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即使以清蕙的身份,在书房院外也下了暖轿,连一个丫头不带,她轻轻巧巧地跟着阁老府大管家焦鹤进了小书房院子,一路穿花拂柳——老太爷小书房外头,到了冬日就是个暖房,任何奇珍异种,但凡只要阁老说过一个好字,不分四季,焦家的能工巧匠都能给调。教得常开不败,令老人家一抬头就能歇歇眼,什么时候想闻花香,想在日头底下走走了,也不用费上脚步。
这是间口袋房,入口在回廊左侧,顺着墙根站了好几个管事等着回事,见到清蕙进来,均都露出笑来给清蕙请安。“十三小姐。”
能进小书房,就如同能进自雨堂一般,在焦家下人中,地位自然不同一般。清蕙对他们也算得上客气,她露出笑来,一一点了点头,眼神又落到了领头的二管家焦梅身上,“祖父还在吩咐家务呢?”
“是阿勋在里头回事。”焦梅话一向不多,说完这句话便闭嘴不言。清蕙哦了一声,竟丝毫不以为忤,态度比起和吴家嘉娘说话时,软了不知多少。“梅叔家里人都还好?”
这句话问出来,几个管事都有些纳罕,焦梅顿时成了焦点,几个人明里暗里都递了眼色过来:宰相门人七品官,焦家下人不少,能耐人多得是,这个二管家,焦梅要干不了了,多的是人想干。除了老管家焦鹤是跟着老太爷风里雨里一路走上来的,老太爷亲自给他张罗着养老,早已经跳出这个圈子之外,焦家几个管事,再没有不喜欢看同僚出丑的。蕙娘一句话,似乎是闲谈,可这几个有心人,倒巴不得她是要找焦梅的麻烦。
焦梅却很镇定,他甚至还微微一笑,“是石英托姑娘问的?谢姑娘关心——家里人都好。”
他女儿石英在自雨堂里,一直也挺有脸面的,算是绿松之下的第二人了。蕙娘帮她带句话也不算出奇,她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她还问她叔叔婶婶好呢。”
也巧也不巧,子乔身边的胡养娘,就是焦梅的弟媳妇。焦梅眼神一闪,恭恭敬敬地说,“石英不懂事,劳烦姑娘传话——”
谢罗居里的事,毕竟不可能在几天内就传遍府内,这些男管事们怕还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焦梅看似都被蒙在鼓里,恐怕回去是少不得琢磨蕙娘的意思了。他一句话还没说话,便被屋内动静打断,一位青年管事推门而出,见到蕙娘,他竟没有行礼,只是点了点头,“十三姑娘。”
以他年纪,按说只该在外院打杂,这位眉清目秀气质温和的青年人却能和阁老在别室密谈,可见能耐之大,蕙娘见到他,心情也很复杂,她轻轻点了点头,几乎是微不可闻地称呼,“阿勋哥。”
只瞧见焦勋眼神一沉,她也就没有再看下去,而是推门而入,自己进了焦老太爷的小书房。
小书房外间空着,内间也空着,清蕙丝毫不曾讶异,她推门进了三进口袋房最后一进,焦老太爷人就在里头,正对着一桌子牌位点香。
焦家原本人丁兴旺,焦老太爷和发妻一辈子感情甚笃,虽然后来也有两个妾,但头四个儿子都是嫡出,到了年纪娶妻生子,兴发了一大家子几十个人,老太爷的官路也是越走越顺,昭明十一年,老太爷母亲的八十大寿,满族人聚在一块,光是老太爷一系就占了五十九人之多,连上四太太肚子里那一个,恰好合了老太爷的岁数,又合了当年的干支,正是甲子年、甲子寿。在当时还蔚为美谈。老太爷又是孝子,母亲在老家办寿,除了他自己在京城不能回去,余下人等,都凭着他一声令下,全汇聚到了老家,一家子大大小小专为老寿星贺寿。
恰好就是大寿当天,黄河改道,老家一座镇子全被冲没了,焦家全族数百人,连着专程过去致贺的各路大小官员,全化作了鱼肚食,水乡泽国中,连一具尸体都没能找到,留给焦家人的只有数百座牌位,要不是四爷焦奇带着太太出门办事,紧赶慢赶赶回来,还是晚了半步,没能及时回去,反而恰好避过此劫,焦家险些就全被冲没了,只留阁老一个活口。
焦老太爷一听到消息就吐了血,四爷四太太硬生生被洪水拦在山上,眼见着一整座镇子就这样慢慢化作一池黄汤,掩在了黄河底下——长辈不论、亲眷不论,四太太一对嫡亲儿女就还放在老家……四太太悲痛得差一点也跟着去了,虽然到底是被救回来了,但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保住。从此四老爷的身体也不好,连年累月地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是大水漫过来,渐渐地就生出百病,纵有名医把脉开方,三年前到底还是撒手人寰。这十几年间,挣命一样地,也就是生了清蕙、令文并子乔这一儿两女,焦子乔还是遗腹子。四老爷到死都很歉疚,握着父亲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到底还是没能给您留个孙子……”
满朝文武,谁不是儿女满堂?就是子嗣上再艰难,也没有焦家人这样孤单的。焦家一族几乎全都聚居附近,就是有住得远的,谁不凑阁老家的趣呢?竟是几乎全都聚在了村内,那一场大水,冲走的是整一族人,就是想过继个族人来,都无处过继去……没了家族,真正是只有一家人相依为命。家业再豪富、官位再显赫又如何?还不是比不过黄河,比不过天意?
