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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入秋,地上凉了。”蕙娘抬起头来,从长长的睫毛底下瞟了祖父一眼,“膝盖跪坏了,您难道就不心疼呀……”
她从小受名师教导,性子早熟,几乎从不犯错,即使有错,那也是该认就认,绝无二话。别说如此撒娇了,日常时候,语气能软上一分,老太爷听着就不知有多受用了。这么一嗲,老人家心都要化了,又哪里还气得起来?他一叠声,“我心疼,我心疼,我自己亲孙女,我怎么就不心疼了?”
蕙娘这才又垂下头去,她不说话了,把场面交给了老祖父掌控。
老太爷也的确感到很有趣。
“你布置得挺好。”他表扬孙女儿,“几乎没有留下多少破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众人说的,都是该说的话,也都是实话。要不是在焦梅这里,终究还是露出了一点破绽,连我都没法拿准你的脉门,就更别说你母亲了。”
蕙娘稍微一动,她轻轻地说。“祖父……我可没有自编自唱,这药,不是自己下的。”
“我知道不是你。”老太爷几乎有些不耐烦了。“你的立意,有这么低俗吗?不过,我也的确有些不明白,难道你从前真的服过毒药,这毒药又真的在你的气血里留下了痕迹,平时给你请脉的大夫真的摸不出来,就只有权子殷能摸出来?他虽然医术超神,但也没有这么神吧。可要不是如此,你又怎么会忽然防备起来?”
这世上人有多种,有些人只懂得人云亦云,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有些人要聪明一点儿,至少能先过过脑子,但凡事还不会往深里去想,似老太爷这样,凡事不但看得准,而且想得远,能拨云见日、直指核心的,可谓是万中无一。蕙娘布的这个局,因势利导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动作又小……纵有疑点,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可老人家就硬是能一眼看出最大的疑点:要是这毒不是她自编自唱,自己下给自己,那蕙娘又如何能够提前预防?
权仲白私下提醒这个借口,也就只能透过绿松,令四太太释疑而已,要解老太爷的疑惑,还欠了点儿。
“我要防的其实不是五姨娘。”蕙娘坦然地道。“他当时要和我私室独处,实际上是想……”
想到这里,即使以蕙娘城府,亦不禁有几分咬牙切齿。“想要说动我退亲,被我几句话给堵回去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退亲,也不明白此人的秉性,但他是神医……权家又是黑白通吃,谁知道他要是不想娶,还能闹出什么事来?这不是听说他到了苏州还不够,这几个月居然下广州去了么……看起来,他是真的很不想要我这个媳妇。”
虽然面上不过问,但要讨大姑娘好的人,府内府外不知多少,权仲白人在江南,动向可瞒不过京城的老太爷。瞒不过老太爷……不就等于瞒不过蕙娘?
老太爷也没想到权仲白居然光棍到说得出这一番话来,他沉吟半晌,也是嘿然,“把主意都打到你头上来了——确实是他干得出的事!”
不过,亲事进行到这个地步,除非双方有一人死亡,不然根本已经没了反悔的余地,老人家也就不纠缠这个话题了。他也是为自己梳理思路,也是和蕙娘闲话,“五姨娘这两年来,明里暗里,少不得给了你几分不快。却又都只是小事,按你性子,不至于和她计较。她小门小户,乍然得意,难免有些轻浮,你也知道,为了乔哥,这几年来,我和你母亲是不会给她太多脸色看的。你要出嫁的人了,出嫁之后天高海阔,只有她巴结你的份,要你靠娘家,那是没有的事。没出孝的时候,你应当是没想着对付她的吧?”
