可要好好待她,不然,娘跑了怎么办。”
权仲白失笑道,“哟,你还看不起你爹了。”
他想了想,道,“嗯,刚才在东城,你是被镇住了。那爹一会就带你去外城走走。”
他抱起儿子,让春华楼给雇了一辆车,又托他们回府带了话,便带着歪哥上车去了外城——外城要比内城更为贫穷,歪哥在车里看着,都有些害怕,权仲白却把他手腕上的带子给解了下来,道,“放心吧,在外城,没人要拐你的。”
果然,到了地儿,他一下车,因没戴帽子,便被人认出来了,“权神医来了!”
紧跟着,歪哥就更加目瞪口呆了——也不知从哪里汇集出了一长串人。流,一个个拥挤却又有序地排成了长队,有人就近就从大杂院里搬出了桌椅,拿炉子上现烧的开水给烫了,又反复擦拭,才请权仲白落座,还有人在给维持秩序,“一个个来,都别冲撞了神医!都是街坊邻居的,心里都有数,病重的先来!”
一时桂皮等人也到了,文房四宝一伺候,更加方便,过来问诊的贫民,自然有些是衣衫褴褛、神态凄凉的,可待权仲白都极虔诚,上来前自觉打水洗了脉门,领了药方,都跪下给权仲白磕头,权仲白一开始还面露不悦之色,道,“说了让你们别这么矫情了。”
这些人也不肯听,还有里正在旁劝道,“受了您的活命大恩,连个头都不给磕,他们拿什么来还您的情呢?又不让给立生祠——您别拿眼睛看小人,上回有人打从这路过,我们都听说了,房山那一带不说了,江南附近都有您的生祠呢!我们这天子脚下,不能这么张扬,就让他们多给您磕几个头吧!”
歪哥从未跟随权仲白出诊,自然未曾看见这样景象——听说他是权仲白儿子,还有些人走之前顺便给他磕头的,他往一边走几步,都有人自发跟在身侧护卫,孩子这下才明白:难怪他爹不担心自己被拐,在这一带,可能还真没人这么大胆……
等权仲白把病人都看过了,已经过了晚饭时分,余下有些轻病号,桂皮也可应付,权仲白便带着歪哥先回家去——出来一天,他也是有点累了。一上车,歪哥便道,“爹,你真有生祠吗——”
立生祠,那几乎是圣人才有的待遇了,他看着父亲的眼神,已经截然不同,权仲白摸了摸儿子的脸颊,笑道,“让他们别立了,都不听话的。我也就不管,也许是有几个吧。”
他见儿子面露深思,便道,“爹和娘都挺有本事的,你娘随随便便,就能让一千多人活得脱胎换骨,你爹救过的人,数字也比这个要多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