自那以后,焦老太爷倒是看开了,当时四老爷临终榻前,清蕙亲耳听见他安慰四老爷,“有个蕙娘也是一样,从小教到大,她哪里比孙子差?等过了孝期,寻个女婿……”
后头的话,她当时已经没心思听了。只记得父亲当时把她叫到身边,握住她的肩头,断断续续地交待了好一番话,清蕙全都一一应下。又过了几天,父亲也化作了这案头的一面牌位。自己摔盆带孝,一路跪一路磕,把父亲送到京郊去了,就是当晚回来,五姨娘摸出了身孕……
“你也来给你祖母上一炷香。”老太爷头也不回,弯下腰把几柱线香□炉内,淡淡地开了口。清蕙立刻收敛思绪,轻声应了,“哎。”
她拎起裙摆,借着老太爷的香火,也燃起了一把香。从曾祖、曾祖母开始,祖母、大伯、二伯、三伯、父亲……一并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再往下,堂哥堂姐、亲哥亲姐……这么一轮香插下来,起起落落的,可不是什么轻省活计,清蕙却从头到尾,每一根香都插得很认真。
老太爷望着孙女,见她身形在夕阳下仿佛镶了一层金边,脸背着光藏在阴影里,倒更显得轮廓秀丽无伦,直是一身贵气——这是自己到了年纪,又是亲孙女,如换作一般少年见了,岂不是又不敢逼视,又舍不得不看?
毕竟是到了年纪,焦家蕙娘,也渐渐地绽成一朵娇艳的花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同清蕙一道出了这小小的祠堂,又拿起金锤轻轻一敲小磬,自然有人捧了水来,给祖孙两个洗去了一手的香屑。
清蕙自小被祖父、父亲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她的很多习惯,都脱胎自老人家的一言一行。
“文娘这次,可闯祸了。”老人家日理万机,和孙女说话,也就不费那个精神微言大义了。“今早吴尚书过来内阁办事,态度异样冷淡,和我说话,夹枪带棒。他素来疼爱那个小女儿,看来这一次,是动了真怒。”
吴家和焦家本来就算不上友好,清蕙并不大当一回事,她轻声细语,“那样疼女儿,还想着送到宫里去?是疼女儿,还是自己面子下不去呀?”
老太爷今年已经近八十高寿了,因修行了二十多年养生术,年近耄耋却仍是耳聪目明,须发皆白,望之却并无半点衰败之气,更不像是个位高权重的帝国首辅,他身穿青布道袍,看上去竟像是个精于世故的老道士,笑里像是永远带了三分狡黠。听孙女儿这么一针见血,他呵呵一笑,笑里终究也透出了傲慢:吴尚书这几年再红,户部尚书再位高权重,和这个入阁二三十年的三朝老臣,始终也不是一个层次上的对手。
“罢了,不提别人家的事。”他冲蕙娘挤了挤眼睛,像是在暗示她,自己对两个小姑娘间的恩恩怨怨,心中是有数的。“就说咱们家自己的事吧,听说你娘也是一个意思,文娘这一次,做得是有些过分了。”
蕙娘自己拿捏文娘,是把她当作一块抹布,恨不得把水全拧出来。当着爷爷的面,却很维护妹妹,“我已经说过她了,这事也赖我,没能早一步发觉端倪……你也知道,她最要面子,要被你叫来当面数落,羞都能羞死……”
老人家一边听孙女儿说话,一边就拈起了一个淡黄色的大蜜橘,自己掰开尝了一片,也就撂在一边了,“——洞子货始终是少了那份味儿……那你的意思,就这么算啦?”