他顿了一顿,又续道,“你虽然说是顾忌权仲白要你的性命,但我看你这个局,是从腊月里,你把你身边那个丫鬟打发回家开始,就已经开始布线了。你还是没和我说实话,真正想要除掉她,肯定是腊月里有什么事儿,令你动了真怒。”
“有什么事儿呢?家里这平平静静、安安宁宁的,还能出什么事儿?”老太爷也不等蕙娘答话,便自己悠然道。“啊……腊月里,姨娘们从承德回来了。听南岩轩里的丫头说,在承德的时候,有几天,你生母的眼圈儿都是红的……”
焦清蕙再算无遗策、缜密狠辣,她的手段,还不都是老爷子教出来的?即使她也有了几分火候,在自己爷爷这头老狐狸跟前,还真是始终差得远了。至此,蕙娘终于再不敢和祖父绕圈圈了,她就和文娘一样,又不服气,又不能不服气——可她到底又要比文娘识时务得多了,老底都被揭了,再死撑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三姨娘什么都没有说,”她低声道。“我问了好几次,她都不肯告诉我。还是她身边的符山和我说的,在承德的时候,和五姨娘说了几句话,她回来一个人哭了一宿……又过了好几个月,三姨娘打量我忘记这事了,才和我透出意思,等我出了门子,她想要到承德去住。”
老太爷唔了一声,不动声色,好似这个还没有上位,就已经为开始为家里做主的跋扈姨娘,并不是焦家的一员。他就像是听戏一样兴味盎然,语气也带了戏谑,“敢给我们佩兰添堵?她好大的胆子!”
蕙娘大胆地白了祖父一眼,“您就知道笑话我——我这回可没什么安排得不妥当的地方。您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您就只管说嘛!”
“你是做得挺好的。”老太爷说。“打从立心要除去她开始,先把孔雀打发回去,和她面上修好。显得你自己通情达理、不争一时闲气。你母亲面上不说,心里对你肯定也是赞赏有加的。紧跟着再要了焦梅做你的陪嫁,简直就是顺理成章……我估计麻氏二门上那个亲戚,和他一道当班的姜管事,你将来也要他和你陪房过去的吧?”
“他女儿石墨管着我的饮食,”蕙娘轻轻地说。“也算是有头有脸了,一家子陪过去,我也安心一点。”
老太爷不禁嘻地一笑。“那胡养娘呢?坍得这么快,是焦梅在背后使劲?你又是怎么收服焦梅的?”
“对有本事的人,倒不必多费心机。”蕙娘说。“麻海棠喜欢海棠首饰,只是从前自雨堂首饰从来都不给人的,我给了文娘一副头面。她来要,孔雀没给,我把孔雀送回家后,是令石英管着平时的首饰匣。几个月石英都没把首饰匣里一支很漂亮的海棠簪子捧出来给我选,可见这丫头,不论是忠心也好,聪明也罢,至少脑子还是清楚的。再稍微一点透,提一提我院子里所有丫头都跟我过权家的事,她一回家,焦梅一问,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办事了……我对他的要求也不多,没要他吃里扒外,就想让他弄清楚,究竟麻海棠打了什么算盘,令三姨娘去承德,是她随口一说,三姨娘心里太敏感,当真了呢,还是她真有这个打算。——这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胡养娘说的那些话,并没有掺假。”
“嗯……”老太爷点了点头,“这就明白得很了。就没有这下毒的事,你怕是也要闹腾出一点动静来。最后查出来,有没有真凭实据,你母亲心里那个下毒的人究竟是不是她这都不要紧,只要胡养娘把话一说,姜管事、四姨娘再下点坏话,按我的作风,她不死也得去半条命,以后更是别想沾乔哥的边了。这个局简单明了,胜在一箭穿心,分寸拿捏得不错。”
“我也是没想到,”蕙娘秀眉微蹙,“您和母亲竟定了宜春票号的份子给我做陪嫁!”
她又瞅了那檀木盒一眼,“她又还真的托了娘家兄弟给她物色了毒药……竟还蠢得用这盒子来装,却又藏得好,没被人搜出来。两巧成一巧,倒是坐实到她头上了。”
不过,蕙娘也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不管这下毒的人是不是五姨娘,她总是要先栽给她的。和老爷子说得一样,能栽死了就栽死了,最后查出来,是她最好,不是她,自己再另外慢慢地查。——这要是前世她中毒之前,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嫁妆将会有多庞大,她对五姨娘的怀疑,也是只会多,不会少的。
“这烫手的山芋,不给你陪到配衬的人家里去,难道还要留在焦家招祸?”老爷子顽皮地笑了。“握在手里多少年了,现在好容易有机会出脱,当然要出脱了去。再说,你到了夫家,没点陪嫁……又不得夫君喜爱,你也存不住身的。”
说到这里,老爷子终于有了一丝歉意,他往上抬了抬手。“起来说话吧,这个局,布得还算不错,不算太没风范。只走错了一步,不然,就是我,怕也是只能存疑,并拿不准!”