焦子乔再金贵,那也比不过焦阁老,这份蜜橘,最好的一份,估计太和坞能得了四成,剩下六成,都送进了小书房里。老太爷不动嘴,那就是烂了,也得烂在小书房里。可就是这么好的蜜橘,在老太爷嘴巴里,也不过就是一句“洞子货始终是少了那份味儿”……
“那对硬红镯子,既然她给了丫头,那就是她赏过去的了。”蕙娘自己也拿了一个蜜橘,漫不经心地端详了一阵,这才掰开来,一片接一片地吃了。“赏给人的东西,就不能再要回来啦。”
老太爷唔了一声,“我记得那是闽越王从南边托老麒麟的人带过来的?”
宝庆银的生意在南边做得大,在北边,却要和老麒麟分庭抗礼。闽越王和焦家,在老麒麟都是有股份的。
老爷子年纪虽然大了,但脑子还是好得惊人,每天要处理那么多军国大事,和全天下的官员斗心眼子,可连这么一点儿家中小事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蕙娘笑着说。“嗯,那对硬红颜色好,在国内可不是那么好见到的。”
事实上,这金镶玉硬红宝石镯子,不止吴姑娘当宝,在文娘那里,也算是有数的好东西了。
“嘶——你可真够狠的,你妹妹知道是你的主意,怕不要找你拼命?”焦阁老一缩肩膀,又露出了顽童般的笑来。“也好,不狠狠剜一剜她的肉,她也不知道厉害。”
蕙娘又摸起了一个蜜橘,“不过,主子赏赐下这样贵重的东西,又令她带在手上出去做客,她就是不问准娘身边的绿柱,也该来问问我的绿松……这丫头行事,也实在是有几分粗疏,闹出这样大的事,不发作个人也不大好。”
她咬了一片橘子,征询地望了祖父一眼。“我看,以后就别让她在文娘身边服侍了吧?”
一两个丫头的去留,老人家哪里会放在心上?他更看重的还是蕙娘的能力,不过在这一方面,蕙娘总是很少让他失望的。这一番举措,狠狠地敲打了文娘,又给被撵出去的丫头留了一对名贵的镯子,也算是有所补偿,却又和风细雨的,不至于喊打喊杀——要说亲、快出门子的女儿,面子金贵着呢,能少下一点,还是少下一点……蕙娘从小经过她爹和老太爷的精心调。教,这一年多来,她行事是越发妥当了。
老太爷不禁笑了,“我一和你说话呀,就觉得老骨头老腿都松快了。你要是个男孩,祖父现在就可以告老还乡,哪里还用得着在宦海里苦苦挣扎,受这份罪呢?”
蕙娘神色一动,“江南那边,又写信来了?”
老爷子虽然是文臣之首,地位崇高,但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烦恼。如今朝廷虽然看似只有焦党、杨党两党,但其实二十多年来,什么时候少过纷争?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集团支持,怎么能在首辅位置上长久安坐下去,但这么一个强势的团队,有时候对首脑也有一种无形的压力。逼得人是只能朝前,不能后退,蕙娘长期跟在祖父身边服侍,对焦家几处烦恼,心里也不是没数。
“这事你不必操心了。”老太爷却没说太多,他别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刚说了一句,“何家又提起亲事了——”
却忽然间注意到,蕙娘手底下已经散了三张橘皮。
老人家嘴碎,免不得就唠叨了一句,“何必吃那么多!小心晚上你又吃不下饭了。”
孙女儿这也就住了嘴,她像是也没想到自己吃了这么多,一扫手底下,倒尴尬地笑了。“蜜橘还是大个儿好吃,皮薄肉多,吃起来就没够……您刚才说,何家又提起亲事了?”
老人家是何等人也?一看蕙娘脸色,心头一动,纵有多年养气功夫,也免不得有些淡淡的不快。
人还没出门子呢,底下人竟势利直此!
焦子乔的确是焦家的承重孙,可伴着老太爷、四老爷,作为继承人长大的,却是焦清蕙。作为昭明十一年甲子惨案后,家里第一个降生的第三代,她在老太爷心里的份量有多重,除了老人家,别人心里谁都没数。要把蕙娘嫁出门,他难道就舍得了?可女子承嗣,在他们这样的人家,毕竟惊世骇俗,从前那是没有办法,但凡