“您是说?”蕙娘神色一动。
“以你的作风,说得出做得到,要玩釜底抽薪,也不必先通过我。大可以向焦梅露出意思,暗示你会要他做你的陪房。”老人家从容地指点孙女,“甚至是等到你的陪嫁公布出来之后,再给一点口风……焦梅很善于审时度势,他也明白你的为人,又何必还要特地向我要他呢?你这还是小看了我。”
清蕙站起身来,在老太爷跟前重又坐下了,她忽然噗嗤一声,露出了顽皮的微笑。
“爷爷!”她说。“我要不问您要人,您看不透了,真要出事,真要被我全栽到五姨娘头上,那还有谁帮着我查真凶呀?”
老太爷猛地一怔,他指着蕙娘,罕见地竟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发自内心地畅笑了起来。“好,好!真是雏凤清於老凤声!令你嫁到权家,我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
不过,他随即又收敛了笑意,换上了肃容。“你自己心里清楚明白,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就五姨娘那点本事,能往你屋里下药?简直是天方夜谭,到底是谁要毒你,你究竟有没有头绪?”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上好!
是的,今晚八点半还有加更,评论破2000的加更……
眼神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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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期许
“没有一点头绪。”蕙娘摇了摇头,她是要比祖父沉着一些的——毕竟;是比老人家多做了大半年的准备。“家里是不会有什么漏洞的;可外人如何能把手伸进来;就更是不解之谜了。这件事,我在后院是查不了的,还得您在前院做点工夫。”
“我这不是正给你查着吗。”老太爷像个孩子一样嚷嚷了起来,看得出来;他的思绪也很兴奋、活跃,“查来查去;也查得是一头雾水,找了两个好大夫看过了。都是多年给燕云卫做事的——说是就从药渣子来看;没一处是和方子上对不上的。究竟是哪一味药有毒,他们也分辨不出来了。这毒药;应该是精心熏制出来的,甚至都还排除了底下人办事粗心,无意间混进了别种药材的可能。”
蕙娘眉头紧蹙,“这方子里也没有什么太名贵的药材,家里都是常备着的,要说是在小库房里时,为人偷换了……”
“你王先生虽然告老还乡了,但我们家里也不是从此就没了高人坐镇。”老太爷摆了摆手。“家里人肯定没这个能耐暗中偷换,外人要进我们焦家后院,又哪里是那么简单。”
他敲了敲桌子。“你虽然伶俐,但始终经过的事情还少。你就没有想过,既然在家绝无可能出错,就不能是药铺里有人动了手脚?”
蕙娘神色一动,“可——这说不通呀,药方里的药,都是家里几乎常备着的。无非就是北沙参、玉竹、天冬、冬虫夏草这几种换着做主药,就我知道的,三姨娘、文娘的太平方子里,不都有这样的用药吗。外头人要动手脚,他能保证就害着我了?还是他就害死一个算一个……”
“是,都有这样的药。”老人家支着下巴,富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可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个家里,饮食起居、衣服首饰,上尖中最上尖的那一份,始终还是要送到你这里的。”
这的确是实话,若果真有这么一个凶手,深知蕙娘平时常吃的太平方子,又有途径换了药铺里送来的药材。那么只要一切顺顺当当的,蕙娘是有几率喝下这碗药汤从而暴毙,又因为凶手根本就不在焦家,她就是要查一时也没处查去……蕙娘难得地有点懵了,她几乎是本能地分析。“可那也是从前的事了,自从家里有了乔哥,太和坞少说也要占了一半好东西去。这些滋阴的药,平时麻海棠也有用的吧?那凶手错毒了她不要紧,他就不怕打草惊蛇,再也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麻氏的药方,我拿来看过了。”老太爷淡淡地说。“其实你心里多半也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